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女兒家心思多,便有如那‘一個寢室四個人六個羣’。
陳斯遠是過來人,自不會因着寶姐姐那些小心思而心生齟齬。反倒這般心思落在陳斯遠眼中,只覺寶姐姐分外可愛。
當下忍不住調笑道:“他們自是天作之合,咱們也有金玉良緣呢。”說着便探手擒了柔荑。
寶釵眨眨眼,恍然想起陳斯遠身上還有一塊‘通靈寶玉’呢,頓時哭笑不得起來。扭頭掃量一眼,眼見外間有婆子走動,趕忙抽回柔荑嗔怪道:“有人瞧着呢。”
陳斯遠不由的心下癢癢,道:“不若我夜裡去尋你?”
寶姐姐雖是心下意動,卻生怕自個兒禁不住,再真個兒委身於他……便咬着下脣哄勸道:“每日都能見着,又何必夜裡來……左右不過三兩年的事兒,你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陳斯遠頓時故作頹喪道:“說的輕巧,下一刻須得三年零九個月,換算下來那是一千三百五十多天……豈不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寶姐姐愈發哭笑不得,笑道:“你算的倒是快,虧得此時沒了明經科,不然豈不是要考個頭名回來?”
陳斯遠撇嘴道:“明經科啊……如今倒是有明經進士(貢生雅稱),我卻是無福消受了。”
寶姐姐打趣道:“是呢是呢,你如今可是堂堂陳孝廉。”
笑過一會子,眼見陳斯遠兀自還在意興闌珊,寶姐姐偷眼瞧瞧外頭,眼見這會子沒人走動,飛快起身湊過來在陳斯遠臉頰上印了一下,又紅着臉兒趕忙回了座椅上。
陳斯遠待回過神來,寶姐姐早已羞赧着坐在了原處。
他頓時抱怨道:“這算什麼?你這是偷襲!”
寶釵噘嘴道:“快別鬧了……你屋裡就三個呢,實在不行,我叫鶯兒來陪你?”
陳斯遠頓時心生警醒,上回自個兒與鶯兒嗑瓜子,可是被寶姐姐瞧了去。雖說是鶯兒給自個兒擠酒刺,可這般親密,難免寶姐姐吃味。
陳斯遠便納罕道:“關鶯兒什麼事兒?”
寶姐姐笑着搖頭,轉而說道:“我來了好半晌,也不好多留。你若閒得慌,不若往滴翠亭左近耍頑——”見其不解,寶姐姐又道:“林妹妹她們弄了船來,如今正在沁芳溪裡耍頑呢。”
“那你呢?”
寶姐姐嘆息道:“昨兒個就沒去,今兒個好歹要往綺霰齋走一趟。”頓了頓,又展顏笑道:“不過也就兩盞茶的光景,我只要一勸學,寶兄弟一準兒要趕我。”
陳斯遠頓時樂不可支。二人流連片刻,陳斯遠到底起身送別了寶姐姐。
停在門前須臾,陳斯遠按捺不住,到底挪步往滴翠亭尋來。誰知剛到沁芳亭,便聽得有人遙遙招呼自個兒。停步定睛觀量,便見翠煙橋下鑽出來一條烏篷船,那船後撐竹篙的不住朝自個兒擺手,卻是黛玉身邊兒的雪雁。
船艙裡,又有個苗條身形歪坐了,手中捧着書卷,這會子也往這邊看來,正是黛玉。
陳斯遠停在岸邊,見那烏篷船行得近了,笑着說道:“雪雁還會撐船?”
雪雁笑眯眯得意道:“本就是水鄉女兒,這等能爲生下來就會。遠大爺瞧好了!”
說着,雪雁擺弄竹篙,烏篷船打橫朝着沁芳亭下的階梯靠去。許是久不操船,這手藝有些生疏,那烏篷船斜着撞在了階梯上。
內中黛玉‘誒唷’一聲兒,頓時一頭撞在烏篷上,旋即捂頭嗔怪道:“仔細些,別再翻了船!”
雪雁吐了吐舌頭訕笑道:“這……水流突然快起來,一時沒把握住。”又趕忙與陳斯遠道:“遠哥兒可要來?”
陳斯遠看向黛玉,見黛玉瞧着他沒說話,這才應道:“好啊。南船北馬,我在揚州也沒少操船,說不得比雪雁你還穩妥呢。”
“哈?遠哥兒也會?那正好!”
