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心下還指望着探春能傍上陳斯遠,從此母憑女貴,從此讓賈家上下高看一眼,免得母子兩個被生生磋磨死呢,又怎肯得罪了陳斯遠?
再說黛玉嫁妝被貪墨、挪用了大半,身世再好也不過是個孤女,真個兒嫁給環兒也是無用。
探春不知趙姨娘心思,只急切催促道:“姨娘到底如何作想?”
趙姨娘收攝心思,一拍炕桌,叫嚷道:“蛆心孽障,真真兒是反了天啦!小吉祥兒,快去將環兒尋回來!”
小丫鬟不迭應下,緊忙跑出去找環老三。
探春見說動趙姨娘,這才略略舒了口氣,旋即又道:“好端端的,環哥兒怎地……怎地會生出這等齷齪心思來?”
趙姨娘一怔,訕訕道:“去歲老太太就賜了兩個丫鬟來,品貌都是尋常,我也就不曾多想。誰知年裡趁着我不注意,兩個賤婢竟偷偷爬了牀……”頓了頓,又道:“不過你放心,我尋鮑太醫買了兩副避子湯,包管出不了事兒。”
探春愕然無語,心道賈環纔多大年紀?這麼小就纏綿牀笫,親孃不說管束一二,反倒爲其遮掩……也不怕折損了身子骨?
無怪賈環生出妄念來,敢情是知道人事兒了。
探春愈發氣惱,說道:“姨娘這是什麼道理?環哥兒纔多大年紀,豈能縱着他流連牀笫?”
趙姨娘卻不以爲然道:“這有什麼的?寶玉比環兒還小時,不也知了人事兒?”
一句話將探春噎得生生無語。是了,有寶二哥‘珠玉’在前,賈環犯下的荒唐事兒也就不算什麼了。
探春情知生母趙姨娘不通文墨、鼠目寸光,簡直上不得檯面。又想起親兄弟賈環陰私歹毒、荒唐無度,頓時心生絕望。知曉這二人乃是爛泥扶不上牆,早前就沒想過能得二人幫扶,如今更是隻怕二人略略收斂,能爲其少招惹些麻煩就得了。
因是深深吸了口氣,勸說道:“再如何也要管束一二,可不好縱着環哥兒胡鬧。”
趙姨娘含糊以對,道:“知道知道,我心中有數。”頓了頓,又道:“這事兒……遠哥兒可知道了?”
探春道:“哪裡還等得及遠大哥問罪?方纔林姐姐氣得半死,環哥兒一走我便追了過來。”
趙姨娘道:“可不好讓遠哥兒多想,你回頭兒與林丫頭說說,這事兒環哥兒的確不多,我自當好生教訓教訓。”
說話間就聽小鵲報信道:“姨娘、姑娘,三爺回來了!”
話音落下,便見小吉祥兒引着烏眼青的賈環垂頭喪氣進了內中。趙姨娘端詳一眼,立馬炸了,叫嚷道:“這是哪個喪良心的打的?環兒快說!”
賈環訕訕一甩衣袖,說道:“園中銀杏樹上不知何時築了一窩喜鵲,我爬樹去掏鳥窩,誰知賈琮那廝隔着老遠正用彈弓打鳥窩,好巧不巧一石子正打在眼眶上……媽媽放心,琮老三也沒得好兒,我將其推水裡去了。”
趙姨娘這會子單顧着心疼賈環了,哪裡還記得其犯下的錯?‘心肝’‘肉肉’叫個不停,不迭打發丫鬟去尋傷藥爲其塗抹。
探春實在瞧不下去,叫了一聲‘姨娘’,這才冷着臉兒與賈環道:“我且問你,你今兒個給寶姐姐送賀禮,賊眉鼠眼一直盯着林姐姐是何意?”
賈環頓時一縮脖子,辯駁道:“哪裡盯着了?不過是隨意瞧了幾眼。”
探春冷笑道:“你肚子裡存了什麼牛黃狗寶當我不知?我勸你儘早熄了那腌臢心思!林姐姐自個兒氣了個半死,我好一番哄勸,這纔來尋你。若再有下回,來的就不是我,而是遠大哥了!”
