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又生事端
眼看小丫鬟芸香樂得嗓子眼兒都露出來了,晴雯嗤地一笑,打趣道:“一串錢就把你樂成這樣,來日若是得了一吊錢,那豈不是要繞着金陵撒歡兒跑上一圈兒?”
芸香也不理晴雯打趣,只湊過來諂笑道:“好姐姐,我可比不得姐姐的本事,想要賺些銀錢可是不容易。”
晴雯笑道:“你那些體己都用來買了零嘴了,偏你還愛吃甜的,小心來日讓蟲兒蛀了去。”
正待此時,外間房門叩響,旋即便有篆兒道:“陳大爺,我是篆兒。”
正歡喜着的芸香頓時面色一肅,蹙眉道:“怎麼她又來了?”
香菱也不知這兩個小的爲何互相瞧不順眼,只趕忙過去開了門。那篆兒笑着道謝入內,看也不看氣鼓鼓的芸香一眼,上前潦草屈身一福便道:“陳大爺,今兒個老爺尋我們姑娘,到底拿了三錢銀子去沽了酒。”
邢忠忍了幾日,這是實在忍不住了?
篆兒告狀道:“那銀錢我們姑娘本待要用來買些胭脂水粉的……如今那脂粉盒子都空了,姑娘便只能每日家素面朝天的……還有啊,我們姑娘就兩身夾衣,這往後越往北越冷的……”
陳斯遠暗忖,私底下塞了銀錢只怕邢岫煙也不肯收——那姑娘與妙玉不同,妙玉傲在皮相,邢岫煙卻傲在骨子裡。
因是便頷首道:“多謝你告知,回頭兒我琢磨個法子就是了。”
篆兒頓時歡喜不已。姐姐來日得了衣裳與胭脂水粉,自己那一份兒還能少了去?
她屈身一福正要告退,陳斯遠便道:“是了,你如今月例是多少?”
篆兒頓時蹙眉叫屈道:“大爺不知,若不是姐……我們姑娘一力保了我,只怕老爺太太便要將我攆出去呢。如今每日只管吃食,莫說是月例的,旁的用度也一概沒有。”
陳斯遠故作訝然道:“你甘願伺候表姐,哪裡能沒有月例?這樣,每月你來我這兒,先領了五百錢就是了。”
還有這等好事兒呢?自個兒果然沒白撮合陳大爺與姐姐!
篆兒大喜過望,不迭地道謝。香菱便取了錢匣子來,眼看篆兒挪不開眼,便先行點出五百錢給了她。篆兒得了月例,頓時歡天喜地而去。
待其剛走,芸香便氣惱道:“大爺,篆兒又不是咱們這兒的,何必給她月例?”
晴雯便探手戳了其眉心一下,叱道:“傻子都看得出來,大爺是想着讓篆兒好生照料了表姑娘,偏你要多嘴。”
陳斯遠便笑道:“如今也是無人可用……若不然芸香去表姐處可好?往後我給你開一吊錢的月例。”
芸香想也沒想便道:“不好!”
她如今兩處總計得七百五十錢月例,另有通風報信的賞賜,算算每月還能額外得兩串錢呢,便是比照榮國府中的二等丫鬟也不差什麼。到得表姑娘處,每月只拿一吊月例,那豈不是虧了?
芸香生怕陳斯遠拿定了主意,趕忙尋了個由頭跑了出去。
內中晴雯、香菱都暗笑不已,只道惡人還有惡人磨,也唯有陳斯遠方纔能製得住芸香。
陳斯遠便道:“我可制不住她,能制住她的怕是隻有紅玉了。”頓了頓,又道:“明日要等各家送土儀來,得空你們二人領了慶愈往街面上逛逛,多采買一些布料、脂粉。”
兩女都知陳斯遠要趁機送邢岫煙,便一併笑着應下。
香菱就道:“大爺,表姑娘素日裡瞧着和氣,實則自有傲骨,貿貿然送過去只怕不收呢。”
陳斯遠頷首道:“不怕,回頭兒尋個法子就是了。”
自六月裡英夷來京師,陳斯遠便存了心思要寫一本介紹西夷的書。此時東西往來雖不曾斷絕,可西夷自個兒都沒歷史,又才經歷過文藝復興,生生弄出兩千年前寫下上千萬字鴻篇鉅著的先哲,弄得弘文館都不知西夷到底是什麼來歷。
且如今地理大發現業已進入晚期,此時合該有一書將朝堂諸公的目光由內轉向外。今上逐漸把持朝政,太上時期的老臣病的病、退的退,大順正值盛世,此時不朝外開疆拓土更待何時?
