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有意
錢飛虎、徐大彪二人自是無恙,不過是衝殺出來時捱了幾鋤頭,反倒是賈芸衝出來時背後中了兩箭。
虧得前些時日關外尚且天寒地凍,拔了箭頭敷了藥,馬攀龍疾行回返時已然無恙。
陳斯遠聽罷這才鬆了口氣,旋即便與賈赦道:“姨夫,不知烏家兄弟的車隊如今到哪兒了?萬萬不可縱虎歸山!還請姨夫書信一封給沿途官府,定要將此二獠拘押回京師。那關外廣闊,聽聞四下還有生女直聚落,烏家兄弟人老成精,但凡聽聞此事定會裹挾家小、壯丁轟然而散,到時幾十年貪佔的銀錢可全都打了水漂!”
賈赦捻鬚一怔,他原本還想着以此事驚走烏進忠、烏進孝兩兄弟,而後將那兩千畝拓出來的田地盡數佔下。關外地廣人稀,卻也土地肥沃,地價比不得京畿,可好歹一畝良田也能賣上三兩銀子。兩千畝加起來可就是六千兩!
聽聞陳斯遠提醒,這才驚悉自個兒怕是想差了。那地又跑不了,何時取不一樣?反倒是烏家兩兄弟數十年積攢的家財,說不得比那田產還要豐厚幾分啊。
這般想着,賈赦倒吸一口涼氣,肅容道:“不錯,我這就去尋珍哥兒計較,立刻書信一封,打發璉兒往錦州、廣寧急遞,總要將那兩個老兒留下!”
賈赦起身就走,行到陳斯遠身旁,忽而頓足,看向那滿面風塵的馬攀龍道:“有勞義士襄助,遠哥兒快招待義士好生歇息,來日府中必有厚報。”
陳斯遠心下腹誹,哪兒來的厚報?馬攀龍千里報信,好歹給幾十兩賞銀,哪兒有光動嘴不掏銀子的?
心下這般想着,陳斯遠嘴上答應的痛快:“姨夫只管去尋珍大哥就是了,外甥自會款待馬兄。”
“嗯。”賈赦點點頭再不停留,大步流星往外就走。
待其一走,陳斯遠招呼馬攀龍道:“還請哥哥移步,咱們大碗吃酒、大塊吃肉。”
馬攀龍笑着擺擺手道:“遠兄弟,咱們自家兄弟就別弄這個了。老四、老六護着芸哥兒如今在廣寧府,只等傳信過去便能回返。我如今旁的不念着,只想早些回家。”
這是記掛小嬌妻了,陳斯遠便拱手笑道:“是我想差了,那我送哥哥出去。”當下與馬攀龍一併出了外書房,陳斯遠又道:“哥哥暫且歇息幾日,待四哥、六哥回來,兄弟一併給三位哥哥安插進內府,總要謀個立身的好差事。”
馬攀龍這才笑將出來,說道:“虧得結識了遠兄弟,不然我們兄弟不知天高地厚的,只怕在京師撞了一頭血,轉頭兒就得回山東。”
陳斯遠道:“三位哥哥都是有本事在身的,不過缺了幾分機遇罷了。”
馬攀龍搖搖頭沒接茬。似他們這等軍陣上的廝殺漢,京師可還少了?說不得街頭打把勢賣藝的都有幾分真本事,可又有幾人得了貴人賞識?
內府啊,那可是富得流油的衙門,自打大順開國,後營幾千老弱病殘寄居其中,如今生生繁衍生息出幾萬人丁來。饒是如此,尋常一個內府小吏拿出來在京師都有幾分體面,更是有內府人家嚷嚷着內府的差事給個知縣都不換。由此可想而知其中油水之豐厚!
旁的不說,他們三兄弟只消進了內府,往後就有了一份保障。
是以馬攀龍明知此前陳斯遠存了結交死士之心,此刻也對陳斯遠感恩戴德。
須臾,陳斯遠將馬攀龍送出黑油大門外,又寥寥數語,便目送馬攀龍興沖沖打馬往外城行去。
待其身形掩於寧榮街,陳斯遠拔腳正要回返自家小院兒,忽而自寧國府奔來一小廝,到得近前拱手道:“遠大爺,大老爺請大爺過去議事!”
