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日是惜春生兒,陳斯遠與寶釵自是不好多留,只在鋪子後頭略略溫存,便各自乘車、騎馬回返榮國府。
原本定好了下晌時諸兄弟、姊妹一道兒往大觀園耍頑,誰知這日午後烏雲蓋日,頃刻間大雨傾盆。雖有湘雲又吵着披了雨衣去賞雨景,可外間大雨瓢潑也似,湘雲自個兒跑去試了一回,轉眼嘻嘻哈哈被砸成了落湯雞。
於是乎衆人便只好齊聚秋爽齋旁的曉翠堂,用着茶點、果子,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唯獨小惜春癟了嘴眼巴巴往外瞅着。
湘雲便納罕道:“今兒是四妹妹的生兒,不過是一場雨,瞧着個把時辰就過去了,四妹妹何必掛懷?”
惜春還沒言語,便有探春說道:“四妹妹哪裡是掛心這場雨?她是盼着遠大哥的賀禮呢,生怕遠大哥被這場雨阻了,再一時回不來。”
湘雲這才恍然,笑着道:“是了,遠大哥的賀禮最是用心……只可惜先前每回我過生兒都是在侯府,算算起碼積欠了我兩回賀禮,回頭兒我定要尋遠大哥討了來。”
一旁的黛玉忍不住揶揄道:“好個會算計的雲丫頭,人家過生兒也不見你送賀禮,錯過你一回便補上?”
湘雲這會子快意,也不與黛玉計較,只嬌憨着笑道:“了不起我回頭兒給遠大哥補上就是了……”搭眼乜斜黛玉一眼,又笑着與一旁的探春道:“真真兒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有人還不曾過門兒呢,如今就替遠大哥算計着了。”
黛玉嗔笑着丟過去一把長壽果:“討打!”
湘雲胡亂用袖子一兜,竟兜住了幾枚,得意捏碎一枚丟進嘴裡,歪着小腦袋故意眼氣黛玉。
湘雲原本只是心下嫉恨,想着黛玉此前所得原本都是她的,不拘是姑祖母寵溺還是住在碧紗櫥。如今失而復得,眼見姑祖母三兩日才過問黛玉一回,這憤懣心緒自然就平復了。
雖彼此也鬥嘴不停,卻少了素日裡那般針尖對麥芒。
扭頭湘雲又安撫惜春道:“四妹妹放心,遠大哥最是疼你,莫說只是下雨,便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趕回來。”
二姐姐迎春笑道:“雲丫頭愈發口無遮攔了,不過——”瞧了眼小惜春,道:“四妹妹得空便往遠兄弟處耍頑,想來此番那賀禮定極用心思呢。”
探春也希冀道:“卻不知遠大哥這回會送什麼物件兒。”
正說話間,忽聽得後頭喧鬧聲,扭頭便見鶯兒撐傘,寶姐姐披了雨衣,正快步自遊廊行過來。
那遊廊自藕香榭蜿蜒而來,與曉翠堂中間只隔了葡萄架,門前幾個丫鬟招呼着,寶姐姐與鶯兒便跨過遊廊兩側的圍欄,穿過葡萄架跑進了曉翠堂裡。
這會子疾風驟雨,鶯兒半邊兒身子盡數打溼,便是寶姐姐也溼了裙裾。
衆姊妹趕忙上前招呼,又有丫鬟送上帕子爲主僕兩個擦拭了。寶姐姐方纔與陳斯遠幽會過,這會子心緒極佳,見狀便笑道:“早知過會子再來了,誰知正趕上雨大的時候。”
惜春趕忙問道:“寶姐姐,遠大哥可回了?”
自然是回來了的,可寶姐姐卻搖頭道:“眼看着要下雨,我便先行一步,也不知遠大哥這會子回沒回。”
“哦。”惜春蹙眉應了,復又坐下,雙手撐着包子臉苦悶不已。
寶姐姐瞧在眼中,與黛玉對視一眼,頓時俱都笑意滿滿。待少一時,忽而前門丫鬟叫道:“誒呀,遠大爺來了!”
