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歪在枕上,雲鬢散亂,臉沾絳霞,顏似桃花,丹脣翕張,口中喘怯喃喃。
時已近夏,外間天色矇矇亮,估摸着這會子還是寅時末。
陳斯遠髮髻披散,身上胡亂披了中衣,眼看晴雯是不中用了,便起身尋了帕子打溼了爲其擦拭。昨兒個夜裡亂了半宿,料想香菱、五兒等這會子正睏倦着,陳斯遠也就沒叫水。
誰知晴雯也強撐着起身,嬌怯道:“大爺,我自個兒來就是了。”
陳斯遠不以爲意笑道:“素日裡都是你伺候我,今兒個也換我伺候你一回。”
晴雯抿着嘴不言語,她心下本就不拿自個兒當尋常丫鬟,見陳斯遠這般說了,便脈脈含情地盯着陳斯遠爲其擦拭。
誰知那帕子打溼了之後極爲寒涼,加之陳斯遠擦拭起來極爲小心,反倒惹得晴雯好一番癢癢,半晌又忍不住咯咯咯嬌笑起來。
陳斯遠爲其擦拭過,隨手丟了帕子,乾脆將只着肚兜的晴雯攬在懷中,低聲笑道:“不怕了?那咱們就多睡一會兒。”
晴雯悶聲點頭,小腦袋挪動幾下,臉頰緊緊貼在陳斯遠胸膛,這才安心地闔眼瞌睡起來。
昨夜險之又險,晴雯抄起個鍋蓋便要來護陳斯遠周全,結果因着氣力不足反倒什麼忙都不曾幫上。隨着陳斯遠迴轉清堂茅舍之後,甫一入睡便做了噩夢,咋呼着醒來摟着陳斯遠哭了一起子,生怕醒來時聽到噩耗。
陳斯遠被這麼一弄徹底走了睏意,乾脆扯了晴雯胡天胡地起來。早先因着晴雯年紀小,是以陳斯遠只與其使些龍陽手段。這會子晴雯都十六了,雖身形一如既往,陳斯遠心下卻再沒了彆扭之處,於是乎昨兒個夜裡便順勢將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佳人在懷,陳斯遠胡亂思忖了一會兒,待聽聞懷中晴雯呼吸勻稱起來,這才禁不住睏倦重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聽見屋中動靜,五兒、香菱兩個方纔進來伺候。眼見晴雯那副嬌弱無力的模樣,挪騰兩步都要略略蹙眉,莫說是過來人香菱,便是五兒也猜到了幾分。
於是乎柳五兒一早上都陰沉了一張臉。她自忖她與陳斯遠自然情投意合,壞就壞在自個兒身子骨不中用,遠大爺憐惜之下一直不肯動真章,每回都要用一些旁的手段。
她這會子年紀也到了,心下自然早就想着與遠大爺玉成好事……只是這等事兒,她一個姑娘家又怎好說出口?
若換做旁人,還能尋個人問計。偏生柳五兒又是個內斂的性兒,什麼事兒都喜歡憋悶在心,於是便顯得有些鬱鬱寡歡。
放在平時,陳斯遠早就瞧出柳五兒不對了。依着他的性子,自是百般安撫之後,總要探明五兒的心意。奈何昨夜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且不說善後事宜,單是薛姨媽、寶釵處,他就得過去安撫一番。
於是乎洗漱罷了,潦草用了一口早飯,陳斯遠換過一聲便匆匆往蘅蕪苑尋了過去。
暫且不提陳斯遠,卻說尤氏受了驚嚇,如今還歪在瀟湘館沒起呢,今日輔仁諭德廳裡便只有二姑娘迎春與大奶奶李紈兩個。
刻下一衆管事兒的媳婦、婆子垂首立在廳前,迎春先行叫過昨夜隨着陳斯遠守大觀園的武婢、婆子,放箭斃賊的梅香獨得了二十兩賞賜,還升了二等丫鬟,餘下丫鬟、婆子依照貢獻各有賞賜。待吩咐過往慈安縣報信事宜,迎春便要打發一衆管事兒的散去。
誰知此時王善保家的越衆而出,出言道:“姑娘,昨兒個夜裡出了這般大的事兒,寧國府且不提,咱們府中也亂作一團。雖說賊人不曾闖進來,可難保下人裡有些宵小作祟,趁機拿了主家的物件兒出去發賣。”
迎春面上和煦,一如往常,聞言便憂心道:“王嬤嬤所言在理,若依着王嬤嬤,不知該當如何作爲?”