便見雪雁打烏篷裡鑽出來,徑直將竹篙塞給陳斯遠,自個兒跳上岸,揉着膀子道:“遊逛了半晌,這會子正好我累了,便有勞遠哥兒啦!”
黛玉頓時嗔怪着道:“雪雁!”
雪雁渾不在意,嬉皮笑臉着朝黛玉雙手合十,求肯道:“好姑娘,快容我歇一會子吧。”
陳斯遠豈會推拒雪雁的一番好意,當下便笑道:“妹妹若不嫌棄,我撐船來載你可好?”
黛玉癟着嘴赧然道:“你既要受累,只管撐船就是,左右也不勞我動手。”
陳斯遠撐着竹篙跳上船幫,竹篙輕輕一推,那烏篷船便逆向而行。須臾,小船調轉了船頭,又奔着翠煙橋而來。
陳斯遠說道:“今兒個怎麼就妹妹自個兒玩水?”
黛玉道:“方纔二姐姐、三妹妹、邢姐姐都在,奈何日頭太毒,二姐姐瞧着要中暑,這纔回去了。”
“原來如此,”眼見要過翠煙橋,那橋面低矮,陳斯遠便笑道:“妹妹蘇州、揚州都待過,可知船伕是如何過橋的?”
黛玉想起小時與父母同遊情形,便道:“自是瞧過的,啊——”
話沒說完,就見陳斯遠撐了竹篙縱身而起,輕飄飄落在橋面上。旋即行走幾步,順下竹篙,又輕飄飄落在船上。
黛玉掩口驚呼一聲兒,頓時笑道:“是了,便是這般過橋的。”上下掃量一眼,又戲謔道:“你這般身量,若是不讀書,便是做個船伕也極妥帖。”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若能每日載着妹妹泛舟湖上,想來也是極好的。”
黛玉頓時被撩撥得紅了臉兒,陰陽怪氣兒道:“你載了寶姐姐就好,又何必帶上我?”
陳斯遠是個不要臉的,當下面上不紅不白,只含糊道:“都帶都帶。”
黛玉輕哼了一聲兒,乾脆拾起書卷來不搭理他了。
陳斯遠也不在意,又撐船過了蜂腰橋,都轉過綴錦樓,便到了滴翠亭一邊的水面。
此地水域開闊,西南便是船塢,東北是滴翠亭。雖是活水,卻因水面廣闊而水流放緩。
陳斯遠乾脆擡起竹篙來,自個兒鑽進烏篷船來,挨着黛玉落座下來。
黛玉嗔怪着瞧了其一眼,他便沒臉沒皮道:“日頭太毒,要中暑了,妹妹且容我躲躲。”
這般蹩腳藉口,自是惹得黛玉心下不屑。本道陳斯遠定會說一些旁的怪話,誰知他抱膝而坐,只笑眯眯觀量着周遭景緻,繼而乾脆躺了下來。
扭頭觀量,便見陳斯遠面上說不出的愜意。
黛玉心下最是敏銳,他這般愜意,反倒讓黛玉心下一寬。想起前幾日寶姐姐所言,便說道:“前一次多虧了你。”
陳斯遠含混應了聲兒,又問道:“哪一次?”
黛玉沒回話兒,只幽幽道:“你說……若我託生尋常人家,是不是便沒這般多煩擾了?”
陳斯遠思量着道:“人生天地間,富有富的活法,窮有窮的過法。或許託生尋常人家,妹妹便沒了如今的煩擾,卻免不了旁的煩擾。”擡手遮了陽光,陳斯遠道:“嗯……怕是妹妹到時要更單弱些。”
黛玉聰慧,自知陳斯遠不過是委婉說法兒。她這般身子骨,換做尋常人家只怕早就夭亡了吧?旁的不說,便說那每日要吃的蟲草茶,又豈是尋常人家吃得起的?
她便乜斜過來,嗔道:“你在說我不知人間疾苦?”
陳斯遠笑着反問:“那妹妹知嗎?”
黛玉一雙罥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只在書冊上瞧過,還真就不曾見過。”
“這不就是了?人這一生啊,有時須得向上看,有時又要向下看。”
黛玉問道:“那何時向上,又何時向下?”
陳斯遠道:“春風得意、滿樹繁花之時最易自鳴得意,此時須得向上看;黴運連連、自怨自艾之時,合該向下看。”
黛玉說道:“如此,豈不成了自欺欺人?”
