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好營生
一襲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交領長襖,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着白色長裙。因着又長了一歲,面上略略褪去嬰兒肥,呈現出一張瓜子臉來。頭上留了劉海,兩鬢又垂了四條髮髻下來,瞧着分外嬌俏可人。
陳斯遠迎到門口,掃量一眼便笑道:“四妹妹怎麼來了?正巧上回太太送了些女兒茶,四妹妹快進來飲一盞。”
惜春笑着屈身一福:“見過遠大哥。”
小姑娘還在換牙,因是言談間刻意遮擋了,並不漏齒。
惜春身後跟着入畫、彩屏兩個丫鬟,那入畫手裡還捧了個笛子,見了禮便笑道:“我們姑娘自打上回聽過遠大爺吹奏,這心下就一直念念不忘,可巧今兒個得空,便尋上門來求遠大爺教導呢。”
陳斯遠將惜春讓進房裡,這才訝然道:“學笛子?醜話說在前頭,我吹奏的也就尋常。”
說話間邀惜春落座,紅玉又緊忙將方纔沖泡好的女兒茶奉上,惜春道了謝,這才輕聲道:“我心下也沒想着學成大家,只消與遠大哥那般能吹奏曲子就好。”
“好啊,那四妹妹先用茶,過會子我教你如何吹笛子。”
惜春頓時歡喜着抿嘴笑了。
與探春不同,三姑娘心下仰慕陳斯遠,卻不好經常來走動。惜春年歲小,便沒了那些顧忌。且四姑娘心下又與三姑娘不大一樣——學識、才情這些也就罷了,惜春最歎服的是陳斯遠好生整治了賈蓉一番。
她雖養在榮國府,可到底是寧國府的姑娘,那尤氏時而尋來,明面上是關切惜春,內裡打得什麼主意卻不好說了。惜春年歲雖小,卻也分得清好賴,因是心下極不待見寧國府人等。
此番陳斯遠整治賈蓉,可算是爲其出了口惡氣,是以小姑娘心下不由得對其又親近了幾分。
陳斯遠與惜春說了會子話兒,眼見惜春一板一眼的,便禁不住說道:“四妹妹年歲還小呢,不用扮作大家閨秀,多頑鬧一些免得失了本性。”
小惜春眨眨眼,納罕道:“旁人都教導我要端莊賢淑,怎地到了遠大哥這裡就變了?”
陳斯遠哈哈笑道:“那端莊賢淑也是待字閨中時纔要學的規矩,四妹妹才幾歲?”
惜春癟了癟嘴,有些話不好說出來。她寄居榮國府,親不親、外不外的,可不就要小心謹慎?
好似知曉她所思所想一般,陳斯遠眨眨眼低聲道:“來我這兒恣意一些就是了,左右也不會傳出去。”
惜春與其對視了一眼,頓時笑將起來。誰知忘了遮掩口鼻,霎時間便露出缺失的門牙來。
陳斯遠頓時噗嗤一聲樂了,惜春趕忙遮掩了口鼻,蹙眉道:“遠大哥笑我!”
“哈哈,誰讓四妹妹方纔一直端着的,沒這等反差我又豈會笑出來?”
惜春便繃着小臉兒不說話了。
陳斯遠起身一引,道:“咱們去書房,我教四妹妹吹笛子。”
惜春應了一聲,跟着陳斯遠進了書房裡。外間紅玉便扯了入畫、彩屏說話兒,那彩屏並無心機,只低聲探尋着陳斯遠昨日作爲,時不時驚歎一聲;入畫雖也附和着,目光卻時不時瞥向書房。
東梢間書房裡,陳斯遠自書架上取了自個兒的笛子,返身便仔細教導起來。惜春便有樣兒學樣兒,雙手堵住孔穴,胡亂學着吹奏起來。
許是笛膜有些差,加之惜春尚小,因是吹奏起來斷斷續續不說,笛聲還發悶。陳斯遠面上半點不耐也無,只用心指點着。
待過得好半晌,惜春便自個兒試着吹了一小段。陳斯遠觀量着惜春,心下暗暗憐惜。
府中幾個姑娘,說起來惜春最爲可憐。父親城外道觀避禍,兄嫂不管不顧,明明是東府的姑娘,不知爲何偏偏要寄養在了西府。
此事只怕事涉賈家隱秘,陳斯遠卻不好當面問詢。
惜春吹過一小段兒,不禁蹙眉道:“爲何我的笛聲不如遠大哥清脆?”