賈環梗着脖子道:“遠……他來又如何?我不過多瞧了幾眼,又不曾做出什麼事兒來。”
“好啊,還敢犟嘴?”探春四下掃量,三兩步到得門前抄起門栓,返身之際唬得趙姨娘張開膀子攔阻,道:“探丫頭,再如何他也是你親兄弟,可不好打壞了!”
探春真個兒惱了,情知趙姨娘護短,頂多數落一通,是斷然不敢下狠手的。可賈環這等卑劣性子,若不將其打怕了,難保其來日不會使什麼鬼心思。
因是往左右吩咐道:“攔住姨娘,我今日定要給環哥兒一個好兒!”
有什麼姑娘便有什麼丫鬟,侍書、翠墨兩個情知自家姑娘是動了真火兒,趕忙上前拖走趙姨娘,探春便往內中追去。
賈環正揉着眼眶呢,見探春氣勢洶洶而來,頓時唬得神魂出竅,抖若篩糠道:“三姐姐,你要……你要……啊!”
探春一腳將賈環踹翻,前挪一步,揮起門栓對着賈環的屁股便打。那賈環捱了兩下便要亂動,結果背脊上生生捱了一門栓,頓時慘叫着不敢再亂動。
一時間廳中趙姨娘叫嚷,屋中賈環慘叫,探春手中門栓上下翻飛,足足抽打了二十幾下方纔罷休。
鐺啷啷一聲門栓丟在地上,探春指着賈環的鼻子道:“望你記着今兒個這一通打,來日再犯,我便打斷你的腿!”
說罷扭身便走,直到此時侍書、翠墨方纔撒開趙姨娘。那趙姨娘踉蹌着撲進屋中,眼見賈環身上並無血跡,這才略略放心,繼而又叫嚷道:“探丫頭,你要打死你兄弟不成!”
探春停步門前,扭身衝着屋中喊道:“他若再犯,我便當自個兒沒這個兄弟!”
門扉響動,探春領着兩個丫鬟匆匆而去。趙姨娘抱着賈環哭了半晌,又褪下褲子,眼見屁股、背脊上滿是紅腫檁子,不禁心疼得又掉了眼淚,很是咒罵了探春一番。
那賈環疼得鼻涕眼淚橫流,心下雖不忿,卻再不敢表露覬覦之心,這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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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姐姐生辰宴只是小聚,惜春心覺年裡雖忙亂,卻並無甚意趣,便催着儘快起社。奈何如今還不曾出正月,外間春寒,衆人便哄着說總要等到二月中下才好起社。
這日小酌一番,早早便各自散去。直到隔天,陳斯遠才聽小丫鬟芸香嚼舌,說昨兒個探春大發雌威,用門栓將賈環抽打得下不了炕。
陳斯遠心下欣慰,暗忖可算探春是個懂事兒的,只可惜攤上這般生母與兄弟,生生被拖累了。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陳斯遠既知,哪裡還瞞得過旁人?王熙鳳本就不待見趙姨娘母子,聽聞環老三竟對黛玉生出腌臢心思,頓時慪得不輕。
私下裡便與平兒道:“什麼下流種子也敢覬覦玉兒?我看這孃兒兩個是日子過得太好了!”
自打賈政走後,王熙鳳一門心思與王夫人鬥法,平素也懶得搭理趙姨娘母子。如今這二人又跳將出來,王熙鳳一則爲自個兒出氣,二則要賣陳斯遠一個情面,當下便示意平兒給這母子倆一個教訓。
於是平兒四下聯絡一番,趙姨娘母子每日吃食立馬成了殘羹冷炙不說,炭火、針線、浣洗等事俱都被耽擱了下來,惹得趙姨娘苦不堪言。
直到此時趙姨娘方知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她有心找補,又捨不得養傷的賈環,便只好自個兒去給陳斯遠送了帖子,咬牙拿出銀子來,打算置辦席面當面兒道惱。
陳斯遠又不是軟柿子,此前並無衝突,又衝着探春的顏面,這纔多番與趙姨娘虛與委蛇。如今賈環生出這等心思,還敢進園子偷窺黛玉,陳斯遠哪裡還會給趙姨娘好臉色?