公心說過,再說私心。陳斯遠此前素來以精擅詩詞示人,若來日僥倖得中皇榜,說不得就會爲名聲所累,隨侍聖駕爲一詞臣。
此時寫出此書,便是要以才幹示人,扭轉從前世人印象。
於是頓了頓,陳斯遠又囑咐道:“明日爲我多尋一些炭筆回來。”
晴雯納罕道:“大爺要炭筆作甚?”
“寫書。”
晴雯愕然,不待其追問,外間便有婆子尋來,道:“晴雯姑娘快去瞧瞧,鸞兒睡醒了吵着要孃親,怎麼哄都哄不好呢!”
晴雯趕忙起身去尋鸞兒,自不多提。
這日匆匆而過,待轉過天來,晴雯、香菱兩個隨着慶愈往金陵城中游逛;芸香臨時把門迎來送往,一早上四家便將各色土儀送了滿滿一大車,轉頭甄家也送了土儀來,小丫鬟芸香瞧着咋舌不已,道:“壞了,這回程只怕要比來時還要多一車呢!”
篆兒瞧着眼熱不已,又暗忖昨兒個得了陳斯遠月例,那往後她合該就算陳大爺院兒裡的丫鬟了。因是搶着幫忙,偏生越幫越忙,芸香實在忍不住,便與篆兒嘰嘰喳喳吵嚷起來。
這日頭晌陳斯遠安坐房中,邢岫煙心下納罕,不知其爲何不曾來尋自個兒。她參悟佛經,雖不曾學了佛性,卻學了個拿得起、放得下。陳斯遠不來尋她,她便起身去尋陳斯遠。
待叩開門扉,便見陳斯遠桌案上鋪展了紙張,其上蠅頭小楷密密麻麻。邢岫煙納罕道:“遠哥兒是在溫讀功課?”
“偶有所感,便想寫一書。”說話間將寫就的兩張紙遞給其觀量。
邢岫煙接過來瞧了瞧,見開篇寫了《四洲志》字樣,略略思忖便道:“遠哥兒是想寫西夷故事?”
陳斯遠邀其落座,又爲其斟了茶水,面上笑道:“正是,表姐也知我少時在揚州居停,一街之外便有個西夷廟,雖後來爲縣令拆除,可我與那洋和尚混得熟稔,倒是知曉不少西夷故事。而今大順與西夷往來不斷,多受其哄騙。
滿朝諸公或鄙夷其茹毛飲血,或推己及人,這處置邦交事務總是不得其法。我便想着寫了此書,以供諸公參量。”
邢岫煙頓時對其刮目相看,笑道:“我只道遠哥兒志存高遠,卻不想遠哥兒原是心懷天下之士。”
陳斯遠也一道兒落座道:“公私兩便,我也不想來日只做個詞臣啊。”
邢岫煙便笑道:“可惜我對那西夷所知甚少,幫襯不到什麼。”
陳斯遠順勢便道:“表姐幫襯得上。”說着指了指其上炭筆字,道:“我爲書寫快捷,用的是炭筆。這等炭筆字粗鄙,難入外人法眼,還請表姐慈悲,代我謄抄一遍……便按照抄寫經文算,每百字五十文可好?”
