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心下存疑,忙打發芸香再去掃聽。芸香得令而去,紅玉便奉茶過來,低聲說道:“大爺,如今二姑娘管家,內外院兒大事小情就沒有瞞得過二姑娘的,大爺既想知道,何不打發人去問問二姑娘?”
陳斯遠這才恍然,笑着道:“是了,我竟將此事忘了。不過二姐姐處境也不大好,你得空幫我打聽打聽。”
紅玉抿嘴笑着應下,想起年節走動時,陳斯遠曾從王府帶了兩包猴魁來,問過陳斯遠之後,便做主拿了一包,往前頭輔仁諭德廳而去。
刻下二姑娘迎春正與李紈在廳中盤賬,前頭喧闐自有管事兒婆子報之,聽聞來的只是幾個甄家的婆子,二姑娘便打發林之孝家的往前頭去迎。
過得半晌,林之孝家的來回:“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
二姑娘擡眼掃量林之孝家的一眼,心道這林之孝家的果然會說話,明明是進宮侍疾,到了她嘴裡卻成了朝賀。
大丫鬟司棋接了單子來,迎春掃量一眼,便見其上寫道: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
迎春情知自家與甄家情誼匪淺,大老爺的原配夫人便出自甄家,因是開口吩咐道:“用上等封紅賞了。”
李紈在一旁出言道:“甄家不比旁人,上等封紅多用來賞賜僕役,我看二妹妹還是預備尺頭賞了纔好。”
迎春一琢磨也是,頷首連連之餘,擡眼看向李紈笑道:“還是大嫂子思慮周全。”本要再說些旁的,卻見李紈笑着又退到一旁,心下哪裡不知大嫂子是有意藏拙?
想起家中齟齬來,迎春也哂笑一聲兒。她自個兒不也藏拙來着?錯非不想錯過與陳斯遠的好姻緣,擎等着盲婚啞嫁,只怕要一徑藏到出閣呢。
收攝心思,迎春依着李紈的提議重新吩咐了一遍,林之孝家的便斂衽迎下。正待去吩咐,又有老太太房裡的大丫鬟琥珀來尋,說:“老太太吩咐,給甄家幾個婆子預備下尺頭。”
林之孝家的笑着道:“二姑娘與老太太想在一處去了,琥珀姑娘不知,方纔二姑娘就是這般吩咐的。”
琥珀訝然不已,禁不住擡眼瞧了迎春一眼,這才笑着道:“老太太先前吩咐下來,鴛鴦姐姐還攔了一嘴,說二姑娘定能周全了。如今瞧着果然如此!”
迎春不置可否,笑着道:“甄家人可是去榮慶堂請安了?”
琥珀就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二姑娘,那四個婆子去了榮慶堂,老太太打發人叫了二奶奶、寶姑娘、三姑娘作陪,又催着小丫頭去將寶二爺尋來。”
迎春笑道:“勞煩你留心,若是老太太發話留飯,我也好叫廚房預備一桌席面來。”
琥珀不迭應下,這才與林之孝家的一道兒告退而去。
因已進了二月,李紈又撿起教導小姑子的差事。迎春年歲大一些,自然不用再學;探春、惜春年歲還小,少不得她這個當嫂子的教導。
李紈不過是得空纔來瞧瞧,眼看迎春處置的極爲利落,便也言語一聲兒、告辭而去。
李紈才走,紅玉便提了猴魁笑吟吟入內。契闊須臾,便將猴魁奉上,笑道:“這是大爺打王府帶回來的,也給二姑娘嚐嚐鮮兒。”
迎春聰慧,瞧着紅玉話中有話,笑着讓司棋接了,說道:“總不能得了便宜裝不知道,司棋,去將我前幾日才繡好的帕子取來一個,也讓紅玉給遠兄弟帶回去。”
迎春生兒過後,陳斯遠與其過了明路,二人彼此送物件兒便算不上是私相授受。
司棋應聲離去,迎春又讓繡橘守門,這才招呼紅玉上前來,笑着道:“遠兄弟可是有事兒?”
紅玉笑道:“聽聞甄家來人,我們大爺也關切着呢。”
迎春納罕不已,嫡母出自甄家卻早已亡故,陳斯遠又是續絃邢夫人的外甥,這甄家來人……遠兄弟關切個什麼勁兒?
