第132章 元夜踏燈(上)
梨香院廂房。
同喜、同貴與柳燕兒一道兒將薛蟠安置了,柳燕兒心下暗恨不已。
本想着好歹詐一些體己銀子防身,誰知那陳斯遠竟是個有恃無恐的,吃定了自個兒不敢泄底。又有那燕平王爲依仗,隨時能抽身退走。
可她柳燕兒呢?那三千兩銀子飛了不說,如今還委身個混不吝做了妾室。柳燕兒越想越不平,忽見外間臻兒急匆匆往竈房而去,便躡足尋了出來。
纔出門便見臻兒用托盤捧了一壺溫酒行來。
柳燕兒趕忙攔下,說道:“遠大爺這會子只怕也到量了,可不好再多飲。你去瞧瞧竈房裡可還有大爺存下的紹興黃,不若溫一壺過來。”
說話間將托盤接過,那臻兒不疑有他,緊忙回身又去廚房找尋。柳燕兒左右掃量一眼,眼見四下無人,自腰間捏出個紙包來,抖手便將內中粉末盡數融進了酒水裡。
面上得意一笑,心道不能泄底、不能傳謠,以爲她就沒法子了?哈!任你奸似鬼,過會子也要喝姑奶奶的洗腳水!
聽得響動,卻是臻兒去而復返,說道:“姨娘,沒瞧見紹興黃。”
柳燕兒蹙眉道:“罷了,只怕大爺自個兒都喝了。你且將這菊花白送去吧,回頭兒若是不行,往隔壁走一趟,叫了紅玉來將遠大爺扶回去。”
臻兒應下,這才端了托盤往正房而去。
正房裡,此時二人俱已落座。
方纔酒宴上一直都是薛蟠那廝牛飲,陳斯遠這會子不過微醺,心下只當薛姨媽是客套,本要拱手告辭,就見薛姨媽道:“來人,再整治幾樣菜餚來。”
眼見薛姨媽好似有話要說,陳斯遠心下暗忖,莫非除了那海貿一事,薛姨媽還要說旁的事兒不成?當下也就不急着走了。
二人寒暄幾句,說話間自有丫鬟將殘羹冷炙撤下,須臾又擺了幾樣冷碟,溫了一壺菊花白來。
薛姨媽熱絡起身爲其斟酒,陳斯遠不敢失了禮數,趕忙起身避讓。
薛姨媽就笑道:“遠哥兒只管坐着就是,這一杯酒我老早就想敬遠哥兒了。”酒水斟滿,薛姨媽將其輕輕撂在陳斯遠面前,又爲自個兒斟酒,道:“一來舊事重提,還是賠罪;二來,多虧遠哥兒不計前嫌。常言道不打不相識,遠哥兒品性世間少有,咱們往後常往來,可不好再鬧得生分了。”
當下放下酒壺,舉杯道:“遠哥兒請。”
“姨太太請。”
二人略略碰杯,旋即一飲而盡。
待重新落座,薛姨媽用了公筷爲其佈菜,選了一樣馬蹄糕,道:“想來方纔光顧着喝酒了,遠哥兒怕是還不曾吃飽。我家那孽障,喝起酒來什麼也都忘了,只怕是招待不週。”
陳斯遠笑着言說了幾句,嚐了口那馬蹄糕,果然比外頭的更好吃一些。略略觀量薛姨媽一眼,便見其外罩秋香色鑲邊柳黃底子五彩牡丹刺繡圓領褙子,內襯白色親領,下着落葉黃五彩花卉刺繡裙門馬面裙。
瞧着不過三十許,眼角略略生了細碎魚尾,初看面相慈祥,待仔細端量,卻有另一番內斂含蓄、韻味悠長在其中。
陳斯遠心下不由得暗忖,好似寶姐姐與薛姨媽只三分相像,另七分隨了薛父?
轉念又想,依着先前所想,這薛姨媽只怕不是個好相與的。自打其來了榮國府,王夫人這才起了與賈母過手的心思。再有那聚賭、造勢之事,便是寶釵能出些主意,大事兒還要薛姨媽做主纔對。
這般想着,心下便帶了幾分警醒。
此時薛姨媽絮絮叨叨說起過往來,一說薛蟠愚鈍,小時其父教導過一年,眼見其不開竅從此便撒手不管了。待薛父猝然過世,薛家孤兒寡母的不知外間營生,被那些掌櫃的好生欺負了一番,到如今家業更是逐漸敗落。
陳斯遠思量着,只怕前一回與寶釵所說,寶姐姐並不曾與薛姨媽分說。
依着薛家所作所爲便可知曉,薛姨媽心下更看重薛蟠那廝,是以這才賴在賈家,造勢‘金玉良緣’,用盡全力也要促成寶釵嫁給寶玉,心下全然不曾管過寶姐姐如何做想。
陳斯遠心下暗忖,若寶姐姐換做尤三姐那等性情,只怕早就不幹了吧?