邢岫煙嗔道:“幫你謄寫還要收銀錢?你再這般說我可就走了。”
說着她果然起身,旋即便被陳斯遠一把扯了柔荑。邢岫煙到底還是姑娘家,霎時間就紅了臉兒,不禁偏了頭去,道:“你,你鬆開。”
“鬆開表姐就走了,不鬆。”
此時外間傳來邢甄氏說話聲,邢岫煙羞得擡不起頭來,便求告道:“你鬆開,我,我不走就是了。”
陳斯遠鬆開手,邢岫煙果然不曾走。待其重新落座,陳斯遠便湊過來低聲道:“表姐既不收銀錢,那來日我送表姐物件兒,你總不會推卻了吧。”
邢岫煙低聲應了一聲,忽覺不對,待擡起螓首來便見陳斯遠正笑吟吟看過來。她哪裡不知中了陳斯遠算計?只是不知爲何,這心下非但不曾厭嫌,反倒有些熨帖。
又瞥見陳斯遠一雙手在膝上躍躍欲試,情知其又想擒了自個兒的手,邢岫煙生怕其愈發沒規矩,乾脆起身抄起兩張紙來,道:“我,我先回房謄寫一遍,回頭兒你瞧瞧可還合意。”
“自然是合——”
“等我謄寫過了再說!”說罷邢岫煙逃也似匆匆而去。
陳斯遠將其送出房,便停在門前瞧着其輕移蓮步而去,待到得自個兒房門前又羞紅着臉兒扭頭白了其一眼,這才掩面入得內中。
陳斯遠不禁面上莞爾。所謂此一時彼一時,許是此一世素了十五年之故,他先前不求旁的,只貪圖女色。如今時過境遷,他身旁鶯鶯燕燕不少,自是想着去尋求精神層面上的一些東西。
便有如眼下,青澀、羞怯,不過拉拉手便能羞上一整日,這世間美好大抵如此。
正回味間,便有芸香匆匆而來,道:“大爺,李家夫人到了!”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收攝心緒往外去迎。方纔到得院兒門前,便見李夫人領了丫鬟、婆子而來。
陳斯遠趕忙見禮,口中說道:“原是定下晚輩下晌去尋夫人,怎地夫人反倒先來了?”
他擡眼便見李夫人目中泛了紅血絲,顯是一夜不曾安睡。
那李夫人就道:“本就要求了樞良,哪裡有來回驅使人的道理?”
“既如此,還請夫人入內敘話。”
當下一行人進得客房裡,小丫鬟芸香緊忙奉了香茗。那李夫人便道:“我本爲填房,過門兩年才得了紈兒。只恨老爺狠心,將她嫁進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使咱們母女分隔千里……”
說話間又抄起帕子來掩面而泣,道:“我那紈兒最是懂事,從來報喜不報憂,可我孃家也在京師,哪裡不知賈家情形?我也知她如今捨不得蘭哥兒,怕是再難破門,就只盼着她好過一些。”
一旁丫鬟、婆子連聲勸慰,李夫人才擦了眼淚道:“也不知給她帶什麼好,本待送些進補之物,誰知方纔臨行前老爺送了一些書來。”
說話間朝身旁婆子遞了個眼色,後者便將包袱放在桌案上鋪展開。那頭兩冊極爲尋常,看情形乃是前明謄抄的《女誡》《烈女傳》,後一冊好似畫軸,裝在檀香木匣子裡。
那李夫人打開匣子略略鋪展,陳斯遠頓時瞠目不已。
顏皮柳骨,陳斯遠字跡已得柳骨三分真味,自是識得柳公權的楷書。此卷乃是抄寫的金剛經,幅面極大,只看那紙面泛黃便知是真跡!
“這……”
李夫人道:“老爺爲官時雖說歲入不少,可大半都用來採買字畫,此物乃是老爺爲官時偶然所得,便送與紈兒以備不諧。餘下兩冊,煩請送與史太君。”
陳斯遠鄭重接下,道:“晚輩定不負所托。”
柳公權的真跡啊,全文五千餘字,這要是拿出去發賣得值多少銀子?
其後又有各色金陵土儀,與甄家別無二致。那李夫人自知心神失守,生怕再待下去又會失態,因是略略交代幾句,便匆匆告辭而去。
陳斯遠將其送出門外,心下只暗歎:可憐天下父母心。
轉念又想,那李紈每日家深居簡出,只一門心思教導賈蘭,吃穿用度自是不愁,只是心下孤寂,又有王夫人冷眼相看,這才成了枯槁死灰?
這又與他何干?陳斯遠搖搖頭自行回返,隨即便有芸香鬼鬼祟祟追了上來。
“大爺?”
“嘖!”陳斯遠被唬了一跳,不禁蹙眉道:“走路沒聲音,你打算嚇死我?”
芸香蹙眉說道:“方纔有個小郎君塞了銀子,盤問大爺情形。”
“小郎君?”
