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故技重施
尤三姐枯坐馬車之中,時不時挑開簾櫳往王府角門方向觀量。心下默默掐算,這怕是都快一個時辰了。
心中雖略苦悶,卻也爲陳斯遠高興。那寧榮二府說出去也是高門大戶,可又怎麼能跟燕平王做比?
前兩者爵位綿延三代,早沒了往日威風,不過是蔭祖宗榮光,這才守住如今富貴;後者乃是當朝新貴,如今雖只是郡王,可聖上特賜,這府邸修得比照親王例,想來晉親王也不過是幾年的事兒。
心上人能得這等新貴青睞,來日必有一番能爲。她心下爲之雀躍,又念及自個兒家世,忽而便覺着好似……差了一籌?又思量起先前陳斯遠所言,莫非暗指自個兒家世不配?
正待此時,忽見角門裡出來二人,一人正是陳斯遠,另一人手捧拂塵、身穿大紅袍,想來是王府的太監。那太監滿面堆笑,與陳斯遠攀談了良久,二人這才拱手道別。
尤三姐緊忙放下簾櫳,鼓着嘴揉了揉臉頰,稍等須臾便見簾櫳挑開,陳斯遠笑着鑽進馬車裡。
“妹妹等急了吧?”
尤三姐搖了搖頭,肅容道:“你,你剛纔那般說,可是嫌棄我家世寒酸?”
“哈?”陳斯遠略略訝然,笑着搖頭落座,順勢將其攏在懷中,道:“我還嫌棄你?你不嫌棄我就好。你家中好歹算官宦之家,我家不過鄉下一鄉紳,又哪裡會嫌棄你?”
只三言兩句,尤三姐便憋悶不住,臉上綻出笑意來,道:“諒你也不會!不然——”
“不然怎樣?”陳斯遠低頭貼近,氣息噴在尤三姐耳根處,尤三姐頓時紅了臉兒。
“不然有你好瞧的!”
陳斯遠‘嗤’的一笑,擒了柔荑把玩道:“那我就等着了,反正此生你別想逃了去。”
“我纔不逃呢!”嘟囔一嘴,尤三姐隨即喜滋滋道:“咱們這會子往什剎海去?”
“好。”
當下尤三姐脆生生吩咐了車伕,馬車便往什剎海而去。
車中二人自是好一番親暱,陳斯遠心下卻別有所想。尋常人等要改命又多難?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貴人十養生。
這命、運、風水、敬神之說乃是玄學,陳斯遠不敢盡信,也不敢不信。
餘下幾個,積陰德還在讀書之前。
何爲積陰德?好比父輩結交友人給兒輩定下親事,那女子賢良淑德、相夫教子,這是陰德;再比如父輩早年幫了一人,此人飛黃騰達後報還在了兒輩身上,這也是陰德。
陳斯遠轉生此間時不過是揚州城外朝不保夕的小乞丐,哪兒來的陰德?也虧得前番冒了身份,又用假婚書盜了陰德。
偏這陰德虛假,能不能成真還不好說。
接下來讀書……哎,還說說說旁的吧。陳斯遠自問涉獵極廣,偏這制藝一道需要經年累月的功夫,哪兒是倏忽間一下子就能開竅的?
剩下幾條,貴人結識了,相貌絕對過關,剩下便只是揚名與養生了。
養生簡單,來日尋了三位好哥哥,學學那樁功就是了。至於揚名……也不知正月裡那閒趣書寓開不開門。
思忖間,馬車到得什剎海,二人自馬車下來。陳斯遠擡眼掃量,見冰面上果然遊人如織。
一旁有租馬拉爬犁的,又有各式冰車,還有往外租冰刀的。陳斯遠過去掃量一眼,見那冰刀釘在長木板上,再用帶子捆在鞋上,滑動時須得小心翼翼,不然一個不小心就得崴了腳。
當下二人沿着什剎海遊逛,尤三姐時不時停下來指點一番景緻。待過後又租了冰車,尤三姐揮動冰穿子肆意滑動,好似穿花蝴蝶一般在遊人中穿梭。陳斯遠方纔得了好處,正是心下暢快之時,便跟着尤三姐一道兒瘋玩。
二人嬉笑玩耍,引得一衆人等矚目不已。明眼人能瞧出尤三姐是個西貝貨,那眼神不好的只當是契兄弟廝混,連連感嘆世風日下。
待過了未時,二人耍頑得累了,便在左近尋了一處食鋪就食。吃飯間尤三姐猶豫道:“遠哥哥,這年裡繁忙,我怕是年後才能來尋你了。”
實則尤三姐一個姑娘家又能忙到哪兒去?一則尤老孃不放她出門,二則今兒個租用馬車,她那點脂粉錢盡數搭了進去,哪裡還有銀錢出門?