有些話當着寶釵的面兒能說,當着薛姨媽須得換個說法兒。
略略思量,陳斯遠便笑道:“姨太太,晚輩交淺言深,就說幾句不知深淺的話。”
薛姨媽笑道:“遠哥兒何必過謙?能得燕平王賞識,可見遠哥兒必有過人之處。又操持這般大的營生,便是遠哥兒不說,我也要問遠哥兒討個主意呢。”
說話間又爲陳斯遠斟酒,邀着同飲了一杯。
陳斯遠撂下酒杯,說道:“那晚輩就放肆了。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觀文龍兄秉性純臻,對姨太太孝順,對薛妹妹愛護,對友人肝膽相照,雖小節有所缺失,大節卻不曾有虧欠。”
薛姨媽聽得心花怒放,笑道:“蟠兒那孩子就是實心眼,你待他如何,他定會加倍奉還。”
陳斯遠笑着頷首,話鋒一轉,說道:“不過依晚輩看來,只怕文龍兄不善經營啊。”頓了頓,又道:“這各處掌櫃都是老於世故,慣會欺上瞞下,文龍兄瞧着極易輕信於人,若只是守家待業也就罷了,若放任其經營產業,只怕就——”
薛姨媽方纔在前頭就飲了一些,也不知怎地,這會子飲了兩杯便覺有些酒意上臉兒,聽得陳斯遠此言發自肺腑,便蹙眉嘆息道:“我又何嘗不知?奈何大房只他一根獨苗,寶釵來日總要嫁人,也不能叫我一直打理營生吧?爲今之計,只有多加錘鍊,這看得學得多了,好歹也有些進益。”
陳斯遠頷首道:“姨太太說的在理,可晚輩就怕如此啊。”
“啊?遠哥兒怎麼說?”
陳斯遠道:“姨太太可知爲何京師勳貴子弟,寧可放任其飛鷹走馬,也極少栽培其爲官營商?”
“這卻不知了。”
“蓋因這些勳貴子弟自覺出身高貴,從來都是眼高於頂。在家中自有四下奉承,待離了家,這外頭人心詭詐,說不得就會因此吃了大虧啊。”
薛姨媽面上怔住,心下忽而便想起了先前被騙了七千兩銀子那一回。雖不願相信,心下卻也信了幾分。
此時就聽陳斯遠又道:“是以當家之人早有見解,給其銀錢養在身旁,任其做紈絝形狀,也免得其在外頭招惹了災禍。如此待下一代子弟成長起來,再擇其出挑者培養。
姨太太,此舉纔是長久之道啊。”
這一說卻觸動了薛姨媽的心事。轉過年來,薛蟠眼看離弱冠也不遠了,按說也該尋妥當人家議親了。奈何因着金陵一案,薛蟠生生成了活死人,一時間又哪裡好尋人家議親?
薛姨媽面上愁苦,嘆息道:“哥兒說的在理,只是我家中爲難之處,哥兒怕是不知。”
也不知怎地,此時陳斯遠感覺酒意上頭,待看向薛姨媽,恍惚間便覺其愈發明豔動人。他按捺了心思,與薛姨媽分說道:“自古姻緣,從來都是低娶高嫁。姨太太也不必糾結門第,總要尋一位賢淑女子與文龍兄婚配了。尤其相輔,文龍兄也不知行差踏錯。過二年得了嫡子,姨太太悉心教導,再過十幾年說不得也能爲官作宰。如此一來,薛家豈非改換了門庭?”
薛姨媽此時頷首連連,道:“哥兒說的也是。”
待看向陳斯遠,視線頓時略略模糊,忽而便覺得面前之人愈發可親。恍惚間,驟然想起少女時於莫愁湖畔與那俊朗書生匆促一瞥。便是那一瞥,令當時的薛姨媽心下怦然不已。
待再仔細回想,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那書生的模樣,如今思來,那書生就換成了陳斯遠的模樣。
薛姨媽不禁心下一跳,暗忖自個兒這是怎地了?