紅玉伶俐,瞧出迎春不解,便壓低聲音道:“我家大爺憂心朝局。”
迎春眨眨眼,隨即點頭道:“前朝連着後宮,官場通着後宅,我知道了。你且去回,今日不過是幾個婆子來拜見老祖宗,若是有旁的事兒,定會讓鳳姐姐出面兒。我若得了信兒,一準兒打發人告知。”
紅玉甜甜笑着一福,道:“那我等會兒就去回了大爺。”
恰此時司棋迴轉,迎春心下一動,忙道:“趕巧這兩日要量身,我還是跟着你走一趟吧。”
紅玉歡喜不已,不迭點頭應承下來。
迎春便起身,任憑繡橘、司棋爲其裹了披風,吩咐隨行的婆子各行其事,自個兒領了紅玉、司棋、繡橘,出了輔仁諭德廳便往清堂茅舍而來。
早春時節、春寒乍暖,翠嶂左近的灌木卻已返青。二姑娘舉手投足間少了往日的怯懦,多了幾分當家姑娘的昂揚。
這一路上遇見幾撥丫鬟、婆子,雖也有那沒起子的用眼白瞧人,可更多的則是遙遙行禮、遠遠避開。
過了沁芳亭,繡橘往後頭針線房去尋了針線上人來,又追上緩步而行的迎春,這才一併到了清堂茅舍。
這會子陳斯遠無心看書,正反覆思量甄家此行對於賈家的影響。
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賈母、王夫人等,陳斯遠自是不關心,可邢夫人、四哥兒、李紈、探春、惜春,這些親近之人,自個兒總要護佑周全吧?
若賈家被甄家牽連,落得個抄家滅族的下場,怕是唯有求了燕平王方纔能護住衆人周全。
正胡亂思忖間,五兒打了簾櫳訝然道:“大爺,二姑娘與紅玉姐姐一道兒來了。”
陳斯遠回過神來,緊忙起身去迎。方纔出了正房,就見紅玉引着迎春進了院兒。
擡眼掃量,便見迎春披了緞面披風,外罩淺金鑲邊蘋果綠撒花緞面圓領袍,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着墨綠綢緞馬面裙。
面上靦腆,一雙眸子羞喜交加,又大着膽子與自個兒對視了一眼,這才上前屈身斂衽,雙手虛握,右手迭左手行了福禮:“見過遠兄弟。”
“二姐姐。”
許是十幾年下來藏拙習慣了,又或許是二人過了明路,再一見面難免心下羞怯,於是乎迎春一時赧然竟說不出話兒來。
繡橘不是個口齒伶俐的,司棋又滿心滿眼盯着陳斯遠瞧,紅玉一看不對,趕忙笑着道:“大爺,二姑娘是來咱們房裡量身來了。”
賈家家大業大規矩也大,依着規矩,二等丫鬟每年八套衣裳,一等的除去衣裳還有頭面賞賜,三等的就只有一年四套了。
清堂茅舍裡,紅玉、五兒、芸香等身契都在榮國府,都掛着三等丫鬟的例,是以合該每季一套衣裳。
自然,陳斯遠連銀子都會貼補,衣裳、首飾、脂粉自然也會貼補一二。
二姑娘管着家,這等小事兒自有針線上人來管,哪裡用得着她親來?陳斯遠瞬間便知,這是二姐姐尋了個頭來瞧自個兒了。
面上莞爾,陳斯遠趕忙相讓,道:“剛沏了一壺普洱,二姐姐來的正是時候,還請入內敘話。”
迎春赧然點頭,隨着陳斯遠往正房去。紅玉先是朝着五兒遞了個眼色,又趕忙攔了司棋、繡橘道:“前幾日跟鶯兒學了個五福絡子,你們也來瞧個稀罕。”
繡橘歡聲應下,司棋心有不甘,卻好歹知道自個兒的身份,便強笑着迎了,催着針線上人一道兒進了廂房裡。
清堂茅舍裡,陳斯遠與迎春分賓主落座,五兒上了溫熱普洱,偷眼觀量二人一眼,便掩口笑着退下。
“我——”
“你——”
二人一併開口,又同時止住話頭兒,對視一眼,一個莞爾一個羞怯,二姐姐迎春便道:“遠兄弟先說吧。”
陳斯遠道:“榮國府高門大戶,尋常官媒不大好,須得多等些時候,我總要尋一位誥命夫人來提親纔好。”
迎春羞怯不已,囁嚅應下,想起司棋探知的情形,忍着羞臊開口道:“你可是許了我父親什麼好處?”