王善保家的最愛出風頭,當即得意道:“依着老奴,不若趁機各處都搜一搜。偷拿了主家物件兒,還有那等藏污納垢的,不拘是不是昨兒個犯的,都合該打發出府,免得壞了府中名聲!”
迎春面上爲難,看向李紈道:“大嫂子以爲呢?”
李紈不知內情,便道:“我看不大妥當,昨夜之事鬧得人心惶惶,合該安撫了下人才好。即便是搜檢,也總要等到老太太、太太回來之後再說。”
王善保家的趕忙道:“大奶奶此言差矣,若是等上幾日,只怕那些宵小早將物件兒處置了,哪裡還能逮住現形?”
李紈一琢磨也是,便推脫道:“也有道理,那還是由着二妹妹來拿主意吧。”
迎春又故作爲難起來,頻頻看向紅玉。往日司棋在時,都是由司棋出頭幫着二姑娘拿了主意。如今司棋不在,這活計便落在了紅玉頭上。
紅玉湊過來正要說些什麼,誰知外間忽而傳來熙攘聲,旋即有管事兒媳婦越衆回話道:“二姑娘,太太院兒的玉釧兒來回,說是娘娘賜下的玉如意不見了蹤影。”
王善保家的愈發得意,大聲兒道:“瞧瞧,瞧瞧,我說什麼來着?姑娘,都這時候兒了,萬萬不可心慈手軟啊!”
迎春又看了一眼紅玉,見其隱晦點頭,這才咬着下脣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給王嬤嬤了。”
王善保家的愈發得意,拍着胸脯道:“姑娘且瞧好吧,老奴定將裡裡外外翻個個兒,定要叫那些宵小無所遁形!”
此事就此定下,王善保家的扯虎皮做大旗,扭頭便吩咐閉鎖各門,各處主子自查,各處僕役不可胡亂走動,待搜檢過後纔可出來。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各處管事兒的哪個不緊着差事吃拿卡要?聽聞要四下搜檢,闔府無人不驚,一時間人人自危。
好在此番領頭搜檢的是王善保家的,真有什麼事兒被查出來,多塞些好處也就對付過去了。
迎春的奶嬤嬤王氏便是如此,其兒媳被王善保家的翻找出三樣迎春的物件兒來,奶嬤嬤一邊廂推說是借了迎春的頭面兒,一邊廂給王善保家的塞了幾兩銀子,這纔將此事遮掩過去。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此舉自是落在有心人眼裡,於是紛紛舒了口氣。待到王善保家的登門搜檢,少不得先行奉上好處,再捧着其說話兒,果然便遮掩了過去。
本道此番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誰知臨近午時左右,王善保家的竟指使幾個粗使婆子將李貴往輔仁諭德廳扭送而來。
王善保家的一路走一路宣揚,手中高舉玉如意:“我便說有宵小,怎麼樣?若不是我搜檢的仔細,只怕就要被這黑了心肝的瞞了過去!”
那李貴麻核堵了嘴,真真兒是有口難言,心下哪裡不知,此番是中了旁人的算計?
……………………………………………………
蘅蕪苑。
陳斯遠坐在錦凳上,薛姨媽神情懨懨,雙眼紅腫,這會子歪在牀榻上沒了精神。瞧其情形便知一夜不曾安睡。
寶姐姐同樣眼圈兒泛紅,也是仗着年紀小這才一直熬到了現在。
二人一併勸說了好半晌,始終不見薛姨媽接茬,陳斯遠心疼寶釵,便尋機說道:“兇徒落網,總是好事一樁。文龍不日便會大仇得報,姨太太不過是一時犯了心思。我看妹妹也不用守着,先行用些水米,歇息一會子再來替我也不遲。”
寶姐姐的確疲乏不已,心下也不曾想過自個兒媽媽與陳斯遠有什麼,便由着鶯兒扶着往東梢間用飯、歇息。
內中只餘同喜、同貴兩個丫鬟,這二人極有眼色,情知陳斯遠與薛姨媽有體己話要說,便乾脆守在了東梢間門口。
待人一走,陳斯遠便忍不住低聲道:“你便是不爲自個兒着想,總要想一想腹中孩兒。”
一直怔神兒的薛姨媽眨眨眼,瞬間恢復了幾分精神,半撐起身形道:“我,”開口聲音沙啞,她清了清嗓子方纔壓低聲音道:“你沒來之前我就想開了。”說話間隱晦往東梢間一瞥,道:“不如此作態,又怎能哄過寶釵?”