恍然間,薛姨媽趕忙抄起酒壺遮掩道:“難得遠哥兒這一番肺腑之言,來,我再敬遠哥兒一杯。”
說話間起身爲其斟酒,陳斯遠趕忙捧杯來迎,倉促間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酒壺與酒杯竟錯將開來,酒水撒在桌案上不說,薛姨媽一雙豐潤手兒竟也與陳斯遠的大手略略碰了下。
薛姨媽頓時心下劇跳,陳斯遠心下愈發異樣,忽而警醒起來——壞了!只怕柳燕兒往酒水裡下了佐料!
他尚且能保持清明,薛姨媽卻已然癡癡看將過來。
恰在此時,外間有丫鬟道:“太太,姑娘回來了。”
此言一出,薛姨媽頓時警醒,不自在賠笑道:“瞧我,定是飲多了酒,這會子竟撒了一桌子。哥兒衣裳可溼了?”
陳斯遠拱手道:“既如此,那晚輩先行告退,待來日咱們再聚。”
“也好也好。”
說話間寶釵披了雪白斗篷入得內中,見陳斯遠正與母親道別,便上前屈身一福:“遠大哥。”
“薛妹妹。”
只瞧了一眼寶釵,陳斯遠便險些按捺不住意動,不顧失態道:“人有三急,我這就不久留了。姨太太、薛妹妹,我先走一步,二位留步。”
“我……”薛姨媽本要親自去送,話到嘴邊這才轉而道:“……寶釵,代我送一送遠哥兒。”
寶釵應下,待轉過身形,卻見陳斯遠大步流星已然出了正房。寶釵心下納罕,暗忖莫非吃壞了肚子不成?當下追出去,纔到庭院中便見陳斯遠已然出了梨香院。
寶姐姐頓時哭笑不得,心說這位到底吃了什麼?莫非真個兒壞了肚子不成?
略略等了須臾,寶釵這纔回返內中,擡眼便見薛姨媽靠坐軟塌上怔怔出神。
寶釵湊過去道:“媽媽,遠大哥走了。”
“哦……嗯。”薛姨媽這會子藥力上身,只覺身上滾燙,眼前時不時便浮現陳斯遠的身形。她雖明知不妥,偏這會子止不住去想。
女兒當面,薛姨媽慌亂道:“我的兒,我這會子有些上頭,實在睏乏得緊,這就要安歇了。”
寶釵見薛姨媽面色紅潤,也不疑有他,只當方纔與陳斯遠多飲了幾杯。聞言便道:“那我叫同喜來伺候媽媽洗漱。”
薛姨媽起身擺手道:“不成了,左右不差這一日,我這就睡了。”
寶釵心下納罕,只得扶了薛姨媽往西梢間臥房而去。也不等同喜、同貴來伺候,薛姨媽寬衣解帶,須臾便上了牀榻而非暖閣,咬着下脣道:“我一喝酒便容易打鼾,今兒個咱們還是分開睡吧。”
不待寶釵說話,又催促寶釵道:“你去瞧瞧你哥哥如何了。哦,夜裡留了溫茶就好,就不用留人了。”
寶釵心下愈發古怪,當面應下,眼見薛姨媽捲了被子躺下,這才挪步出了梢間。
她先行往廂房瞧了一遭,見薛蟠早已睡下,這纔回了正房。在西梢間外觀量一眼,這才尋了臻兒過問。
臻兒老老實實回話,寶釵思量半晌也不曾察覺異常,便只當是自個兒多心了。
少一時,鶯兒過來伺候着寶釵洗漱。因生怕攪擾了母親,寶釵便只在堂中洗漱。又因薛姨媽佔了牀榻,寶釵便吩咐幾個丫鬟道:“夜裡留一個就是了,就在堂中軟塌上歇息。”
同貴應下,寶釵這才躡足回返西梢間裡。內中燭火早已熄滅,唯餘下熏籠內的炭火照亮。寶釵一身中衣摸索着進來,隱約好似聽得窸窸窣窣響動,待仔細聽聞又沒了動靜,便只當方纔是薛姨媽翻身。
她輕手輕腳進了暖隔裡,不一刻便捲了被子閤眼躺下。因方纔在前頭沒少花心思與寶玉說話兒,寶釵這會子睏意襲來,迷濛間下一刻便要睡去。
忽而那若有若無的窸窸窣窣聲響傳入寶釵耳中,寶姐姐便倏然驚醒過來。側耳傾聽了半晌,寶姐姐臉上一紅,頓時不知如何是好。
她再過一年便要及笄,哪裡還不知人事兒?這三、四年時而便聽得薛姨媽如此,起先她還只道是母親病了,後來才逐漸反應過來。
寶姐姐頓時不知如何是好,便悄然蒙了被子,偏生這會子愈發睡不着。心下禁不住胡亂思忖,想着莫非是今兒個飲多了酒,媽媽方纔如此?