陳斯遠挑了一筷子粉蒸肉笑道:“不怕,下回我去尋你就是了。”
尤三姐猶豫道:“可是我媽媽——”
陳斯遠笑道:“不怕,山人自有妙計,你且等着就是了。”
“嗯。”他既這般說了,尤三姐就信了。
二人吃飽喝足,眼看臨近申時,尤三姐便先行將陳斯遠送回榮國府。
二人自然又是好一番柔情蜜意,只覺這天時太短,若換在夏日裡好歹還能多待一個時辰。
馬車停在榮國府後門處,尤三姐與陳斯遠依依不捨道別,陳斯遠卻沒急着走,而是一抖手將個錦囊塞給了尤三姐。
“這是何物?”
陳斯遠笑道:“上回王爺賞的,分給妹妹一些留着打賞下人。我先走了,妹妹也早些回吧。”
尤三姐趕忙目送陳斯遠挑開簾櫳下了車,她又隔着窗見其到得後門處遙遙擺手,這才昂首進了後門。
車簾撂下,吩咐了車伕,尤三姐這纔打量起手中錦囊來。那錦囊入手微沉,一晃內中便嘩啦啦響。解開絛繩,入眼一片金燦燦,竟是一枚枚金錢!
尤三姐抄起一枚來,估摸着一錢重,比銅錢略小,其上印有喜樂安康四字,背後又有桃花紋樣。略略點算,這內中怕是有一百枚,加起來豈不是十兩金子?
尤三姐心下歡喜不已,偏又癟了嘴去。這金錢自然好,解了她燃眉之急。可比照金錢,她更想內中是一枚玉佩,便算作定情信物了。
想到此節,尤三姐又替陳斯遠着想起來。想着到底是男子,心性粗疏一些也是有的,待來日繡了個汗巾子送去,想來他也就能記起來了。
遐想着,尤三姐一手攥緊錦囊,一手撐着廂壁,面上不禁噙了笑意。時而想起羞人的來,又紅着臉兒吃吃笑將起來。
一徑到得馬車停下,前頭車伕言語一聲兒,尤三姐這纔回過神兒來。自車中下來,躡足到得家門前,方纔探手要叩門,那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門子掃量尤三姐一眼,玩味道:“三姑娘可算回來了,安人發了好一通脾氣,這會子還在堂中等着姑娘呢。”
尤三姐緊了緊手中錦囊,犟嘴道:“等就等,我還怕了不成?”
當下邁着小碎步進了儀門,沿抄手遊廊而行,又有小丫鬟自耳房鑽出來連使眼色,尤三姐只渾不在意一笑,便徑直往正房去了。
進門轉過屏風,眼見尤二姐靠坐西梢間炕頭做着女紅,尤老安人正端着茶盞品茶,瞥見尤三姐,尤老安人頓時怒不可遏,重重撂下茶盞,叱道:“你還知道回來?怎地不跟了那姓陳的窮措大私奔了去?”
尤三姐撇嘴道:“媽媽這話好沒道理,我與陳家哥哥發乎情止乎禮,哪裡就要私奔了?”
尤老安人起身蹙眉教訓道:“一個女兒家扮了男裝,舍了臉面得空就去找野漢子,可不就要私奔?這還是好聽的,那難聽的你要不要聽?”
比私奔難聽的,自是淫奔。
尤三姐捂着耳朵搖頭道:“不聽不聽!再有,陳家哥哥自有前程,哪裡就是窮措大了?今兒個還去了燕平王府呢。”
此時尤二姐已然起身過來,想着阻攔一二。
尤老安人聞言略略錯愕,兀自不肯相信道:“他?燕平王府?他知道王府門兒朝哪邊開嗎?”