陳斯遠略略蹙眉,點頭應承下來,隨着那小廝快步進得寧國府,一路過儀門、向南大廳,徑直到得內廳裡。入內便見賈珍正與賈赦蹙眉說着什麼。
賈赦瞥見陳斯遠入內,探手一引道:“我這外甥最有主意,珍哥兒所慮不妨與他說說,說不得遠哥兒有主意呢?”
賈珍瞥了陳斯遠一眼,心下意味難明。先前尤老孃三番兩次帶了兩個女兒來,酒宴時還刻意支走尤氏,存的什麼心思誰人不知?
只可惜那會子賈珍正哀痛秦氏亡故,實在沒心思與兩個小姨子兜搭,這才耽擱了下來。時至今日,那心下哀痛早就一掃而空,偏生兩個小姨子再不登門。前一回只尤老孃自個兒來的,賈赦耐不住好奇,到底過問了一嘴。
那尤老孃支支吾吾半晌,旋即將破口大罵,將陳斯遠罵了個狗血淋頭!賈珍這才知曉,敢情這位遠兄弟不知怎地兜搭上的尤三姐,其後更是連尤二姐也兜搭上了!
聽聞此事,賈珍愕然之餘,自是對那陳斯遠心生厭嫌……這本來送到嘴邊兒的肥肉,轉頭兒被旁人給叼走了,換做是誰都會心下膩歪。
如今又見陳斯遠,賈珍自是心下意味難明。
奈何這些隱情不好宣之於口,於是賈珍便皮笑肉不笑道:“遠兄弟極有能爲,想那燕平王得了遠兄弟的主意尚且珍之重之,想來此番定有妙計。哦,遠兄弟莫客套,還請落座。”
陳斯遠拱手道謝,落座後道:“珍大哥這話說的,我實在愧不敢當。如今不知遇到何等難處,又怎好說有好主意?”
賈赦便道:“珍哥兒快說吧,遲則生變。”
賈珍頷首,便道:“遠兄弟可知,那關外素來是苦寒之地,太宗在位時爲防勳貴圈佔京畿田土,以至民不聊生,這才於遼東分發田莊。
奈何遼東實在偏遠,百年下來,家中幾次打發子弟去看守,卻無人受得了關外苦寒。無奈之下,只得尋了家中老人奔赴遼東打理……也是因此,烏進忠、烏進孝兩兄弟這才管了寧榮二府的田莊。”
陳斯遠頷首。
賈珍繼續道:“且打理田莊,非得能壓服衆人,又知曉農桑、漁獵事宜不可,等閒管事兒的過去了,只怕非但打理不好,反倒會惹得下頭莊戶不服。遠兄弟也知遼東地廣人稀,此地莊戶民風彪悍,但凡存了怨恨,轉頭兒將管事兒的宰了,領了妻兒鑽山林一躲,官府又哪裡尋得到?”
陳斯遠聽罷蹙眉不已,當下緊忙問詢賈珍,遼東莊田仔細情形。賈珍雖不曾去過遼東,好歹打理家業許多年,於莊田一事倒是說得頭頭是道。
這莊田說白了就是二地主,類比前一世的中介二房東。主家將莊田交給莊頭打理,約定好每年租子,其後莊頭多索少繳,其間上下其手,但只要交足了主家的主子,主家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烏家兄弟做大,這租子連年減少,偏生寧榮二府拿這二人沒法子。蓋因早先家中便打發了管事兒的往遼東擔任莊頭,可不過一年,就因着外行而被莊戶趕回了京師。
連着幾回,寧榮二府眼瞅着出息越來越少,再不敢胡鬧,只得從兩處莊子裡選了一戶人家任命爲莊頭。
這莊頭的活計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幹的,須得知曉天時,壓服莊戶,農忙時引渠灌溉,掐着時日收割;農閒時開渠、開墾、燒荒、捕魚、狩獵,林林種種不一而足,總之差事極多!的確不是什麼人都能幹得。
陳斯遠又仔細問過莊戶情形,卻知這莊戶有不少都是山東、河北失地農戶,一部分是佃戶,一部分則是賣身兩府,算是奴才。
陳斯遠聽罷不禁蹙起眉頭來,總覺得這莊子隱約與前世記憶中的一些制度極爲貼合,偏生一時間又回憶不起來。
賈赦是個急性子,見其蹙眉長思,須臾便禁不住問道:“如何?遠哥兒可有了主意?”