“許是笛膜的緣故,回頭兒我尋個合適的笛膜來,便不會發悶了。”
“原來如此。”
惜春放下笛子說道:“初次吹奏,如今臉頰都吹酸了。”
陳斯遠笑道:“那不如今兒個就到這兒?”
小惜春極爲知趣,頷首起身道:“好,那我就回去了,不好再攪擾遠大哥讀書。”
“哈,哪裡的話,我這裡四妹妹想來就來。”頓了頓,陳斯遠起身道:“哦,正好前幾日做了個小物件兒,正好送與四妹妹。”
惜春停步,瞧着陳斯遠自書架上取了個盒子來,自內中取出個木雙環來。
惜春接過來納罕道:“遠大哥,這是什麼?”
“道家的乾坤陰陽鐲,我胡亂雕的——”
惜春試探着戴在手上,略略晃了晃,只覺果然有趣,便屈身一福道:“謝過遠大哥。”
“不過是個小物件兒,四妹妹不用這般外道。”頓了頓,陳斯遠忽而正色道:“是了,切莫戴着時將腳趾伸進去,切記切記。”
“嗯?嗯……”
惜春頷首應下,心下費解,誰好生生的會將腳趾塞進手鐲裡?
當下惜春領了兩個丫鬟出了小院兒,一徑往榮慶堂後樓而去。待進得後樓裡,惜春便盯着手上的乾坤陰陽鐲發怔,心下一直琢磨着陳斯遠所言。
過得半晌,惜春上得牀榻上,悄然褪下襪子,便將大拇腳趾試探着往乾坤陰陽鐲塞了進去。
起初有些擠,略略用了力氣方纔塞進去。惜春蹙眉暗忖,這也沒什麼嘛。誰知待往出退時卻出了問題,那乾坤陰陽鐲死死卡着腳趾,任憑惜春將腳趾勒得生疼也退不出來。
此時已到晚點時分,丫鬟入畫提了食盒入內,與內中惜春道:“姑娘,該用晚點了。”
等了須臾,不見內中動靜,入畫便往臥房裡行來。入得內中搭眼一瞧,便見惜春姿勢古怪,這會子竟紅了眼圈兒。
入畫嚇了一跳:“姑娘這是怎的了?”
“卡,卡住了!”
彩屏聞言緊忙尋了過來,兩個丫鬟用力去拔,誰知稍稍用力便將惜春疼得哭喊出來。
入畫一時間沒了法子,彩屏思忖了下,說道:“快尋了香油來!”
入畫恍然,緊忙往廚房去尋了香油回來,爲惜春塗抹上,好半晌方纔將其腳趾拔了出來。
小姑娘惜春這會子疼得掉了眼淚,眼看腳趾紅腫,不禁惱道:“都怪遠大哥,非要說什麼不可往內中伸腳趾……他若不提,我又哪裡會去試?”
入畫、彩屏兩個一時間哭笑不得,那入畫就調笑道:“等姑娘來日見了遠大爺,好生埋怨一番就是了。”
惜春癟癟嘴不出聲了。這埋怨的話哪裡好說出口?遠大哥分明不讓自個兒伸腳趾來着,偏生自個兒不信邪……
正待此時,外間有人叫道:“四姑娘,我們姑娘打發我來送酥酪來了。”
彩屏緊忙迎了出去,須臾便將探春身邊兒的侍書請進了內中。那侍書手中提了個小巧食盒,內中裝着一盞酥酪,卻是三姑娘探春方纔得了王夫人賞賜,她自個兒用了一盞,另一盞便打發侍書送了過來。
那侍書瞥見惜春好似方纔哭過,當面也不好問詢,待撂下東西迴轉,便扯了來送的入畫問將起來。
不在自家姑娘面前,入畫頓時掩口笑得前仰後合,這才說道:“說來還是遠大爺……那會子送了姑娘個乾坤陰陽鐲,偏臨別時囑咐姑娘不可試探着往裡伸腳趾。你也知道,我們姑娘如今年歲還小,這遠大爺不說還罷了,既然提了一嘴,姑娘哪裡還忍得住好奇?”