“非也,向上讓人謙卑,向下讓人慈悲。”陽光透過手指間的縫隙,斑駁地落在陳斯遠臉上,愈發襯得他灑脫之餘又有些凝重。
“秉謙卑之心,行慈悲之事,此爲大善。”陳斯遠翻過身來,探手抓了黛玉的團扇,舉起來遮了陽光,一手撐着下頜,瞧着黛玉道:“且經歷的多了,有些事自然就看得淡了。”
手中團扇四下一指:“便有如有的人眼中只這一方天地,有的人,心下卻裝着這如畫江山。”
這說的自然是王夫人眼界下,便只會盯着蠅頭小利。
黛玉便蹙眉道:“奈何我如今似那籠中之雀,這四面圍牆便是我的天地。”
陳斯遠笑着道:“不過是時候未到罷了,到時一準兒有妹妹的自在。”
黛玉遐思道:“自在?什麼樣兒的自在?”
陳斯遠卻不想多說,只道:“妹妹到時便知了。”
黛玉便蹙眉撅了撅嘴,極嫌棄他說話說半截,可心下卻遐思不止。她性子本就離經叛道,自是不想當那等三從四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貴奶奶。她想有一二之心好友,時常煮酒烹茶、吟詩作畫;她想四下游逛,看遍天下名山大川;她還想……總之很多。
身旁的陳斯遠空口畫了大餅,偏生到底如何卻一句話都不說,反倒惹得黛玉遐思不已。
烏篷船裡一時靜謐,只餘潺潺水聲,又有鴛鴦成對嬉戲。黛玉再看向陳斯遠那張好看的面孔,心下最後那一點厭嫌也消散一空。
暗忖這便極好了,若是攤上舅舅那般古板的夫君,來日自個兒還不知如何受罪呢。
噗通——
倏然驚醒,黛玉回首觀量,便見船舷上掛着的竹篙不知怎地掉在了水中。黛玉起身要去撈,卻眼瞅着竹篙順着水流飄遠了。
黛玉緊忙道:“竹篙落水了。”
“嗯……”
黛玉擡眼端詳,便見陳斯遠雙眸眯起,頭枕雙臂,竟半點要起身的意思也無。黛玉癟嘴氣惱,輕哼了一聲兒,乾脆自個兒也躺了下來。
他都不理會竹篙,自個兒又何必擔心?
過得半晌,那烏篷船順水漂到瀟湘館西岸。黛玉爬起來觀量一眼,眼見四下都是灘塗,全無落腳之地,頓時蹙眉憂心起來。
誰知此時陳斯遠打着哈欠坐起身來,探手朝船底一摸,竟將先前的竹篙又抄了起來。
扭頭朝着黛玉一笑,也不多言,撐着烏篷船又往滴翠亭靠去。
黛玉見不得他這般得意的模樣,禁不住翻了白眼,心下卻暗自好笑,思量着,這莫非便是刻舟求劍?
待靠在滴翠亭,陳斯遠讓黛玉先行下了船,隨即招呼婆子命其將烏篷船送回船塢,自個兒別過黛玉,施施然往清堂茅舍回返——方纔與林妹妹遊船,可不好讓寶姐姐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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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鳳姐兒風塵僕僕入內,見過賈母與王夫人,略略掃量一眼,便見王夫人好似不大痛快。她嘴上笑着道:“幸不辱命……理國公府還算講理,當家太太說了,這銀錢一時不湊手,約莫一旬光景便能湊出來。”
賈母頓時舒了口氣,道:“這纔好,總不能分銀子時都往前湊,輪到填補虧空便都不管了吧?”頓了頓,又與王夫人笑道:“我說什麼來着,這裡裡外外的事兒,都少不得鳳姐兒。”
王夫人僵笑着頷首。
賈母又與鳳姐兒道:“鳳哥兒也知,太太身子骨不大好,甄家之事,少不得要你來處置了。此前與姨太太說定了,多尋幾家典當鋪子過手,總要將此事辦得妥帖纔好。”
鳳姐兒一怔,訝異着欣喜道:“我?我還年輕,哪裡敢經手這般大的事兒?”
賈母道:“不是你,還能是我不成?再說了,來日璉兒要襲爵的,這榮國府可不要交給你打理?”
鳳姐兒偷眼掃量王夫人,眼見其面色愈發難看,趕忙道:“老太太這話兒說的,太太還在呢,哪裡輪得到我掌家。”
“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兒。”賈母道:“太太也上了年歲,如今還能掌個總,待來日寶玉成了親,哪裡還有心思理會府中的庶務?”