陳斯遠回過神來道:“隱約有了些主意,待我回去想個分明,這兩日便寫了條例來給姨夫與珍大哥觀詳……不過那烏家兄弟須得立刻書信一封,將這二人拿下,不可縱虎歸山。”
“這——”真個兒要拿主意,賈赦反倒猶豫起來,緊忙看向賈珍。
賈珍便頷首道:“遠哥兒說得在理……兩府在遼東纔多少莊田?單隻烏家兄弟便貪佔了兩千畝,餘下的加起來只怕未必比這二人少。不論如何,都要將這二人先行拘押回京師。赦大叔,我這就往錦州去信一封,錦州都尉與咱們家有故舊,想來不會駁了此請。”
賈赦聽賈珍這般說,頷首道:“好,我也給廣寧掌旅寫一封書信,此人乃是家中親兵出身,便是錦州攔不下,那烏家兄弟也過不了廣寧!”
此事暫且議定,三人又說了會子閒話,忽而有婆子入內回話道:“老爺,哥兒尋回來了。”
賈珍勃然色變,不禁罵道:“每日家不知上進,只知飛鷹走馬、流連秦樓楚館,實在不像話!”
賈赦順勢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與遠哥兒先回去了。蓉哥兒年紀還小,你也莫太苛刻了。”
賈珍應承一聲,緊忙起身來送。
一徑送出寧國府角門,賈珍這才氣哼哼回去教訓賈蓉。
卻說陳斯遠與賈赦一併往榮國府行去,眼看到得黑油大門左近,賈赦實在心下不託底,便低聲問道:“遠哥兒可有把握?”
陳斯遠笑道:“姨夫,事到如今便是沒有把握又如何?還能眼瞅着那老家奴貪佔了家中錢糧不成?旁的且不論,單是追回的莊田與烏家家產,那可不是個小數啊。”
賈赦一怔,頓時笑道:“是了,原是我想差了。既如此,明日我便打發璉兒往遼東走一遭,待將烏進忠押回府中,看老太太還有何話好說。”
陳斯遠含笑拱手,目送賈赦施施然進了黑油大門,這才挪步前行,自角門進了榮國府,一路蜿蜒而行,回返了自家小院兒。
他也不管香菱、紅玉等人,自個兒進得書房裡蹙眉長思。直到掌燈時分,陳斯遠忽而合掌道:“原來如此,這不就是合作社嘛!”
算起來合作社不就是僱工制?每日出工算公分,交夠了上繳的,餘下產出彙總起來按照公分分潤。這制度學得是毛子那一套,雖說有些水土不服,可放在遼東莊子上好似剛好合適?
一來,不拘是家奴還是佃戶,都沒有田土,剛好施行工分制;二來,隔幾年重選個莊頭來,也免了二地主坐大。
越琢磨似乎越可行,陳斯遠尋了毛筆,柳五兒知趣,緊忙過來研墨。待墨水化開,陳斯遠提筆落墨,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將工分制林林種種一一書就。
當然,他起草的不過是大略章程。至於每日出工算多少公分,捕魚、狩獵算多少工分,須得與家奴、佃戶仔細商定。且這章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陳斯遠打算邊行邊改,今年這麼算有意見,來年改了就是。
待寫完,陳斯遠只覺雙目酸澀,手臂痠疼。心下暗忖,往後寫這種東西還是用硬筆吧,一直用毛筆實在有些勞累。
揉了揉雙目,陳斯遠問道:“什麼時辰了?”
柳五兒不知何時已然回了廂房,香菱聞聲回道:“大爺,眼看亥正時分了。”
陳斯遠起身舒展身形,連忙讓香菱伺候着洗漱。待進得臥房裡,這纔想起來一直不見紅玉,略略思忖便道:“紅玉是天癸來了?”