於是乎趙姨娘幾次登門,俱都被拒之門外。趙姨娘無奈,又去求探春,很是被冷言譏諷了一番,這才狠下心來要提了賈環登門道惱。
誰知還不等母子兩個出門兒,得了信兒的王夫人便打發玉釧兒將二人叫了過去。母子兩個立了一番規矩,吃了一通訓斥,誰知王夫人轉口竟道:“錯是錯,你二人一個爲賈家子弟,一個爲妾室,再如何也不能苛待了。聽聞這幾日吃食用度多有剋扣?”
趙姨娘不解其意,含混着應下。
王夫人便蹙眉道:“來啊,去查一查是怎麼回事兒,但有刁奴爲難,只管拿了來打板子!”
周瑞家的領命,半晌便將大廚房、庫房的管事兒提了來,當着趙姨娘的面兒打了二十板子。趙姨娘與賈環納罕而歸,轉頭兒周瑞家的便將這幾日剋扣的用度一併送了來。
往後幾日,更是恢復如初,再沒人簡慢。趙姨娘母子雖不知王夫人爲何轉了性子,卻樂滋滋享受起來,再不提賠罪道惱之事。
探春得知此事,情知王夫人是故意落了鳳姐兒與陳斯遠的臉面,緊忙過來勸說了一通,卻被趙姨娘急赤白臉好一通譏諷,氣得探春拂袖而去,再不來趙姨娘院兒。
這等雜亂事兒,不一日便傳入陳斯遠耳中。他往瀟湘館去了一遭,寬撫了林妹妹一回,私底下又與兩個武婢吩咐,往後黛玉出行必要隨行左右。但凡有人唐突,只管打了再說。
除去讀書,陳斯遠每日與薛姨媽在大格子巷私會,直至薛姨媽不堪撻伐、求饒不迭,且月事遲了三日還不曾來,正月二十九這才安心迴轉榮國府。
癸水推遲,許是近來房事太頻之故,陳斯遠倒是真心盼着薛姨媽有了身孕,如此他纔好一門心思攻讀,以備來年恩科。
卻說這日陳斯遠正要往瀟湘館去看黛玉,便有紅玉來回,說是二姑娘迎春到訪。
陳斯遠心下納罕,緊忙撂下書卷迎將出來。
到得廳中,便見二姑娘迎春領着司棋轉過屏風,視線稍稍一搭,迎春便赧然着紅了臉兒。
陳斯遠察言觀色,便思量着莫不是賈赦已將婚約之事露了口風?
果然,二人廝見一番,待落座後,司棋便扯了紅玉退下,只留二人在房中敘話。
陳斯遠親手爲其斟了茶盞,笑着說道:“過兩日便是二姐姐生辰,我倒是爲難了一番,這幾日得空逛了兩回造辦處,選了一份賀禮,也不知合不合二姐姐心思。”
迎春低聲道:“有心了……你有這份心思就好,送什麼倒不打緊。”
迎春有自知之明,情知比不得黛玉、寶釵,且因着年歲之故,二人等閒不得親近,只能留待成婚後再行籌劃。
當下略略羞赧,到底吐口道:“昨兒個父親尋了我去東跨院,將那事兒提了一嘴。”
陳斯遠笑道:“姨夫說了?還想着給二姐姐個驚喜呢。”
迎春搖了搖頭,雖強忍着,面上卻滿是歡喜。猶豫着說道:“你當真便要就此定下?”
陳斯遠撂下茶盞笑道:“怎地?莫不是二姐姐反悔了?”
迎春笑着搖搖頭。她心下期盼得緊呢!論品貌、才情、能爲,陳斯遠都是上上之選。與其選個不知底細的世家紈絝,莫不如選陳斯遠來的妥帖。
再說這遠兄弟雖是個不肯吃虧的性兒,可待枕邊人卻極好。且不說寶釵、黛玉,單看其身邊兒的香菱便知一二。
這香菱與迎春年歲相當,卻依舊是當初那副呆萌模樣,一門心思撲在詩詞歌賦上,一看就是被遠兄弟養得極好。
再看其房中的五兒,原本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這半年來面上也多了血色,咳疾也好了大半。聽聞也是遠兄弟不惜銀錢,隔三差五便買了茯苓霜來,這纔將柳五兒的弱病將養了過來。
對待身邊兒的丫鬟尚且如此,迎春自忖就算比不得寶釵、黛玉,來日過了門好歹能相敬如賓,可不比如今這等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強了百套?