尤三姐得意一哼,道:“我親自送他去了,足足過了一個時辰纔出來,我能不知?”
“你瞧仔細了?”尤老安人費解道:“古怪,他何時與燕平王扯上干係了?”
尤三姐笑道:“陳家哥哥人品才幹都是上乘,能得貴人青眼也是尋常。是了——”尤三姐自腰間解下錦囊來,解開絛絲,點出二十枚來,大大方方塞給尤二姐:“——陳家哥哥前回得了王爺賞賜,分了些金錢與我,說留着年節時打賞用。先前借了二姐二兩銀子,喏,加倍奉還。”
尤三姐低頭觀量,還不待瞧清楚,便被尤老安人一把奪了去。
“我瞧瞧!”尤老安人抄起一枚對着燭火仔細觀量,正面‘喜樂安康’,背後又有桃花紋樣,做工尤爲精細,顯然不是凡品。“唷,瞧着說不得還真是內府造物。”
尤三姐哼哼兩聲,撿了座椅恣意落座,自顧自倒了一盞茶,一雙繡花鞋來回晃盪,愈發得意道:“還能有假不成?聽說燕平王有意招攬陳家哥哥進內府爲主事,只是陳家哥哥一心考取功名,想要東華門外唱名,這纔不曾應承下來。”
尤老安人回過神兒來,揶揄道:“他那是惦記着林鹽司之女呢,又與你何干?”
尤三姐卻道:“我這回掃聽分明瞭,陳家哥哥與林家女定的是兼祧。”
“兼祧?”
一旁尤二姐思量道:“這般說來,妹妹豈不是有機會做正室?”
這兼祧雖也算正妻,可卻要看是從哪邊算的。若從林家算,陳斯遠自是能另娶正室。
尤三姐兒道:“是啊。”
尤二姐心下不禁生出幾分豔羨來。賈珍雖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可到底四十來歲的人了,又哪裡比得上陳斯遠這等年歲相當、前程遠大的哥兒?
尤老安人面上不禁緩和幾分,兀自嘴硬道:“便是有了前程又如何?館閣一坐就是三年,還不是要受窮?”
“我樂意!”尤三姐道:“便是跟着他吃糠咽菜又如何?再說了,不過苦個幾年,若真入了館閣,來日外放出去最少就是知府。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此時不陪着陳家哥哥吃苦,那來日的福分又與我何干?”
尤老安人面上又緩和了幾分,道:“總之,你可不能這會子就被他哄了去。”又道:“年節時他若得空,你請了來家裡,我仔細瞧瞧。”
待尤三姐含混應下,尤老安人湊過來笑道:“這金錢瞧着喜慶,我正愁不知拿什麼大賞,三姐兒不若分我一些——”
尤三姐起身就走:“沒門兒!那是陳家哥哥給我的!”
尤老安人氣得頓足,指着遠去的身形道:“你,我白養了你十幾年!”
尤二姐立在一旁,面色連番變化,也不知心下是如何做想的。(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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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陳斯遠先行往前頭去尋賈赦。
臨近年底,賈赦乾脆託詞舊疾復發、不良於行,告假在家。他也懶得往外書房來,乾脆叫人引了陳斯遠往正房來。
陳斯遠入得內中,眼見賈赦、邢夫人高坐堂上,心下略略古怪。依着規矩見了禮,賈赦隨口吩咐其落座,待上了茶水,賈赦就問道:“遠哥兒昨兒個又往燕平王府去了?”
“是,昨兒個王爺打發人來邀外甥分說一二。”
“分說?”
陳斯遠便將獻策之事略略說了。
賈赦聽了眨眨眼,蹙眉道:“遠哥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自問待你不薄,這等發財的營生怎地不想着老夫?”