鳳姐兒竊喜之餘,也知曉此番只怕是老太太使得離間之策,偏生戳中了鳳姐兒的心思。
她與王夫人乃是姑侄女,卻分屬兩房。賈璉再如何,來日也是榮國府襲爵人,照理來說,這榮國府可不就合該落在鳳姐兒手裡?
奈何二房如今聲勢蓋過了大房,寶玉極得老太太寵愛不說,大姑娘元春還封了妃。如今鳳姐兒只盼着元春早日晉貴妃,如此二房也好搬出去別府而居。
不然的話,等老太太一去,只怕便是她與王夫人反目之時。
如今老太太將互典這等大事兒交給鳳姐兒,那典票自是要留在鳳姐兒手中,如此一來,榮國府公中田產、鋪面、房產豈不盡數落在鳳姐兒手中?便是老太太驟然過世,鳳姐兒有此依仗,也自信能與王夫人掰一掰手腕了。
當下鳳姐兒就道:“既是這般,那孫媳婦就勉爲其難了?若辦得不好,老太太與太太儘管教我。”
賈母笑道:“鳳哥兒儘管去辦,便是出了差錯也不怪你。”頓了頓,又道:“就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可別四下宣揚。我看你也纔回來,快回去歇一歇吧,晚上也不用特意來我這兒立規矩。”
鳳姐兒笑着應下,也不敢去瞧王夫人的神色,屈身一福便扭身而去。
內中只餘下賈母與王夫人,那賈母又道:“太太也別怪我偏心,寶玉來日的前程,可不在榮國府,而是在皇城。”
這說的自然是大姑娘元春。
王夫人不鹹不淡回道:“雖是這般說,可大姑娘也難啊。”
賈母嘆息道:“這年景誰不難?你剛嫁進來時府中是什麼光景?如今又是什麼光景?若不是實在沒法子,大姑娘也何必去那起子見不得光的地方?”
王夫人嘆息着不言語。
賈母又道:“寶玉銜玉而生,自有福運在。我看寶玉也不是個讀書的料子,你往後也別催逼了。等過上幾年,尋一樁妥帖的婚事纔是正經的。”
王夫人心下極爲不甘!就算元春晉爲貴妃,得封賞的也是賈政與王夫人,又與寶玉何干?雖說頂個國舅老爺的名頭,奈何一無爵位,二無功名,不過是個富貴閒人罷了。
待賈政與她一去,頓時就成了沒底蘊的破落戶。
憑什麼自個兒的寶玉便只能混吃等死,淪爲賈家聯姻的工具?若是寶玉有珠哥兒一半爭氣,她又豈會受這等窩囊氣?
因是王夫人面上含混應了,心下卻另有計較。總要先試試讓寶玉用心讀書,如若不成……這爵位花落誰家還猶未可知呢。
轉頭婆媳兩個又說起明日夏家母女過府一事,賈母便蹙眉推卻道:“既是太太請來的客,太太自個兒宴請了也就是了,左右寶玉與夏家女孩兒年歲還小,這婚事一時半刻的也定不下,我看也不必弄得興師動衆的。”
王夫人心下好一陣無語,當下再不說什麼,起身心事重重回了自個兒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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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這日夜裡,王夫人叫過襲人來吩咐了一番,轉頭襲人回得綺霰齋,便與寶玉說:“可惜你還沒好,不然來日還能瞧瞧新姊妹呢。”
寶玉不禁納罕道:“哪裡來的新姊妹?”
襲人見其來了精神頭,頓時心下鄙夷,面上卻笑道:“明兒個夏家太太與姑娘過府,那夏家姑娘與你年歲相當,可不就便是新來的妹妹?”
“夏家?哪個夏家?”
“桂花夏家,因與姨太太多有往來,此番府中有事須得夏家幫襯,太太這才託了姨太太將夏家母女請來了府中。”頓了頓,又道:“聽聞那夏家姑娘生得鮮花嫩柳,便是比府中的姑娘也不差什麼呢。”
寶玉也不探尋背後緣故,只顧着歡喜了,當下爬起來下地挪步行走一番,歡喜道:“不過皮肉傷,我如今大好了。明兒個夏家妹妹來家中,我怎能不去迎一迎?”