旁人還沒說什麼,小惜春已然一溜煙的到了門口。遙遙便見如煙雨幕中,披了黑雨衣的身形闊步跳躍而來。惜春的小臉兒上頓時噙了笑意,須臾便眉眼彎彎。
於是攏手遙遙嚷道:“遠大哥慢些,仔細別滑倒了……額——”
話音未落,那雨中的身形雙臂亂搖,一屁股拍在了水中,隨即齜牙咧嘴而起,又往這邊廂跑來。
眼看跑得近了,惜春緊忙將門前丫鬟趕了,隨即便見陳斯遠一大步落在曉翠堂裡。
雨衣上的水珠匯聚,絲絲縷縷淌在地上,司棋、侍書湊過來爲陳斯遠褪下雨衣,司棋見陳斯遠後腰都溼了,頓時蹙眉道:“哥兒何必着急?這下倒好……不若我去清堂茅舍尋一套衣裳來?”
那陳斯遠灑然一擺手,道:“無妨,這點兒水漬過會子就幹了。”
寶姐姐正猶豫着,二姑娘已然越衆而出,吩咐道:“繡橘,快去搬了火盆來,身上淋溼了總要烤一烤火,溼氣浸染可不是好事兒。”
繡橘應下,緊忙與侍書往秋爽齋去搬火盆。
陳斯遠笑着朝二姐姐略略頷首,又拱手與諸姊妹打過招呼,這才探手揉了揉小惜春的腦袋,又從袖籠裡抽出個錦盒來,隨即蹙眉道:“盒子都摔破了……不過不要緊,內中物件兒是銅鐵做的,想來不曾摔壞,四妹妹快瞧瞧。”
“嗯。”惜春展顏接了錦盒,又擡眼道:“遠大哥人來了就好,我也不在意什麼賀禮的。”
陳斯遠笑道:“好好好,可算沒白疼四妹妹。”
惜春被說得赧然,到底拆了錦盒,掃量一眼,便見內中是個精巧的銅皮盒子,一面又有兩個凸起的銅皮珠子,其上還有玻璃鏡片;另一則,則有個能轉動的把手。
衆金釵聚攏過來,嘀嘀咕咕揣測紛紛,偏生無一人猜中此爲何物。
此時陳斯遠業已落座,那紫鵑急切奉上熱茶來,待其呷了一口才道:“四妹妹雙目湊近圓筒,衝着光亮處搖動把手瞧瞧看。”
惜春應了聲,依言施爲,自有丫鬟轉動把手,內中便叮叮咚咚傳來悠揚音樂,正湊過去觀量的惜春不禁驚呼一聲兒:“畫兒活了!”
湘雲年紀只比惜春大一些,聞言納罕道:“畫兒還會動?四妹妹快讓我瞧瞧!”
探春雖不曾說話,卻也湊了過去。那惜春已然嬉笑起來,探手將湘雲推搡在一旁,笑道:“有趣,待我瞧過了雲姐姐再瞧。”
這物件兒陳斯遠一早兒就預備了,算算到今日足足兩月有餘,內中的畫都是出自其手筆,餘下的棋局乃是託了造辦處所作。
單是這新鮮物件,造辦處便開價七十兩銀子,誰知前幾日試用時,那造辦處的小吏見識了此物真正用處,頓時大喜過望。待稟明瞭上頭主事,竟將那七十兩銀子給免了,只求陳斯遠能允許來日造辦處發售此物。
不過是個玩物,陳斯遠自是應允下來。
那邊廂幾個小的湊在桌案旁觀量,陳斯遠端坐椅子上,掃量一眼,便見二姑娘、寶姐姐、表姐、黛玉都不曾湊過去。
陳斯遠頓時心下發苦,不禁暗忖,若二姐姐說話兒,自個兒總不能不接,說不得便惹了寶姐姐氣惱。本待尋表姐邢岫煙說話兒,誰知邢岫煙好似窺破他心思一般,竟笑着起身也往惜春旁湊趣,道:“到底什麼畫兒還會動?也讓我瞧瞧。”
好一手隔岸觀火!