轉而又禁不住想起陳斯遠來。寶姐姐癟了嘴,暗忖着這回那人倒是不曾氣自個兒,反倒撩撥得媽媽犯了心思,真真兒是讓人生厭! 寶姐姐愈發心煩氣躁,只得默唸起了經文。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方纔迷迷糊糊睡下。
另一邊的隔壁,陳斯遠中衣敞開,渾身都是汗珠。香菱一身小衣,尋了帕子爲其擦拭。
紅玉披了中衣躡足回返,蹙眉道:“人家哥兒喝多了不過撒撒酒瘋,偏大爺你喝多了非要尋咱們兩個撒瘋!”
說話間又端了茶盞來,仔細喂陳斯遠飲了一盞。
香菱也蹙眉道:“就是,大爺身子骨還沒長成了,怎地不知愛惜?”
方纔好一番折騰,香菱這會子還身上痠軟呢。
那藥力這會子業已褪去,陳斯遠也懶得解釋,心下卻暗暗記了柳燕兒一筆,只待來日如數奉還。這事兒不好與她們兩個說,陳斯遠便道:“你們不知,那五萬兩銀子眼看湊齊了,刨去府中各處,這外頭的銀錢過過手,半年後我便能得一成之利,可算是有些進賬了。”
紅玉將信將疑,香菱心思單純,卻是信了真,聞言蹙眉道:“銀錢再好又哪裡比得過身子骨?大爺卻是缺錢花用,我哪兒還有一千五百兩呢。”
此言一出,紅玉頓時側目不已!好傢伙,香菱平素瞧着不顯山不漏水的,怎地存了這般多銀錢?再想想自個兒,先前在寶二爺外房也就罷了,根本就沒存下銀錢,平日還要爹媽接濟。倒是來了遠大爺處,這才存了幾十兩銀子。
陳斯遠打了個哈哈道:“胡說,大丈夫頂天立地,怎能用姑娘家的銀錢?”
香菱就道:“我人都是大爺的了,何必分那麼清楚?”
陳斯遠當下摟了香菱過來親暱一番,兩女生怕他又起了心思,再不說旁的,連番催促之下,三人這才同牀共枕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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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便是上元佳節,陳斯遠賴牀許久,辰時左近方纔爬起來。原道一準兒腰痠腿疼,誰知卻全然無事。陳斯遠便暗喜,想來是身子骨漸成之故?
正百無聊賴用着早飯,小丫鬟芸香便顛顛兒鑽進正房裡,喜滋滋道:“大爺,府中放了一百零八盞燈呢,只等着申末就點了。還有還有,儀門外頭還壘了盒子燈,瞧着足足三丈高,聽說能燃放半個時辰呢。”
那一百零八盞燈倒是尋常,江南各地風俗大同小異,富庶之家也要點上一百零八盞,擺放在井臺、竈臺、門戶、砧石等處,名曰“散燈”。
那盒子燈說是燈,莫不如說是煙火架子,其上分層壘放煙花,入夜時依次點燃,上百種煙花次第燃放,自是美輪美奐。
紅玉從西梢間出來,略略蹙眉道:“一早兒進來就知嚼舌,你若得空去央了粗使婆子將水缸打滿。”
她也折騰了半宿,不曾睡好。
小丫鬟芸香悶聲而去。陳斯遠懨懨道:“今日沒旁的事兒,你們下晌也多睡一會子。”
紅玉應下,轉而外間便有人來叩門。紅玉去迎了,旋即引了平兒入內。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起身見禮。那平兒屈身一福笑道:“今兒個家中在榮禧堂擺了席面兒,二奶奶吩咐我來請遠大爺,遠大爺酉時便來吧。”
陳斯遠拱手笑道:“勞煩平兒姑娘告知,不過我今日怕是去不成了。先前與人約好了元夕踏月,卻是不好爽約。”
平兒笑道:“既然遠大爺自有安排,那我這就與奶奶回話兒去。”
陳斯遠笑着頷首,又將平兒送出房,這纔回身匆匆將早飯用過了。待紅玉、香菱拾掇食盒,陳斯遠便進得書房裡,打發了柳五兒研墨,思量着寫下了兩闕詞來。
待墨跡吹乾,陳斯遠探手將紅玉招來,吩咐道:“這詞得空給雪雁送去,莫讓旁人瞧見了。”
紅玉笑着應下,香菱便笑道:“我看紅玉也該改個名兒了……不若就改做紅娘。”
陳斯遠道:“你也別笑,如今暫且不方便,往後這差事說不得便落在你身上呢。”
“我?”香菱納罕不已。
陳斯遠道:“林妹妹如今還在榮慶堂,來日總要搬出來……香菱不想學作詩了?”