眼看寶玉猴兒也似坐臥不寧,幾個丫鬟紛紛打趣、揶揄。他卻渾不在意,轉頭又吩咐襲人將新裁的衣裳尋了來,挑揀幾樣,到底選了一件月白纏枝花紋直裰方纔滿意。
這日匆匆而過,轉眼便到了翌日辰時過半。
寶玉一早兒便拾掇停當,只在綺霰齋裡等得不耐,過得半晌便要打發丫鬟往前頭去瞧瞧那夏家姑娘來沒來。
正心焦之際,忽有丫鬟笑着回道:“二爺,夏家太太與姑娘來了,太太、姨太太、幾位姑娘都去儀門處迎了,太太特意打發我來催着二爺快些去呢。”
寶玉連連道好,也顧不得屁股上傷勢,快步出了綺霰齋便往儀門尋去。
待過了向南大廳,便見儀門左近王夫人、薛姨媽、鳳姐兒、李紈、三春、黛玉、寶釵、邢岫煙齊至,這會子正翹首往儀門外觀量。那鳳姐兒與王夫人說過幾句,趕忙出來迎人。
須臾便與周瑞家的將夏家母女引進了角門。
寶玉翹首觀量,遙遙便見一襲鵝黃纏枝蓮紋夾紗裙、鬢邊簪着丹桂的嫽俏身形扶着丫鬟進得內中。看身量,不過十二三,正值豆蔻年華;看面相,螓首蛾眉,矜傲中帶着一股子好奇,待瞥將過來,頓時又眉目和順起來。
寶玉頓時心下舒爽,只覺的此番果然沒白期盼。
他瞧見了夏金桂,夏金桂自然也瞧見了他。
她自小被母親嬌慣得說一不二,雖知做客需守禮儀,卻掩不住方纔的驕矜之氣。心下又對寶玉的‘好名聲’早有耳聞,錯非媽媽連日哄勸,她定是不肯來榮國府的。偏生此時搭眼觀量,便見那寶玉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眉尖眼角俱是溫潤之意,倒是比她素日裡見過的那些才子還要強上幾分。
本道寶玉‘癡傻’,定會生得形容粗魯,誰承想竟然是公子如玉!夏金桂暗自歡喜,心下便多了幾分留意。
待上前與衆人廝見時,不由得面上卻做出羞怯模樣,輕擡帕子掩了半張臉,倒是一副大家閨秀模樣兒。
王夫人這邊廂與夏家太太說着客氣話兒,偷眼一直留意夏金桂,見其雪肌花貌、桃腮杏臉,且行止端正,倒是心下有幾分滿意,只可惜夏家家世實在太低了。
衆人嘰嘰呱呱熱絡一陣,鳳姐兒就道:“太太,老太太可還等着呢,咱們是不是先行見過了老太太再說旁的?”
“是極是極。”
王夫人便邀夏家母女先行往榮慶堂而去。這夏家雖豪富,卻比不得薛家這起子百年傳承,因是素日相見,夏家太太總會不自覺的低了薛姨媽一頭。
如今來了榮國府,只覺入目之處俱都是潑天的富貴,心下又提了幾分小心,說起話兒來自然是小意奉承不迭。
夏家太太又是商戶,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自是有的,於是進得榮慶堂裡便捧着賈母與王夫人說話兒。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賈母心下雖瞧不上夏家,面上卻極周全。留其吃了一盞茶,說了半晌話,又誇讚了幾句夏金桂,這才說道:“原該我宴請夏家太太的,奈何近來身子不大爽利,這宴請的事兒便只能託付太太操辦,夏家太太可不要嫌老婆子失禮。”
夏家太太趕忙道:“老太太哪裡的話兒?今兒個能見老太太一面兒,便是好運道了。說不得沾染了老太太的福氣,我也能多活些年呢。”
賈母笑着說過兩句,這才讓鴛鴦、琥珀攙扶着回了梢間裡,瞧着好似身子骨真不大好一般。
衆人恭送老太太入內,這纔打榮慶堂出來,又往後頭大花廳小坐。陪坐的薛姨媽就道:“咱們說些體己話,我看孩子們也是坐不住,不如放他們進園子耍頑吧?”
王夫人笑着道:“是這個道理,”當下招呼了寶釵道:“寶丫頭看顧好了金桂——”說話間又一瞥寶玉。
寶釵自是心領神會,笑着應承道:“姨媽放心就是。”扭身笑吟吟扯了夏金桂的手兒,道:“妹妹隨我來?”