陳斯遠頓時撓頭,正待另尋他法,此時就見寶姐姐扭頭道:“上回鶯兒就贊二姐姐那梅花絡子打得好,昨兒我瞧過了,果然極好。二姐姐得空也往蘅蕪苑走一走,正想問二姐姐討教怎麼打絡子呢。”
迎春謙遜道:“不過是胡亂打的,寶妹妹打的又差了哪兒去?”
眼見兩女一言一語說將起來,陳斯遠緊忙扭頭朝着黛玉頷首,卻見黛玉似笑非笑看將過來。
陳斯遠思量道:“前幾日見過丁郎中,說是妹妹那方子又有增減?”
黛玉道:“快別提了,那藥湯愈發苦澀,每回和了蜜水才勉強服下。難爲你費心,左右不過是些老毛病了,依着我,增一些減一些也無妨。”
話音落下,一旁的雪雁就笑眯眯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先說姑娘這春秋兩季不過略略咳了幾日便大好了。”
又有紫鵑說道:“說來前一回太太也說過,好似有一味藥專對姑娘的症候,”
王夫人爲黛玉尋藥?陳斯遠聽得直蹙眉。眼見黛玉眸中無悲無喜,雪雁不明所以,偏那紫鵑面上意味深長,心下哪裡不知紫鵑此番是在通風報信?
那王夫人素來厭嫌黛玉,又怎會上趕着給其送藥?也不知王夫人此番是蓄意討好自個兒……還是別有所圖。
因是他便說道:“這醫方不好輕易改易,須知治病最忌中途換了郎中,如今丁郎中開的方子既然對症,林妹妹還是沿用此方爲妙。”
紫鵑頷首道:“我們姑娘也是這般說的,後來太太也就沒再提及。”
陳斯遠看向黛玉,黛玉便偏過頭去。
正待說起旁的,那邊廂惜春戀戀不捨到底撒了手,將那物件兒讓給湘雲觀量,自個兒行至陳斯遠跟前兒斂衽一福:“多謝遠大哥,這賀禮我極爲喜歡。”
陳斯遠笑道:“四妹妹喜歡就好……那後頭有個小巧抽屜,能將畫抽出來,妹妹若想探尋究竟,回頭兒自個兒抽出來觀量就是了。”頓了頓,又道:“說不得四妹妹來日自個兒也能畫這會動的畫兒了呢。”
惜春年歲不大,卻是個聰慧的。方纔丫鬟轉動的稍慢了些,她便瞧出了內中的破綻來,待聽聞陳斯遠說過,心下已然大抵知曉了內中道理。於是便笑道:“既如此,我來日可要用心學畫兒了。我們姊妹四個各以琴棋書畫爲雅好,娘娘擅琴曲,二姐姐擅圍棋,三姐姐喜讀書,我若不會作畫,豈不是墮了姊妹們的名頭?”
此言一出,惹得陳斯遠哈哈大笑,探手又揉了揉惜春的小腦袋,只覺得小姑娘分外可親。
說過半晌,湘雲也瞧過了,回過頭來自是讚歎不已。至於當面央陳斯遠來日補賀禮,自然是頑笑之言,只是湘雲也拿定了心思,待來日陳斯遠生兒,總要用心送一份賀禮纔是……說不得來日回禮便是這般精巧的物件兒呢?