因是便道:“我只是納罕,遠兄弟怎地這般早便定了下來?”
陳斯遠笑道:“觀棋如觀人,二姐姐精擅黑白之道,只看棋路便可知曉高下,這等道理又豈能不懂?”
迎春欣喜笑道:“這般說來,遠兄弟以爲……我如今管家也算有些能爲?”
陳斯遠正色道:“極有能爲!”
早前探春管家,好歹有王夫人背書,又有李紈幫襯。迎春比探春還不受寵,又不是個剛強的性子,只得左右逢源、借力打力。
她一邊廂蕭規曹隨,沿用了探春管家之策,一邊廂又秘而不宣不肯過明路。加之動用邢夫人的陪房用作稽查,將兩方對壘變作了三方博弈,反倒將這榮國府不聲不響給安穩了下來。
如今賈家上下,哪個還敢小覷了賈迎春?便是賈母見了,也要慨嘆一聲兒——先前是看走了眼。
迎春又赧然起來,揪着帕子道:“我哪兒有你說的那般好?”頓了頓,說道:“虧得你先前給了我一些銀錢傍身,不然我還不知如何使喚得動底下人呢。”
陳斯遠笑道:“能用銀錢開道也是本事,須知今兒個撒出去多少,來日連本帶利都要賺回來。”
迎春抿嘴笑着不說話,陳斯遠又道:“銀錢可還湊手?”
迎春忙道:“足夠了,我如今還剩下八九百銀錢呢。”
說罷她又羞怯起來,直待陳斯遠漫天說了半晌,方纔說道:“是了,方纔我與父親說話兒時,有個名叫孫紹祖的又來登門求見,我見父親面上不耐,走時便尋了小廝掃聽。”
“哦,可得了什麼信兒?”陳斯遠暗忖,莫不是孫紹祖這賊廝鳥不死心,又來求娶迎春?
卻見迎春面色很是古怪了一番,方纔咬着下脣道:“小廝說……那姓孫的的好似瞧上了司棋,前一回便要花二百兩銀子將司棋買了去。”
“哈?”還有這種事兒呢?
陳斯遠愕然之際,迎春又道:“父親前一回很不待見,三言兩語便將他打發了……也不知這回又許了什麼好處。”
再如何說,司棋也是迎春身邊兒的大丫鬟,來日是要做通房的,些許銀錢就想弄到手,那孫紹祖是想瞎了心。不過想起賈赦那貪鄙的性子,難保其不會被銀錢所動。
那司棋早早委身陳斯遠,陳斯遠又豈肯拱手讓人?
當下便道:“司棋……年歲也夠了,不若回頭尋了由頭放其出府,我再行安置。”
迎春輕聲應了,卻又面色古怪地盯着陳斯遠瞧。陳斯遠面上訕訕,只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許是自個兒與司棋相會之事被二姐姐聽了去?
正待說些什麼,外間紅玉又來回道:“大爺,大太太來了!”
迎春眨眨眼,慌忙起身去迎。
因邢夫人與陳斯遠親近,是以紅玉方纔回過,便有邢夫人轉過屏風而來。人還不曾露面,笑聲先至:“遠哥兒,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啊!你與……咦?二丫頭也在啊。”
邢夫人停在屏風左近,笑吟吟掃量過來。
迎春臊得臉面通紅,趕忙上前見禮。不待其斂衽,邢夫人已然扯了其手兒笑眯眯道:“我的兒,往後咱們親上加親,又沒外人,何必這般外道?”
迎春羞得支支吾吾道:“本要問遠兄弟日常用度可還足數,如今既問過了,這便先行告辭了。母親與遠兄弟說話兒就是。”
邢夫人也不攔她,只笑着道:“好好好,你先去忙旁的吧。”
目視迎春慌亂而去,邢夫人這才轉身與陳斯遠道:“想必二丫頭也說了,大老爺今兒個鬆了口,說是明日便讓我去與老太太提及此事。”
陳斯遠趕忙道:“那你打算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