陳斯遠笑着道:“二姐姐怎麼知道的?”
迎春悶頭道:“我父親時常尋你,他又是那起子無利不起早的,想來爲了婚事沒少刁難。”
陳斯遠眉頭一挑,哪裡聽不出迎春話中關切之意?心下不由竊喜不已,暗忖這媳婦還不曾過門便向着自個兒了,想來來日成了婚也能拎得清孃家、婆家。
當下他便笑着道:“無妨,這等小事兒我自個兒處置了就好,你自個兒過得舒心就好。”
迎春卻不聽,蹙眉關切道:“你不與我說,我總掛着心。”
這人還沒過門,便被其父敲了竹槓,縱使遠兄弟是個大度的,難保來日想起來會堵心。她本就落後寶釵、黛玉,再讓陳斯遠心下存了芥蒂,只怕來日再是小意溫存也化解不開。
與那雙清亮眸子略略對視,迎春到底忍不住羞意,紅着臉兒別過頭去。
陳斯遠只覺有趣,笑着道:“的確是小事兒。”想了想,便挑着能說的說了一通。
迎春聽罷憂心不已,說道:“那是你的方子,怎好平白給了出去?”
陳斯遠道:“忠順王逼迫,我琢磨着這方子散出去也算是利國利民,便作價兩千兩發賣了出去。”
迎春眉頭緊鎖,正要提及燕平王,可見陳斯遠那渾不在意的模樣,又將到了嘴邊兒的話生生嚥了回去。她關心則亂,待細細思忖,便知只怕陳斯遠另有後手。於是釋然一笑,說道:“也罷,你既不在意,我也就不多說了。”
頓了頓,想起陳斯遠方纔所言,又紅了臉兒道:“至於提親,尋常媒妁就好,也不必鬧得興師動衆的。”
陳斯遠笑而不答,只一個勁兒的盯着迎春瞧。
迎春被瞧得心下小鹿亂撞,又唯恐待得久了傳出閒話來,於是匆匆飲了半盞茶,便磕磕巴巴起身告辭。
陳斯遠笑着送迎春出門兒,誰知到了院兒裡才知,那針線上人還不曾給衆人量完。
迎春少不得又鬧了個大紅臉,便留下繡橘照看着,自個兒領着司棋匆匆往綴錦樓回返。
待出得清堂茅舍,司棋忍不住回頭兒觀量,便見陳斯遠正停在院兒門前目視相送。
司棋便笑着道:“姑娘,遠大爺一直停在門前目送咱們呢。”
迎春聲如蚊蠅一般應了聲兒,卻悶着頭不敢回頭觀量。
司棋暗自磨牙,心下氣惱不已,忍不住說道:“要我說,姑娘既然與遠大爺過了明路,不妨膽子大一些。莫忘了寶姑娘、林姑娘佔了先,姑娘再退讓,即便來日過了門,也不過是個空架子主母。
女人家過日子要想體面,總要討了當家的歡心纔好。”
迎春豈會不知這等道理?聞言便苦笑道:“你跟我最久,也知我是個什麼性兒。來之前心中憋了許多話兒,誰知見了面兒便忘了個乾淨。”
司棋思量道:“姑娘還是太害臊了,這可不行……”頓了頓,忽而想了個主意,便笑着道:“……我倒是有一個法子,也不知管不管用。”
迎春略略頓足仰臉看了司棋一眼,司棋便攏手附耳嘀咕了一通。說罷,迎春面上愕然不已,眨眨眼正待推卻,可仔細想想好似……有用?便挪步琢磨了好一會子,這才試探道:“能……能行嗎?”
司棋卻是個膽子大的,打包票道:“成不成的,姑娘總要試試纔好,萬一有用呢?”