侍書眨眨眼,笑道:“是以方纔四姑娘卡了腳趾?”
“可不是?”入畫笑道:“抹了香油方纔拔出來,這會子腳趾都腫了呢。”
侍書頓時樂不可支,辭別了入畫,不片刻回了王夫人院兒。進得廂房裡,與三姑娘探春答對一番,便笑着將四姑娘的糗事說將出來。
探春趕忙問道:“四妹妹現下如何了?”
侍書回道:“都好,就只腳趾有些腫。入畫尋了藥膏塗抹,說是一兩日也就好了。”
探春舒了口氣,這才笑道:“四妹妹也是的,遠大哥都提過醒了,怎地偏不信邪?”
侍書就笑道:“四姑娘如今還小着呢,雖平日裡瞧着小大人也似,可到底差着年歲,可不就是有些頑皮?”
探春笑着頷首:“你說的也是。”
當下侍書自去忙活,探春端坐牀頭做了會子女紅,忽覺手上玉鐲硌了下針線,旋即便是一怔,須臾嘟囔道:“腳趾伸進去真個兒拿不出來?”
她盯看了半晌,又嘟囔道:“抹了香油總能拿出來吧?”
說罷,探春悄然褪去鞋子,又脫了襪子,趴伏在牀榻上盯着玉鐲出神。過得半晌,探春便翹起右腳來,右手下探,試探着塞了兩下,便將腳趾套了進去。不料,待其往出拔時卻要了命,任憑她如何用力就是拔不出來!
探春哭笑不得,暗罵了自個兒好半晌,只得衝着外間低聲叫道:“侍書,侍書,快來!”
侍書循聲入內,打量一眼便納罕道:“姑娘你這是……”
探春沮喪道:“快莫說了,去尋了香油來,這會子實在拔不出來!”
侍書緊忙尋了香油來,奈何探春比惜春年長,手臂與腳趾都稍粗了一截,便是抹了香油也拔不出來。
折騰了好半晌,探春眼見實在拔不出來,乾脆命侍書尋了硬物將那獨山玉的手鐲敲碎,這才解了此事。
探春揉着胳膊、腿,被折騰了好半晌,自是心下氣惱,忍不住說道:“遠大哥也是,好端端的提這事兒做什麼。”
一旁拾掇着的侍書一直憋着笑,聞言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探春也跟着笑將起來,只覺莫名其妙。
這日過後,陳斯遠那提醒便四下流傳。於是二姑娘試了試,因着身子豐腴,是以不曾將腳趾探進去;黛玉試了試,果然被卡住了,好不容易拔出來,便腹誹了一通始作俑者陳斯遠;寶姐姐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兒,偏不信邪,生生將腳趾硬塞進去,最後也學着探春碎了個手鐲。
於是乎闔府的姑娘都瞧陳斯遠神色不善起來,倒是將陳斯遠弄得心下莫名。待小喇叭芸香探聽了消息說與陳斯遠,陳斯遠頓時大笑不已。
香菱蹙眉勸說道:“說來都是大爺的錯兒,非要提那一嘴……如今碎了兩個鐲子,大爺還是思量着如何賠罪吧。”
陳斯遠搖頭道:“我纔不賠罪呢。”
風平浪靜、和風細雨的那叫談情說愛?不反覆拉扯、起起伏伏,惹得姑娘們又愛又恨,又怎會讓幾位姑娘刻骨銘心?
轉眼又過幾日,這日乃是邢三姐出閣之日,陳斯遠早早與陶監丞告了假,一早兒用過早點,便隨同邢夫人、賈赦、賈璉一道兒往邢家而去。
陳斯遠爲小輩,隨着邢德全前後忙碌。待吉時臨近,遙遙便聽得外間吹吹打打之聲漸近。
當下又與邢德全去攔門,起鬨逼着新郎官方林做了催妝詩,這才放其入內。
邢三姐父母早亡,便請了族老端坐高堂。方林與邢三姐拜過高堂、敬了茶水,方林便用紅繩牽着邢三姐往外行去。
邢德全這貨沒心沒肺竊喜道:“可算出閣了,往後再沒人管着,怎地一個自在了得!”