香菱回道:“大差不差,方纔一直絞痛,說是隻怕夜裡就來了,她便乾脆去了廂房。”
陳斯遠應了聲,爬進暖隔裡,摟了香菱便要睡去。此時卻聽香菱道:“大爺。”
“嗯?”陳斯遠閉着眼出了一聲兒。
香菱道:“說來也古怪,我這兩日怕是也要來天癸……到時只得讓五兒守夜了。”
陳斯遠睜開眼笑道:“好似有這麼一說……說是兩個女子若朝夕相處,時日一長,天癸來的日子也會一般無二。”
“還有這等說法?”香菱眨眨眼,笑道:“好似還真就如此呢。”
陳斯遠睏乏了緊了,當下再無旁的話,摟緊香菱睡將過去。
轉天清早,陳斯遠迷迷糊糊被叫起,囫圇吃了一口早點,將那昨夜寫好的工分制交給紅玉,囑咐道:“你一會子便往東跨院給大老爺送去。”
待紅玉應下,陳斯遠這才拾掇齊整,出後門乘了馬車往國子監而去。
卻說紅玉緊忙將紙箋送去東跨院,大老爺賈赦得了紙箋仔細觀量,一時間也瞧不出好壞來,只得又往東府尋賈珍計較。
賈珍此人因着賈敬避禍,數年前便沒了管束,因是在東府橫行無忌。秦氏一去,賈珍愈發肆無忌憚,家中有些姿色的丫鬟、媳婦,多被其沾染。縱然如此,賈珍打理家業、宗田數年,總比賈赦有些能爲。
這不看還好,看罷頓時合掌讚歎:“遠兄弟果然有幾分才情,難怪爲燕平王看重啊!”
賈赦挑眉問道:“你可瞧清楚了,這條陳果然有用?”
賈珍忙道:“侄兒雖不曾親自打理過莊田,可此事與管家一般無二,定下章程依規矩行事,我看遠兄弟定下的規矩極好,想來那些奴才與佃戶定會歡喜。從此往後,每三年定一回佃租,可比交給烏家兄弟妥帖多了!”
賈赦大喜過望,不禁笑道:“遠哥兒素來妥帖,我觀他昨日心有成算,便料定一準兒會拿出妥帖的章程來。既如此,事不宜遲,咱們這就打發璉兒往遼東走一遭!”
當下打發小廝將懵然的賈璉叫來,交給其兩封書信,又仔細叮囑一番,隨即便催着賈璉即刻啓程。
賈璉哭笑不得,滿腹幽怨迴轉榮國府,與鳳姐兒交代一聲,自是惹得鳳姐兒好一番腹誹。
磨蹭了半日,一徑到得這日下晌,賈璉方纔領了四個小廝打馬出了京師,往關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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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霰齋。
卻說這日寶玉自私學回返,進得綺霰齋裡便有襲人來迎。寶玉行了幾步,忽而往廂房瞥了一眼,便見晴雯偏腿坐在炕頭,正一針一線繡着什麼。
想起前日情形,寶玉心下略有愧疚,便問道:“晴雯如何了?”
襲人便笑道:“你也知她是個爆炭性兒,怕是你不主動低頭,她便不會理你呢。”
寶玉沉吟道:“前兒個夜裡我的確有些過了。”說話間扭身便進了廂房裡,見晴雯擡眼瞥了一眼便垂下螓首來兀自忙着活計,寶玉便笑吟吟湊坐一旁,觀量一眼問道:“怎麼又要繡腰扇?” 晴雯撂下腰扇,板着小臉兒道:“二爺可是有活計要交給我?”
“沒有,我就是來尋你說說話兒。”
晴雯蹙眉道:“既如此,我自個兒做些女紅總與寶二爺無礙吧?”
寶玉訕訕道:“無礙無礙……”頓了頓,見晴雯冷哼一聲不搭理自個兒,寶玉徑直解下荷包來,將內中散碎銀子盡數倒了出來。
晴雯駭了一跳,蹙眉問道:“你這是何意?”
寶玉笑道:“你不是缺銀子花用嗎?這些先拿去,不夠我再問老太太討要。”
晴雯眉頭鎖得愈深,冷笑道:“寶二爺當我是什麼了?貓兒還是狗兒?合意了便順毛撫幾把,丟幾個魚乾、肉骨頭;不合意了,便一腳踢在一旁?
呵,這銀子我可不敢要,寶二爺還是收回去吧!再說,我有手有腳能做女紅,銀子自個兒也能賺得!”
寶玉嘆息一聲,說道:“我那日不是衝着你,而是——”
晴雯道:“衝着遠大爺?人家與林姑娘自有婚約,那是林老爺定下的,二爺要怨也該怨林老爺去!我倒是瞧着遠大爺人品極好。”
寶玉一怔,頓時惱了,起身扭頭就走:“你既說他好,你何不往他房裡去!”
話趕話的,晴雯也鬧了,叫嚷道:“左右二爺也不得意我,既如此,乾脆放我回賴家就是了!”
寶玉張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