待三姑娘、邢岫煙、二姑娘迎春、寶姐姐、黛玉俱都看過,果然都紛紛讚歎陳斯遠心思精巧。
於是紛紛落座,說說笑笑間又心思各異。
邢岫煙隔岸觀火,人少時與陳斯遠熱絡得無話不談,偏一多便沒了言語,只偶爾湊趣附和一嘴;
小惜春這會子只剩下歡喜,眼見丫鬟們也眼饞,便大氣地請丫鬟們也瞧個新鮮;
三姑娘探春隱隱知道二姐姐迎春的心思,幾次將話頭點在迎春身上,偏又被寶姐姐打岔過去。探春又不是傻的,一回兩回也就罷了,眼見寶姐姐總是如此,不免便留心觀量起來;
寶姐姐岔開話頭,很是說了幾個頑笑話兒。不時掃量一眼那精巧的銅皮盒子,心下自不會多心陳斯遠對惜春有什麼,只當他憐惜小惜春孤寂,這才疼惜、照拂有加;
二姑娘迎春眼見幾次被寶姐姐岔開話頭,當下也不多說話兒了。心下則想的分明,這等衆人齊聚的時候,多說一句、少說一句又能如何?再有一些時日寶兄弟便能得了自在,到時風言風語落在王夫人與薛姨媽耳中,那金玉良緣還不知如何計較呢。此事啊,不到塵埃落定都做不得準兒!
反倒是黛玉最是悠哉,湊趣般瞧了會西洋景兒,時不時撩撥雲丫頭一嘴,一盞茶水,一把西瓜籽,優哉遊哉,可謂偷得浮生半日閒。
臨近申時,外間雨勢漸弱,西天見了日頭。又有大丫鬟鴛鴦撐了油紙傘來,笑着道:“老太太發了話兒,今兒個趕上下雨,不若挪到後頭大花廳裡置辦席面兒。這會子女先兒、小唱都來了,老太太讓姑娘們過去呢。”
湘雲頓時歡喜着跳起來,吵嚷着便往大花廳而去,唬得翠縷緊忙撐了傘去追。
餘下金釵,紛紛瞥向陳斯遠。
衆人都知陳斯遠不得老太太的意,因是除無必要,陳斯遠極少往那榮慶堂去。
奈何事涉長輩,她們也不好置喙。
陳斯遠也不在意,只起身笑着與衆金釵道別,唯獨小惜春癟着嘴湊過來道:“可惜遠大哥不能同去。”
陳斯遠笑道:“這又何妨?左右下個月便是我生兒,到時咱們就在園子裡辦,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
“嗯!”惜春用力點頭,這才與其依依惜別。
陳斯遠自是施施然迴轉清堂茅舍,與香菱、紅玉、五兒說了會子話兒,便往書房裡溫習書本。
俄爾,那若有若無的鼓樂、吟唱聲與時不時的鬨笑聲傳來,陳斯遠隱隱有些孤寂之感,便不由得犯了思量。
依着原本思量,總要來日下場見真章後纔好搬離榮國府。只是此時與寶姐姐進展順遂,若來日不生旁的枝節,年內定下婚約,兩年後過門,到時自然便能順理成章搬離榮國府。轉念又覺不對……若不留在榮國府,又指望誰來看顧林妹妹?
躊躇一番,陳斯遠頓時苦笑起來,只怕來日反倒要自個兒拖着寶姐姐不成婚了。
這日本道再無旁的事兒,誰知臨近戌時,清堂茅舍本已關了大門,忽有人外間叩門。
這會子紅玉正伺候着陳斯遠洗漱呢,聞聲緊忙披了衣裳去瞧,待須臾迴轉,笑着說道:“大爺,四姑娘來了呢。”
陳斯遠納罕擡眼,便見小惜春領着彩屏、入畫兩個丫鬟行了進來。
陳斯遠上前笑道:“四妹妹怎麼來了?”