香菱頓時眼睛晶晶亮,笑道:“原來大爺是要我拜師林姑娘,那自是極好。早聽聞林姑娘極有才情呢!”
陳斯遠笑着暗忖,元春省親怕是要來年了,那黛玉搬去瀟湘館只怕也要等到來年了。
與此同時,隔壁的梨香院裡,薛姨媽這會子方纔倏然轉醒。
昨夜旖夢連連,薛姨媽好似老房子着火,哪裡還按捺得主?
待這會子醒來,薛姨媽自是慌亂不已。她昨夜恣意時少了些顧忌,只怕一準兒被寶釵聽了去。當下母女二人再見,寶釵雖面色如常,可薛姨媽做賊心虛,總覺得自家女兒目光古怪。
她本就不是個臉皮厚的,刻下哪裡還敢多待?便推說:“今兒個上元,我去尋你姨媽幫襯幫襯,我的兒若是無事,不若多去尋兄弟姊妹耍頑。”
丟下一句話,匆匆洗漱了便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她領了同喜、同貴,往前頭行去時心下雜亂不已。那旖夢裡全然都是陳斯遠的模樣,薛姨媽回想起來自是暗自啐了自個兒不知多少遍,偏那銷骨噬魂之感難以忘懷,薛姨媽着了魔也似禁不住去想。
她暗自嘆息一聲,蹙眉思忖起來,想來都是多飲了幾杯之故,往後可不敢再多飲了。
一徑進得王夫人院兒,姊妹二人甫一相見,那王夫人便納罕道:“妹妹瞧着容光滿面,好似一下子年輕了幾歲也似。”
薛姨媽眨眨眼,訕笑道:“蟠兒昨兒個孝敬了一盒水粉,今早試着擦了些,果然瞧着年輕了些?”
王夫人笑着頷首,待仔細觀量,卻見薛姨媽眼角細紋好似都褪了些。心下不由得納罕,什麼水粉有這等效用?女子愛美不分年紀,因是王夫人便追問連連,薛姨媽被逼無奈,只道來日定讓薛蟠采買一盒來孝敬給王夫人。
這日過得晌午,陳斯遠還在書房中溫書,外間又有人叫門,來的卻是邢夫人。
陳斯遠將邢夫人一行迎入內中,待衆人落座上了茶水,邢夫人便蹙眉道:“哥兒今兒個不去晚宴?”
陳斯遠道:“早就定下了,要往燈會走一遭。”頓了頓,又補充道:“此番是爲揚名。”
邢夫人這才釋然,因着王善保家的那老貨非要跟來,邢夫人便只叮嚀了一番,又說了些尋常囑咐的話兒,這才悵然離去。
申時過半,陳斯遠穿戴齊整,辭別了紅玉、香菱,徑直往前頭馬廄而去。此時天色將暮,府中的一百零八盞散燈紛紛點亮,照得四下繁星點點,穿梭其間好似行走在星河之內。
到得前頭馬廄,卻見那東跨院的門子餘四早已等候多時,正坐在車轅上胡亂甩着鞭子。
瞧見陳斯遠,餘四緊忙下來作揖。
陳斯遠笑問:“今兒個怎麼換成了你?”
那餘四道:“大爺不知,今兒個府中忙亂,又有車伕染風寒告假在家,因是小的乾脆自告奮勇來替遠大爺趕車。”
陳斯遠心下透亮,情知餘四這廝是貪圖賞錢。當下也懶得計較,徑直丟過去一枚銀稞子,吩咐道:“好生伺候着,往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餘四探手接過,入手便覺是一枚一兩的銀稞子,頓時大喜過望,作揖連連道:“遠大爺放心,就算小的掉溝裡也不敢拖累了遠大爺!”