那邢夫人一直淚眼婆娑,眼看三妹妹要離去,這會子哪裡還忍得住?
“三姐兒!”
一聲呼喚出口,邢三姐身形一怔,扭身便撲在了邢夫人膝前。邢二姐也湊過來以帕拭木,姊妹三個放聲痛哭,一應人等又哪裡知曉邢夫人拉扯弟、妹的不容易?
還是賈赦在一旁催促,說再耽擱下去只怕誤了吉時,姊妹三人這才分開,那邢三姐蒙着蓋頭一步一回頭的隨着方林去了。
當下家中擺了席面款待孃家客人,此爲送嫁席。
陳斯遠原本與賈璉坐在一處,半道卻被邢夫人叫去了另一邊廂,邢夫人便指着邢二姐道:“遠哥兒,這是你二姨。”
“見過二姨。”
邢二姐笑道:“聽三妹妹說過,如今遠哥兒極有出息,說不得來日還能高中皇榜呢。”
陳斯遠謙遜道:“博士說我如今文章還略欠火候,只怕還要拋費一些年頭。”
邢二姐正要說起旁的,便有個婆子湊過來道:“老爺說了,回程路遠,請夫人這會子就走。”
邢二姐略略蹙眉,訕笑道:“這路上的確不大好走,既如此……大姐、遠哥兒,我就先走了。”
邢夫人眉頭緊蹙,只點了點頭,陳斯遠拱手相送,目視邢二姐離席而去。
眼瞅着便宜二姨夫領着邢二姐去了,邢夫人重重拍了下桌案:“他自個兒沒出息,偏就會拿我二妹妹撒氣!” 有邢家婦人就道:“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大姐兒拉扯幾個弟妹不易,二姐兒既出了閣,過好過賴都是她的命,大姐兒可不好胡亂插手。”
邢夫人沒說話,只擡眼看向陳斯遠。陳斯遠頓時苦笑不已,此事他可是愛莫能助。那邢二姐業已生了兩個孩兒,還能讓其和離不成?
且先前邢夫人便說過,二妹夫雖性子古怪、不知上進,卻也不曾短了邢二姐吃穿用度。如此,只怕邢二姐也未必樂意和離呢。
待酒宴散去,旁人不覺得有什麼,邢夫人卻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
轉眼到得四月裡,這日國子監月考貼榜,王仲方位列榜首,陳斯遠文章雖好,卻只取了個優等,積了半分。
陳斯遠也不覺有異——但凡陶監丞有些腦子,也不會讓他一直霸佔榜首,否則只怕難掩悠悠衆口。
這日陳斯遠休沐,一早與尤三姐膩歪了半晌,待用過早飯便在廳堂中飲茶。
那尤二姐一直低眉垂眼,一副乖順模樣。此時擡眼可憐巴巴看向尤三姐,尤三姐便嘆息一聲,起身道:“遠哥哥且歇着,我今兒個還要去竇家去學理賬呢。”
陳斯遠納罕道:“今日也要去?”
尤三姐便尋了個由頭道:“遠哥哥不知,昨兒個忘了休沐之事,這才與人約好了。”
陳斯遠不疑有他,只頷首道:“既如此,那不若我送你過去?”
尤三姐笑道:“早就僱好了馬車,哪裡就要你來送了?我可不是那等嬌滴滴的閨中小姐……再說遠哥哥操勞過甚,還是先歇一會子吧。”說罷便領了春熙匆匆而去。
陳斯遠不好立時就走,便想着將一盞茶喝完再去街面上遊逛一番。
那尤二姐送過了尤三姐回返廳堂裡,提了茶壺爲陳斯遠斟了茶水,隨即咬着下脣低聲道:“遠兄弟……那日我也是信了蓉小子的鬼話,誰知他竟存了那般齷齪心思。”
陳斯遠冷落了尤二姐好些時日,眼瞅着如今的尤二姐心下戰戰,情知是到了火候。撂下茶盞便道:“虧得我那日來了,不然豈不被賈蓉那廝佔了便宜?”
尤二姐委屈巴巴點了點頭,說道:“往後我離他們家遠遠的。”咬了下下脣,又爲難道:“只是那信物一事,我一個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