惜春就道:“大傢伙齊聚,唯獨少了遠大哥,一則我心下不忍,二則也怕遠大哥心下孤寂。”說話間接了彩屏手中的食盒,自個兒提到桌案上,鋪展開來,內中竟是一壺酒與兩個酒盅。
惜春斟了酒,捧着送至陳斯遠身前,道:“今兒是我生兒,總要請遠大哥吃一杯慶生酒。”
陳斯遠瞧着小姑娘認真的模樣,頓時心下熨帖不已。笑着接了酒盅,連飲了三杯,小惜春方纔展顏道:“好在下月便是遠大哥生兒,到時候咱們定要好生熱鬧一回。”
“好,一言爲定。”
小惜春又探手與陳斯遠擊掌,因此時天色已晚,這才匆匆告辭而去。
陳斯遠一徑送至門口,又打發紅玉、五兒提了燈籠去送,遙遙見惜春一行掩於花木山石之後,這才笑着搖搖頭,暗忖這丫頭果然沒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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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十幾日,別無旁事。
陳斯遠私底下與薛姨媽、邢夫人幽會了兩回,薛姨媽那邊廂自是能哄則哄,面上全不在意來日是不是要娶寶釵,反倒惹得薛姨媽自個兒上了心。
只因前幾日薛姨媽回老宅小住,兒媳曹氏旁敲側擊過問陳斯遠情形,說有人請託到了曹家,有意將女兒許配給陳斯遠。
薛姨媽仔細掃聽,這人家來頭不小,乃是鴻臚寺卿費茂肱!費茂肱此人雖只是正四品的官職,可其父乃太上時的閣老,家中親朋故舊無算,自然稱得上是顯赫人家。
連這般人家都要相看陳斯遠,配自家的寶釵自是綽綽有餘。
又聽兒媳曹氏說過外間品評,說若下一科陳斯遠高中皇榜,十有八九便被聖人點做探花。大順開國百年,二十歲的進士雖不算僅見,卻也極爲罕見。且歷數前朝,二十餘能中皇榜者,無不是人中龍鳳。
薛姨媽一直與陳斯遠相處,心下雖知陳斯遠了不起,卻從不知竟是這般了不起!眼見陳斯遠並不在意,這才隱隱動了撮合其與寶釵的心思;
至於邢夫人,陳斯遠用了十分本事,將其教訓得服服帖帖。誰知邢夫人當面應承得好好的,扭過頭來卻小動作不斷,三天兩頭尋了二姑娘迎春教唆。只因知曉邢夫人的心思,又念及大老爺賈赦素來是個畫餅的,陳斯遠便懶得理會。
卻說這日才過立夏,暑氣蒸騰之下,即便書房裡有冰盆降溫,陳斯遠也心下煩悶,讀不進去書。
擡眼觀量,那最好讀書的五兒也睏倦着趴在堂中桌案上。這姑娘只穿了一件對襟比甲,露出兩條白生生的胳膊與大段的脖頸來。
來榮國府二、三年,陳斯遠自是知曉時人保守在外,在家中則極爲放得開。便有如四下的丫鬟,除非外出辦差,餘下光景待在房裡伺候,多是五兒這般穿着。
柳五兒這會子酣睡過去,面頰上壓出一片暗紅印跡,嘴角還噙了一絲口水。陳斯遠瞧着有趣,湊過去正要逗弄,誰知外間忽而有人叫門:“遠大爺可在?”
五兒倏然驚醒,唬得緊忙往梢間裡躲。陳斯遠趕忙道:“聽聲兒好似是平兒姑娘。”這纔將五兒安撫住。
外間自有婆子將平兒引進來,五兒羞赧着披了紗衣來迎,那平兒也不去瞧她,入內斂衽一福,說道:“東府定下後日擺酒,珍大奶奶託付了我們奶奶四下告知,我便來與遠大爺說一聲兒。”
陳斯遠納罕道:“不年不節的,東府擺的哪門子酒?”