一旁邢夫人也道:“就是,你姨夫多番幫襯,哥兒這回可說不過去。”頓了頓,又道:“老爺,許是哥兒急切了些,那營生又不止一樁,回頭兒讓哥兒再想一個就是了。”
陳斯遠此時卻笑道:“姨夫誤會了,外甥怎會忘了姨夫?”頓了頓,說道:“實不相瞞,昨兒個外甥厚着臉皮,問王爺討了插一腳之機。”
“哦?什麼營生。”
陳斯遠道:“還是往扶桑海貿。不過這回怕是沒機會賺快錢了,實繳之後,最少半年週轉,得利最少四成。” “唔——”賈赦有些不大情願,若是如先前那般十幾日就賺兩成多好。這一押半年,得利才四成,實在有些少。
陳斯遠卻知,此番有燕平王背書,只怕京中富戶定如過江之鯽般蜂擁而至。
這年頭放債纔多大的利?月息不過五分到八分,合規的複利才三分。典當鋪子,當半年能有五成利,典的話不好算,除去一倍利,還能得物件使用權。
典當就算是厚利了,爲何那些老財寧願將銀子鑄成二百斤一個的銀冬瓜放進地窖藏起來?蓋因這世間營生就那麼多,邊際效應明顯,再往裡砸錢,非但沒多少收益,反而有可能不如過往。
都知海貿巨利,可海貿素來爲閔浙、兩廣商賈操持。這海面上的船隻,入了港就是商船,出了港抽冷子什麼事兒都能幹得出來!
那燕平王掌着內府,又頗得聖上信重。此番真個兒往扶桑海貿,說不得就有聖人的國書,沿途又有水師護送,絕非那等小打小鬧。掐着春天啓程,趕在臺風來之前回返,還有比這更穩妥的?
往來一回,俵物、倭刀、倭扇須得慢慢發賣,可銅條、銀錠乃至倭緞可都是搶手貨。算算最少一倍的利!內府分出四成來,想來也存了借雞生蛋的心思。
賈赦沉吟,邢夫人卻動了心思,喜道:“唷,那可得算我一份兒,我那兒還存了一些體己,這回哥兒都拿去。”
此時賈赦忽而想起黛玉那沒動的幾萬家產來,奈何都是死物,不是活錢。要麼是蘇州地契,要麼是京師鋪面,又有古玩字畫,一時間實在不好變現。賈赦不由得暗恨不已,若前一回將婚事坐實了,那此番自個兒不就可以借雞生蛋了?
現在倒好,入寶山空手而歸啊!
這般想着,賈赦瞧向陳斯遠的眼神就有些恨鐵不成鋼。隨即又想起搗亂的賈璉來,頓時心下惱火。
眼見賈赦臉色數變,便是邢夫人也拿不準其心思,當下只得偷偷遞眼神給陳斯遠。
過得須臾,賈赦就道:“這一用就是半年,我須得留些銀錢防身……這回就出三千兩吧。”
陳斯遠乖順應下,略略盤桓片刻,隨即起身告辭而去。
他一走,大老爺賈赦猛地一拍桌案,叱道:“都是璉兒那混賬!錯非他壞了好事,此番我最少賺兩三萬銀子啊!”
邢夫人這會子懷裡揣了孩兒,不由得有些得隴望蜀,當下下蛆道:“老爺還不知璉兒?莫說家裡那姓王的,便是外頭的興兒、昭兒也能當他半個家。”
“混賬行子!”賈赦罵道:“自古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好好的爺們兒還能讓屋裡的欺負了去?”當下起身便走。
邢夫人起身追問道:“老爺這是往哪兒去?”
賈赦頭也不回道:“我去後頭瞧瞧,若是璉兒敢怠慢,這回定要給他個好兒!”
邢夫人送了兩步,回身又歪在軟榻上,手捧着小腹蹙眉思量。她如今才一千多銀錢,半年才能得幾百兩?可惜三姐兒的親事不能拖了,不然挪用了,這一來一回就是一千二百兩啊!
鳳姐兒院兒。
陳斯遠顧念着鳳姐兒待自個兒不薄,便過來與鳳姐兒提了一嘴。鳳姐兒也是爽利性子,道:“唷,這回又託遠兄弟的福了。”因着有燕平王背書,鳳姐兒這回愈發爽利,思量道:“我手頭銀錢不多,能出個三千兩,不知遠兄弟——”
陳斯遠應下:“好,那就三千兩。年後定下來,我再來尋二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