陳斯遠有些傻眼,敢情薛姨媽這是做戲呢?薛姨媽又道:“我也不是吃不下,實在是不敢吃。”
爲何不敢吃?自是怕吃了後會犯了孕吐。昨兒個夜裡薛姨媽眼見拿住了柳湘蓮,心緒激盪之下便乾嘔了半晌。那會子還可以推說是氣急了,若是刻下再幹嘔,以寶釵的聰慧又怎會不生疑?
陳斯遠聽罷這才舒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
想想也是,薛蟠一去,薛姨媽便覺沒了指望,自然形似槁木死灰。如今又是不同,其腹中懷了孩兒,說不定來日就能生下個男孩兒……有道是爲母則堅,薛姨媽還謀算着四月啓程躲去江南偷偷生下孩兒呢,便是悲春傷秋也不過是轉瞬即逝。
薛姨媽探手捉了陳斯遠的手腕,有些感念道:“多虧了你,指望着衙門,還不知何時將姓柳的賊子拿住呢。只是……下回再不可以身犯險了。”
拿住柳湘蓮本是意外之喜,可話到了陳斯遠嘴裡就不能這麼說。他便笑着道:“你我結緣一場,我知你心中記掛,既然得知來襲之人有柳湘蓮,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將此獠拿住。天可憐見,竟果然拿住了!”
薛姨媽一雙杏眼水潤起來,右手死死抓住陳斯遠的手腕。錯非此地是蘅蕪苑,刻下她又有孕在身,只怕立時便要撲在陳斯遠懷中。
陳斯遠一看不好,趕忙與薛姨媽商議着脫離蘅蕪苑之事。
二人嘀咕了一番,又聽見堂中動靜,陳斯遠便別過薛姨媽,尋了寶釵說道:“姨太太悲痛欲絕,又生出禮佛之意。我勸了半晌,姨太太執意要回櫳翠庵。”
寶姐姐眉頭大皺,卻又一時間別無他法,說道:“媽媽去櫳翠庵自無不可,只是斷不可水米不沾了,長此以往身子骨只怕就要禁受不住。”
陳斯遠面色凝重,點頭道:“妹妹放心,姨太太說了,總要瞧着姓柳的人頭落地,她纔好告慰文龍在天之靈。”
寶姐姐便嘆息一聲兒,也不避諱一旁的鶯兒,探手捏了捏陳斯遠的手,一雙杏眼裡也滿是感念。於寶姐姐心下,陳斯遠雖與哥哥有些情誼,卻不至於這般以身犯險。想來也是因着自個兒,昨兒個夜裡陳斯遠方纔領着人追殺過去,雖說身上不曾傷了半處,可也是因着僥倖罷了。若那些賊人不信賴升扯謊,來個反戈一擊……
莫說是傷了性命,便是磕着碰着都要讓寶姐姐心疼不已。
寶姐姐心緒激盪,又見陳斯遠面上一副若無其事笑吟吟的模樣,便嗔怪道:“你,你往後仔細些。虧得那些賊人上了當,不然還不知怎麼善了呢。”
陳斯遠笑着道:“我行事最是穩妥,妹妹放心就是了。”
寶姐姐情知這會子說什麼都遲了,便囁嚅了半晌,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雲丫頭方纔打發翠縷來,說要留在琴丫頭處多待幾日。”
陳斯遠聞弦知雅意,眼見寶姐姐面上緋紅一片,立時與其約定道:“那我入夜來尋妹妹。”
寶釵聲如蚊蠅般應了一聲兒,待聽見西梢間裡動靜,趕忙後退一步與陳斯遠分開,又遮掩着捋了捋鬢間垂下的髮絲。
薛姨媽熬了一宿,至今水米未進,刻下業已穿戴齊整,任憑同喜、同貴兩個攙扶着從屋裡出來,隨口與寶釵交代了幾句,便要回櫳翠庵。
恰此時外間傳來喧嚷聲,鶯兒出去瞧過,回來便道:“太太、姑娘、遠大爺,說是東跨院的王嬤嬤拿了寶二爺的小廝李貴,這會子已經去了輔仁諭德廳。”
寶釵納罕道:“可知是因着什麼?”