夏金桂笑着應下,起身便與衆人一道兒往園子裡去了。
少一時進得園中,邢岫煙便道:“卻是不巧了,媽媽方纔尋我,我這會子須得往東跨院走一趟。”
交代兩句,邢岫煙飄然而去。
餘下三春、黛玉又不是傻的,豈不知夏金桂此來隱隱有相看寶玉之意?又見寶玉一直盯着夏金桂瞧,每每夏金桂說上一句,寶玉便賣弄也似四下指點、出口成章,於是便各尋由頭、紛紛散去。
寶姐姐領着夏金桂一路往西繞行,待到了蘅蕪苑左近,寶姐姐就道:“這園中情形寶兄弟最是知曉,我這會子也乏了,不若讓寶兄弟領着妹妹逛逛?”
夏金桂正要私下與寶玉相處,當即爽快應下:“既如此,寶姐姐快去歇着吧。”乜斜一眼寶玉,又赧然道:“我與寶二哥遊逛一圈兒便回來。”
寶姐姐趕忙應下,又目送二人一併往山洞方向而去,這才笑着搖搖頭回了蘅蕪苑。
卻說寶玉、夏金桂兩個一路到得凸碧山莊,寶玉指點了一番周遭景緻,又說了此間楹聯,眼見夏金桂有些乏了,便邀其小坐。
此間距離小廚房極近,寶玉便打發襲人去端了溫茶來。
少一時茶水奉上,寶玉賣弄道:“夏家妹妹快嚐嚐,這是我早間沏的女兒茶,過了三遍,此時顏色最好。”
夏金桂品了一口,笑道:“果然好滋味,只可惜少了桂花。”
寶玉訝然道:“女兒茶裡還要放桂花?”
夏金桂俏皮道:“我家便是桂花夏家,我自小吃穿用度,可都離不開桂花呢。”
寶玉略略思忖,立時賣弄道:“去年我倒作了首歪詩,說什麼'冷露無聲溼桂花,香風有意逐流霞',不過是小孩子家的胡話,倒叫夏妹妹見笑了。”
夏金桂聞言,心中暗喜,只道寶玉果然如傳聞般愛弄文墨,便欲賣弄自己的才學:“寶二哥太過謙了,我雖不通文墨,卻也知道'冷露無聲'四字最是貼切。前日我讀《花間集》,見韋莊有'惆悵夢餘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之句,倒覺得比那些堆砌辭藻的詩強上百倍。“
她又哪裡真讀過《花間集》,不過是聽塾師提過幾句,此時卻故意說得煞有介事,手指還在桌案上輕輕叩着節拍。
“夏妹妹既愛韋莊的詞,可知他那句'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背後的故事?“寶玉歡喜不已,搖頭晃腦道:“韋莊當年在蜀地作客,眼見着中原戰亂,心中悲痛,卻只能借酒澆愁,這詞裡的無奈,倒比表面的風月更教人唏噓。“
夏金桂一時語塞,她哪裡知道這些典故,只記得塾師說韋莊是花間派的代表,詞風豔麗。
刻下見寶玉問起,面上便有些掛不住,只咯咯咯笑着道:“寶二哥學問淵博,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哪裡懂得這些深意。“
夏金桂這一笑,真真兒是千嬌百媚,寶玉頓時瞧得癡迷起來,只覺其天真爛漫非凡俗。
待夏金桂嬌嗔道:“寶二哥總瞧着我做什麼?”
寶玉這纔回過神兒來,輕咳一聲兒,因不願見這等清淨潔白的女兒,也成了那等沽名釣譽之輩,便轉而說道:“夏家妹妹如何看立身揚名?”
“立身揚名?”夏金桂早先不知見過多少欲立身揚名的才子,卻無一人入得了其青眼,因是出言便不免帶了幾分譏諷,道:“不過是蠅營狗苟之輩罷了。”
寶玉頓時大喜,合掌道:“着啊!我心下也極爲厭嫌那起子導勸人讀書上進的,豈不聞除卻四書,餘下的大多是僞作?
我心下篤定,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爲導後世的鬚眉濁物。奈何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竟也入了那國賊祿鬼之流!”
夏金桂心下鄙夷那等想要入贅夏家的才子,又暗忖寶玉說不得來日便是國舅老爺,哪兒有堂堂國舅老爺苦哈哈也要讀書上進的?
當下頷首連連,說道:“寶二哥說得極是!”
寶玉心下愈發雀躍,只覺好不容易遇見個脫俗的妹妹,直恨不得扯了夏金桂往綺霰齋好生說一番體己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