迎春便悶悶的應了一聲兒,也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司棋不管旁的,心下拿定了主意,只待過幾日休沐,便往那賣話本兒的攤子上找尋找尋。
……………………………………………………
倏忽幾日,轉眼便到了黛玉生兒這天。
前幾日甄家女眷來京城,聽聞轉天便入了宮。此後出宮便在北靜王府歇息,轉天又入宮侍疾。除了那日來的幾個婆子,再無甄家人等來叨擾。
加之王夫人前兩日方纔入宮一回,也不知賢德妃說了什麼,王夫人回來後便陰着臉兒心事重重的模樣。
黛玉心思敏銳,眼看連素來歡脫的賈璉都收斂了幾分,便知老太妃沉痾難起。又因當年降爵時,是老太妃與太上一道兒出面說項,這才保住了寧榮二府,老太妃這一去,難免讓賈家人心惶惶。
是以提前一日,黛玉便與賈母言說,不過是個小生日,也不用大肆操辦,只依着慣例擺上兩桌酒席,與諸姊妹慶賀一番也就是了。
賈母不允,寶釵、寶琴一道兒勸說,這才讓老太太鬆了口。這回也不在榮慶堂辦,賈母撥了一百兩銀子,由着黛玉在自個兒的瀟湘館操辦就是了。
不用請說書女先生、戲班子,置辦兩桌席面纔多少銀錢?算算有二十兩就頂好了,餘下銀錢,賈母是存了貼補黛玉之意。
黛玉卻不管賈母如何作想,能自個兒操辦生兒宴席,黛玉可是歡喜了好一會子,以至於夜裡翻來覆去的,一直沒睡安穩。
於是乎到得生兒這天,黛玉迷迷糊糊醒來,住香、禱詞,往各處長輩見了禮,得了生兒賀禮,便哈欠連天迴轉瀟湘館。
甫一褪去披風,便有寶釵、探春、惜春一併尋來。
寶姐姐眼見黛玉滿臉倦怠之色,頓時愕然道:“好好兒的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大丫鬟雪雁掩口笑道:“姑娘打昨兒個從榮慶堂回來,便琢磨着今兒個怎麼過纔有趣,一會兒列菜譜,一會兒琢磨頑樂,鬧騰到後半夜走了覺,可不就要睏倦了?”
惜春不由得豔羨不已,說道:“真真兒羨慕林姐姐能自個兒操辦生兒宴。”
探春用胳膊肘懟了下四妹妹,道:“非常之時、權宜之計,自個兒操辦不過圖個新鮮,沒看老祖宗都覺着虧欠了林姐姐的?”
惜春卻道:“說書、唱戲,來來回回就那些,一年好幾回,我早就膩煩了。還是這樣兒好,由着林姐姐自個兒琢磨。”說着又湊過來扯了黛玉道:“林姐姐可想好了如何操辦?”
黛玉笑道:“這時節外頭還冷着呢,不過是弄一些咱們都玩兒過的罷了。”說着又是一個哈欠,因與諸姊妹早就熟稔,她便自顧自地往牀榻上一歪,道:“快容我小憩一會子,實在是困得睜不開眼了。”
寶釵、探春、惜春俱都掩口而笑,正待說笑些什麼,外頭紫鵑打了簾櫳入內,道:“姑娘,紅玉來替遠大爺送賀禮了。”
原本歪在牀榻上的黛玉緊忙起身,寶釵、探春、惜春彼此對視,小惜春就笑道:“遠大哥的賀禮每每別出心裁,我看林姐姐還是瞧過了再歇息吧。”
黛玉嗔怪兩句,紅玉便捧了錦盒笑吟吟進了內中。
將錦盒交給雪雁,紅玉利落地一福,開口就道:“大爺原本自個兒要來的,誰知外頭送了帖子邀大爺往李閣老府中一敘,大爺不敢怠慢,只得打發我來給林姑娘送賀禮了。”
話音落下,黛玉等還在訝然,寶姐姐眉頭一挑便問道:“李閣老?哪一位李閣老?”
紅玉笑道:“大爺說是李堂馥李閣老。”
話音落下,黛玉還在思量,寶姐姐已然喜形於色,歡喜道:“遠大哥怎麼結識了李閣老?真真兒是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