芸香道:“瞧着不過十二三,行事倒是老道。”
“都問什麼了?”陳斯遠納罕問道。
芸香說道:“問大爺何時回程,又問姨太太情形。後來欲言又止了半晌,一跺腳又自個兒走了。”
哪個毛頭小子惦記上了自個兒?還仔細掃聽了薛姨媽……莫非是薛家……薛蝌?
陳斯遠心下恍然,是了,定然是薛蝌。此前自個兒給薛姨媽吹過枕頭風,那梅衝有悔婚之意,薛姨媽便說回頭兒往金陵去信一封,料想薛家二房定是得了信兒?
莫非因着自個兒,薛蝌與寶琴會提前去榮國府不成?
轉念一想又覺不對,爲父服喪須得二十七個月,只怕還要一年光景薛蝌、薛寶琴方纔會出了孝期。如此看來,也難怪薛蝌急躁。
一則薛蝌年紀還小,二則薛家二房本就比不得大房,若梅翰林家中退了親,只怕二房便會淪爲尋常商戶人家。
心下思量分明,陳斯遠打發了芸香,方纔回得客房裡,外間便傳來嘰嘰喳喳嬉鬧聲,須臾房門推開,卻是晴雯與香菱一道兒迴轉。
晴雯與香菱湊過來說道,單是各色細布就採買了十來匹,另有錦緞七、八匹,胭脂水粉幾套。
盤點過後,那晴雯就道:“大爺也是,若不是我與香菱姐姐想着,只怕回了京師不好與二姨娘、三姨娘交代呢。”
陳斯遠笑道:“誰說我沒想着?我不過是想着在揚州再行採買罷了。”
香菱就道:“我說什麼來着,大爺心裡有數呢。”
晴雯笑着哼哼兩聲,便取了皮尺往隔壁而去,道:“我去給表姑娘量身。” 晴雯出得客房,須臾轉到隔壁,此時邢岫煙正心緒不平地謄寫着,見晴雯來了,緊忙起身來迎。
晴雯笑着上前扯了其,便道:“表姑娘莫動,剛好我來量身。”
邢岫煙隱有猜想,問道:“量身做什麼?”
晴雯扯了皮尺丈量着,回道:“昨兒個大爺就吩咐過了,說是給表姑娘裁一些新衣裳。”
邢岫煙癟嘴沒了言語,心下哪裡不知方纔乃是陳斯遠有意爲之。不收銀錢,那衣裳、胭脂總能收了吧?
須臾光景,晴雯爲其量了身,道:“量得了,表姑娘回頭兒將那鼠皮也送了來,我給表姑娘縫了緞面。大爺說這回往揚州待幾日,待祭掃過後便要乘車回返京師。一路上頂風冒雪的,表姑娘沒個大衣裳遮掩可是不妥。”
邢岫煙忙與晴雯道謝,晴雯搖搖頭,掩口笑着而去。
又過須臾,篆兒便獻寶也似將一盒子胭脂水粉捧了來,口中兀自不停地稱讚陳大爺果然對姐姐上了心。
邢岫煙端坐書案後,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心下不禁犯了思量。她強忍着心緒謄寫過,又忍不住心緒,尋了紙箋提筆落墨,寫了一闕小令。
待墨跡乾涸,這纔將紙箋夾雜其間,吩咐篆兒道:“你去送給遠哥兒瞧瞧,這字跡可還妥帖。”
篆兒道:“姐姐爲何自個兒不去?”
邢岫煙便瞧着其不說話,篆兒頓時敗下陣來,道:“好好好,我去就是了。”
撅了嘴,篆兒將疊好的紙張捧在手中,須臾便送去了隔壁。
陳斯遠謝過篆兒,鋪展開來掃量一眼,便忍不住讚歎。字如其人,邢岫煙的字跡瞧着工整,卻自有一股子出塵之意。本待隨意翻看,誰知這中間竟掉落下來一張紙箋。
陳斯遠拾起瞧了眼,便見其上寫着:
苔痕深鎖舊庭悄,羞避卷葹草。
欲寄冰綃高閣怯相招,偏是雪窗梅影落瓊瑤。
朧朧淡月移孤棹,誰叩幽窗曉?
藤絲暗結君知早,一枕梨雲待渡星槎渺。
好一個‘藤絲暗結君知早,一枕梨雲待渡星槎渺’!
陳斯遠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