平兒掩口笑道:“自然是喜酒。”頓了頓,又壓低聲音道:“前兒太醫診脈,說是珍大奶奶有喜了。”
“原來如此。”陳斯遠頷首笑着應下。尤氏懷孕,本就在預料之中。上個月月末尤氏便覺身子不爽利,本月更是一回也沒去新宅。尤二姐還說過,尤氏本月月事沒來,如今診過脈,果然就有了。
平兒又道:“昨兒個大太太、大老爺、我們奶奶一道兒去的東府,珍大爺歡喜得手舞足蹈,非要鬧着擺酒聽戲,任大老爺怎麼勸都勸不住。”
陳斯遠意味深長道:“珍大哥這般歡喜……嗯,也在情理之中。”
平兒眨眨眼,不敢接話頭,緊忙道:“遠大爺既知道了,到時別忘了過去熱鬧一番。奶奶還等我回話兒呢,這就走了。”
五兒不好去送,陳斯遠便挪步道:“我送平兒姑娘。”
“遠大爺不必客套,留步就是了。”
陳斯遠送至院兒裡,目送平兒而去,停在院兒中略略蹙眉。只因他與尤氏不過是各有所求,因是心下也不在意那孩兒。至於往後如何,總計他不會爲着個孩兒將自個兒給搭進去。
寧國府就是個糞坑,躲都躲不及呢,陳斯遠又豈會自個兒急吼吼跳進去?
搖搖頭,他自是回了房裡避暑,不提。
卻說平兒一路手搭涼棚行出大觀園,回了鳳姐兒,便隨着鳳姐兒往榮慶堂而去。
此時榮慶堂內笑語晏晏,邢夫人難得往榮慶堂走動,便撿着東府情形一一說將出來。
惹得賈母嗔怪道:“這珍哥兒也是沉不住氣,孩兒還不曾落定,哪裡好這會子就辦酒?”
邢夫人笑道:“大老爺也是這般說的,誰知怎麼都攔不住珍哥兒。東府那情形……老太太也知。”
賈母沉吟着點點頭,沒接茬。賈敬避居城外道觀,賈蓉壞了子孫袋,賈珍急得上竄下跳,三五日便請了賈珩過府一敘,存的什麼心思,誰人不知?
賈母自是瞧不上東府種種,只因隔了府,寧國府又是大宗,尤其那賈珍素來孝順,賈母這纔不好多言。
心下只盼着那尤氏懷中的孩兒乃是珍哥兒的,而不是珩哥兒的纔好。
難得賈母給邢夫人幾分好眼色,邢夫人頓時心下一動,忍不住說道:“老太太,這有些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賈母乜斜過來依舊沒言語……大抵是生怕邢夫人犯蠢,提及東府情形。
誰知邢夫人卻道:“老太太也知,如今二姑娘養在我房裡。我既爲嫡母,總要爲迎春思量思量。眼見着迎春也不小了,我這些時日便忙着給迎春尋一樁妥帖婚事。”
賈母不陰不陽道:“難爲你費心了。”
邢夫人聽不出好賴話,只笑道:“老太太這話兒說的,我若不替迎春思量,還有誰去管迎春?”
這話極不中聽,惹得賈母蹙眉不已。
此時鳳姐兒與平兒早已入得內中,只是一邊廂是老太太,一邊廂是婆婆,鳳姐兒夾在當間兒不好插話兒。
那邢夫人就道:“我思量了一番,可巧就尋見了個妥帖的姻緣……老太太以爲遠哥兒如何?”
“嗯?”賈母忍不住愈發蹙眉。她心下極不喜陳斯遠,蓋因其一封婚書便將賈母心下的算計打了個稀碎。不得已之下,賈母只好將湘雲接來,依舊養在碧紗櫥裡。
只是人老成精,這素日裡無關緊要的,憑着個人喜好行事自是無妨;事涉聯姻,由不得賈母仔細思量起來。
明眼人都知,開國百年,勳貴聲勢日衰。看前明便知,此後定是文官掌天下。那姓陳的小小年紀便中了舉人,且極有才名,又有殖貨之能,若來日高中皇榜,必前程遠大!