鶯兒回道:“好似是從李貴房中搜出了太太的物件兒。”
寶釵應了一聲兒便拋諸腦後——她與陳斯遠情定,此後再無心去關切榮國府的糟爛事兒。
她不放心薛姨媽,便與陳斯遠一道兒送了薛姨媽往櫳翠庵而去。到了地方,又親自往小廚房點了一些合薛姨媽胃口的粥、菜,眼見薛姨媽到底用了半碗菜粥,這才略略放心、回了蘅蕪苑。
秋爽齋。
許是受了驚嚇,夜裡惜春好不容易睡下,又夢魘了一回,鬧到天明方纔睡下,連帶着三姑娘探春直到臨近午時方纔轉醒。
夢魘了的惜春反倒早早醒來,嘰嘰呱呱與幾個丫鬟說個不停,面上哪裡還有後怕的模樣?
惺忪醒來的探春少不得揶揄了四妹妹一番,惜春陪着笑臉兒說了兩句軟話,探春噗嗤一笑便將此事揭過。
侍書、彩屏趕忙取了早飯、午點來,姊妹兩個湊坐一處,許是餓得緊了,二人不由得都多吃了幾口。
吃罷用茶時,難免說起昨夜情形。侍書、翠墨等起的比主子早,府中又風聲四起,便撿着要緊的說了一通。
“——聽說那些賊人追着珍大奶奶來了,虧得遠大爺帶着人堵了東角門,不然非但是寧國府,只怕咱們榮國府也要遭殃。”
“寧國府那邊廂死傷了十幾個,一早兒賴升打發婆子來尋珍大奶奶回事兒,珍大奶奶許是嚇着了,只吩咐讓賴升瞧着辦。我聽人說,單是屍首就擡出去十幾個,全都蒙着白布呢。”
“誒?死傷才十幾個,怎麼屍首就十幾個了?”
“你莫不是忘了死掉的那些賊人?”
“哦哦……”
“還有啊,那殺了蟠大爺的柳湘蓮,竟被遠大爺給拿住了!聽說一早兒就擡了出去,半道兒順天府的衙役又跟巡城兵馬司的兵丁吵嚷了一起子,好似是因着爭功……”
“……姨太太也不大好,方纔瞧着又回了櫳翠庵。”
探春便道:“總是個長輩,過會子咱們也去探望探望吧。”又對翠墨說:“屋裡還有二兩上品燕窩,聽說姨太太近來一直胃口不大好,過會子包好了送過去,也是一番心意。”
惜春癟嘴道:“三姐姐送了血燕,我卻不知送什麼好了。”
探春笑道:“那便算咱們姊妹一併送的好了。”
惜春悶悶的應了一聲兒,心下不喜薛姨媽,與寶姐姐更是交情泛泛。
探春回首又感念着道:“多虧了遠大哥啊……早知有驚無險,昨夜我就該跟着遠大哥一道兒殺賊,說不定還能多留下兩個賊子呢。”
侍書、翠墨紛紛掩口而笑。
恰此時外間傳來動靜,侍書挑了簾櫳出去,須臾回來歡喜道:“姑娘,王善保家的拿了李貴,說是從李貴牀底下搜出了太太屋裡的玉如意,二姑娘做主,當場打了李貴三十板子,這會子已經叫人丟出府去了!”
“啊?”
探春霍然起身,心思轉動便覺此事另有隱情——那李貴乃是寶二哥的奶兄弟,好端端的又怎會覬覦太太房裡的玉如意?
可不拘內情如何,二姐姐此番可算是爲探春出了一口惡氣!
當日打能仁寺迴轉時馬車失控,陳斯遠調查之後雖不曾與探春明說,可探春聰敏,到底從蛛絲馬跡裡查出了一些端倪。那幕後主使的王夫人、夏金桂,探春自然動不得,可下黑手的李貴,倒是讓探春記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