陳斯遠上得馬車,餘四上得車轅,鞭子揮動,馬車自角門出來,繞着榮國府兜轉半圈兒進了小花枝巷,須臾停在那三合院門前。
不待餘四角門,院門開了一角,內中人瞥見挑開車簾觀量的陳斯遠,頓時展顏一笑。隨即邁步子內中出來,遙遙拱手道:“勞陳兄來接,弟實在感激不盡。”
尤三姐又換了一身書生裝,手中還拿了一柄摺扇,偏生一張俏臉兒豔若桃花,怎麼也遮掩不住。陳斯遠笑道:“三郎快上車,去得遲了只怕就進不去了。”
尤三姐答應一聲,餘四悶聲自後頭取了腳凳,尤三姐踩凳進了車廂裡,瞥見陳斯遠,頓時一雙眸子水潤起來。
她正要說些旁的,便被陳斯遠一把扯進懷裡。
陳斯遠低聲道:“妹妹等急了吧?”
尤三姐仰着小臉兒只顧着笑,聞言先是搖搖頭,隨即又點點頭。嬌嗔道:“我都想好了,你若不來,我乾脆自個兒去了就是。說不得還能在燈火上兜搭個嫽俏小娘子呢。”
見其眼波流轉間滿是戲謔,陳斯遠認真思量道:“說不得三郎還真能兜搭了……不想你竟喜歡那等虛凰假鳳之事。”
尤三姐兒頓時惱了,啐道:“呸,我纔沒呢!”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尤三姐忽而面色古怪道:“倒不如我兜搭了小娘子來送與遠哥哥可好?”
陳斯遠頓時大笑不止。尤三姐便是這般,性子潑辣,膽子大,有時什麼話兒都敢說出口……嘖,說不得還能做得出來。虧得她一顆心都掛在自個兒身上,不然這樣的女子他可不敢招惹。
二人好似小兩口一般,擠在一處說着貼心話兒,你撞我一下,我碰你一下,時而便親暱一番。
眼看轉過皇城,二人拾掇了衣裳,這才挑了簾櫳觀量。但見外間遊人如織,不少姑娘家都挑了燈籠,成羣結隊往燈市口匯聚而去。
皇城四下都挑了大紅燈籠,長安街往西擠滿了各式轎子、馬車,甚至還有駱駝!
因着今兒只是陳斯遠與尤三姐兩個,二人眼見前方擁堵,乾脆吩咐了餘四在巷子裡等候,下得車來牽了手兒便往燈市口而去。
今兒個上元,比正月十三那日還要熱鬧幾分。兩側擠滿了商棚、地攤,半空中時不時有花炮炸開,四下裡鑼鼓笙笛齊奏,懸掛的花燈、彩燈,路人提着的燈籠,匯聚成數里長的星河,比天上的星漢還要璀璨幾分。
前行不遠,便見有用秫秸搭起的大棚,周懸雜燈,佔地兩畝,內中九曲迴腸,若不得其法只怕一時半刻也轉不出。此燈有個名頭,叫‘黃河九曲燈’。
再往前行,又有用蛋殼搭建的彩燈。數百蛋殼壘砌起來,每個蛋殼都鏤有四個門,每門都有檐拱窗櫺,金碧輝煌,可謂巧絕!
每隔一段路旁便有商燈,也就是燈謎。繳納二十銅錢便能猜上一回,猜中了便有店家送的彩燈。
尤三姐瞧中一盞金魚燈,雀躍着連猜了十來回,還是陳斯遠提示了一嘴,這纔將那燈謎猜中了。
二人提了金魚燈復又前行,再往前愈發熱鬧起來,有表演雜技的,鑽桶、蹬罈子、蹬梯子的,有演奏《撼東山》《海青》《十番》的,還有一羣少年擂太平鼓的。
二人緩緩遊逛,不覺便到了慶元樓下。遙遙便見樓下擠擠擦擦滿是書生,樓上門窗敞開,內中絲竹悠揚、倩影遊蕩。
尤三姐觀量一眼便道:“是慶元樓,遠哥哥可要登樓?那我在外頭等着好了。”
陳斯遠笑道:“哪兒有撇下你的道理?走吧,我帶你一道兒去瞧瞧熱鬧。”
尤三姐頓時雀躍道:“好啊,我還不曾瞧過書寓女先生是什麼情形呢。聽說個個兒國色天香,又精通琴棋書畫,也不知是真是假。”
陳斯遠扯了尤三姐上前,口中連道‘勞駕’,眼看到得樓前,忽而有幾名書生攔下:“且慢,這位朋友擠什麼?懂不懂規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