與這等人聯姻,既不會委屈了二姑娘,說不得來日還會對賈家大有裨益。
另則,二姑娘與自個兒那外孫女也算知根知底兒,迎春爲正室,總不會與黛玉別苗頭。
如此,有百利而無一害!
心下思量分明,賈母便露出了點兒笑模樣,說道:“遠哥兒自是妥帖。只是這婚姻大事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這做祖母的哪裡好多嘴?你可曾與大老爺說過了?”
邢夫人聞言頓時愈發得意,笑着道:“老太太不知,這話兒……還是大老爺先提起的呢。”
賈母笑容愈發和善,便道:“那此事你們夫婦商議着辦就是了,若嫁妝不夠,來日從我那體己裡撥付一些也就是了。”
邢夫人大喜過望,不由得起身一福道:“誒唷唷,還是老太太疼惜孫女兒,那媳婦代二姑娘先謝過老太太了!”
說話間又有薛姨媽與寶釵齊至,薛姨媽只聽了半句,入內見了禮就笑道:“大太太又有喜事不成?”
邢夫人老蚌懷珠得了四哥兒,薛姨媽這話自是滿是揶揄。
奈何邢夫人光顧着歡喜了,竟沒聽出內中意味來。當下只笑着意味深長道:“可不就是喜事?大老爺與我一直想撮合遠哥兒與二姑娘,眼見着兩個小的素日裡沒少走動,今兒個我便來請了老太太的吩咐。不想老太太也是樂見其成,還說要給二姑娘添妝呢,可不就是喜事?”
薛姨媽一怔,身旁的寶姐姐霎時間臉色煞白,死死攥着帕子、面無人色。
薛姨媽心下急切,口中不自在道:“這……的確是喜事,卻不知遠哥兒是什麼心思?”
“瞎!”邢夫人一甩手中帕子,笑着道:“遠哥兒孤苦伶仃一個,又早就另開戶牌了,我與大老爺一道兒撮合,他豈有不應之理?”
“原來如此,那自然是極好的,極好的。”
母女兩個僵硬着落座,又對視一眼,薛姨媽便見寶姐姐強忍着方纔沒掉下眼淚來。心下不由得一揪,早知如此,當日就不該理會那勞什子的金玉良緣!事到如今,反倒自個兒坐了蠟!
少一時,又有三春、黛玉、湘雲、邢岫煙一道兒而來。那邢夫人本就是口不擇言的,當面又說了此事。
二姑娘心下狂喜之餘,羞得尋了由頭掩面而去;黛玉、邢岫煙一併看向面無人色的寶姐姐;惜春只顧着歡喜了,倒是探春自寶姐姐臉上瞧出了些許端倪。
連探春都瞧出了苗頭,又豈能瞞得過賈母去?老太太心下暗自驚奇,思量着薛家這是腳踏兩隻船?一邊廂惦記着金玉良緣,一邊廂又攀附了陳斯遠?
待過得須臾衆人散去,鳳姐兒、平兒主僕兩個一路嘀嘀咕咕。
平兒便道:“奶奶可瞧見了?姨太太與寶姑娘都變了臉色呢!”
鳳姐兒與薛家可不算對付,只因前兩年鳳姐兒一心幫着老太太,薛家則幫着王夫人。如今眼看東風壓倒西風,鳳姐兒有心往王夫人跟前湊,卻怎麼也越不過薛姨媽去,心下自是巴不得薛家坐蠟。
聞言便笑道:“我那姨媽也是個心思多的,一邊廂說着金玉良緣,誰知一邊廂還記掛着遠兄弟。這腳踩兩隻船,一個不好啊……就容易踩空落了水。”
平兒頷首,旋即笑道:“奶奶這話兒說的,好似遠大爺更像是腳踏兩隻船呢。”
“遠兄弟?”鳳姐兒感嘆道:“那如何能一樣?遠兄弟這等才俊,真真兒是一家郎君百女求。也就是如今囿於園中,待他來日搬出去,說不得好人家的姑娘踏破門檻也要爲婢爲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