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王嬤嬤 雪雁心思
卻說這日黛玉午後覺着睏倦,便在碧紗櫥裡小憩。
丫鬟紫鵑眼見無事,便出去尋襲人說話兒。奶媽王嬤嬤守在黛玉身邊兒,自己爲其掖了被角,忽而聽得腳步聲匆匆,轉頭便見是雪雁神色匆匆而來。
王嬤嬤見其好似有話要說,便起身挪步到了碧紗櫥一角。
雪雁低聲急促道:“嬤嬤,外頭都在傳,說是姑娘與大太太的外甥早有婚約,那位遠大爺手裡有老爺寫的婚書!”
王嬤嬤納罕不已,趕忙問:“婚書?到底怎麼回事?”
雪雁搖頭道:“我也不知,只是方纔聽婆子嚼舌,說老爺年初給陳家寫了婚書,讓姑娘與那位遠大爺行兼祧之禮……”當下嘀嘀咕咕,便將聽來的一一說給了王嬤嬤聽。
這王嬤嬤乃是黛玉乳母,先前便隨着黛玉來了賈家。待了二年,又隨着黛玉回返揚州。林如海臨終所託,自是與王嬤嬤交代過的。
奈何這榮國府裡賈母一手遮天,先前來的那一回,便被賈母往身邊兒安插了個紫鵑,其後又有流言說王嬤嬤‘年老不中用’。
先前王嬤嬤還不甚在意,可此時警覺起來。王嬤嬤擔負着給賈雨村報信,照看黛玉,監督林家家產之重任。這會子傳其‘年老不中用’,這是要將其從黛玉身邊兒趕走啊。
先前王嬤嬤便不贊同黛玉再送回賈家教養,她早瞧出來賈母不是個好相與的,黛玉再入榮國府可謂羊入虎口。十幾萬的家產,賈家能不垂涎?待林家家產耗盡,賈家會不會生出將黛玉養死的念頭?
賈母瞧着如今對黛玉憐惜,可那王夫人卻與自家主母有過節的,就算來日姑娘真個兒嫁給了寶玉,被那等婆婆磋磨,又豈能得了好兒?
這偌大的榮國府,處處都是賈母的眼線,王嬤嬤想守着黛玉,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從揚州跟過來的雪雁。
此刻聽雪雁說完,王嬤嬤不置可否,只蹙眉思量。
老爺林如海臨終前只看重兩樁事,一則姑娘婚事,二則林家大房宗祧。先前遲遲不肯給賈家婚書,也是因着賈家不肯應承入贅之事。直到臨終前,老爺才鬆口,改成了兼祧。
而今忽聽得有另一人得了婚書,王嬤嬤先是訝然,只覺此事不可能!若真有人得了婚書,老爺臨終前又怎會不交代?
可轉念一想,如今再入榮國府,輕易不得出門,還不是賈家說什麼就是什麼?拖延個幾年,待賈家尋機打發了自個兒,只剩下個小丫鬟雪雁,姑娘寄人籬下,還不知是怎麼個情形呢。
不管那婚書是真是假,好歹別有選擇,總不至於在賈家一根獨枝上吊死!
因是王嬤嬤壓低聲音道:“那位遠大爺是個什麼情形?”
雪雁便道:“說是其父與老爺乃是故交,家中也算詩書傳家。只是其生母去的早,繼母又惡毒……”將陳斯遠過往說了一遍,雪雁繼續道:“——聽說遠大爺轉過年來便要去黌門監就讀,我仔細掃聽了,侍書說遠大爺作的詩詞有些狂傲,許是有幾分才名?”
王嬤嬤思量道:“這身世聽着倒是可憐見的,素日行事灑脫豪爽,又有幾分才名……倒也不錯。”
雪雁納罕道:“嬤嬤莫非昏了頭?咱們姑娘是什麼門第?他又是什麼門第?”
王嬤嬤肅容道:“豈不聞‘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咱們老爺也沒了爵位,還不是寒窗苦讀二十幾年,這才一朝得中探花郎?”頓了頓,王嬤嬤笑道:“聽這位哥兒的性情,理應是疏闊的,姑娘真個兒許了此人倒是個好去處。”
“哈?”雪雁有些不解,她才十四、五年歲,眼裡只看中富貴、姿容,旁的倒沒多想。
正是她這一聲,驚擾了小憩的黛玉。
便聽得呻吟一聲,黛玉起身歪頭掃量一眼,笑道:“又有什麼事兒,怎地嬤嬤與雪雁躲在角落裡嘀咕?”
王嬤嬤與雪雁對視一眼,二者一併到了黛玉跟前兒,卻不曾瞧見這會子有個身形已到了碧紗櫥外。
王嬤嬤扶了黛玉起身,怕其着涼,緊忙尋了衣裳爲其穿戴了,這才道:“姑娘,那婚書到底是真是假?”
黛玉略略訝然,旋即蹙眉道:“嬤嬤怎麼知道的?外祖母發了話,說不許外傳的。”
王嬤嬤面露揶揄之意,黛玉聰慧,觀量一眼便了然於胸。
是了,外祖母上了歲數,雖大事能拿主意,可又哪裡管得住旁人之口?
黛玉也不去計較是誰在往外傳,只道:“瞧着字跡、印信是真的,不過那書信是正月十六寫的,一直不曾得了陳家回信,想來是作罷了。”
王嬤嬤急了,扯了黛玉的手兒道:“姑娘糊塗,怎能就此作罷?”
黛玉眨眨眼,俏皮道:“大舅舅也是這般說的,因是我便與遠大哥約定了,若我及笄前他過了秋闈,那書信就是婚書;若他蹉跎年華,書信便只是書信。”
王嬤嬤略略思量,訝然裡帶着一絲欣慰,另一手拍了拍黛玉的手兒,道:“姑娘做得好。不過……是不是太苛刻了?須知老爺也是熬了十幾年方纔中舉,三十六歲才點了探花。”
黛玉道:“我自是知曉……奈何我又能等幾年呢?”
翻過年來,黛玉就十一了,女子十五及笄,她這等大戶人家女子能多留幾年,最多十八就要出閣了。且賈母上了年歲,還不知能支撐幾年,只怕及笄左近黛玉的婚事就要定下了。
王嬤嬤勸慰道:“依着我,此事姑娘也不必太苛求,往後我與雪雁也仔細瞧瞧那位的人品、心性。若人品才俊都是上乘,高中皇榜不過是早早晚晚的事兒。”
黛玉羞怯着點了下頭。
一旁的雪雁瞧不下去了,說道:“姑娘可瞧仔細了?老爺都不曾提過,說不得那書信就是僞造的——”
王嬤嬤扭頭呵斥道:“住口!姑娘親眼瞧過了,筆跡、印信都是真真兒的,哪裡假的了?”
說句不好聽的,爲林家宗祧計,就算是假的又如何?總好過在寶玉一棵樹上吊死。
那寶玉只在脂粉堆裡打滾,自小被賈母寵溺得不像樣子,前些時日據傳還跟那秦鍾與智能兒一道兒廝混……這等不知檢點的浪蕩哥兒,哪裡是良配了?
雪雁訥訥不言,垂頭思量了好一會子,忽而恍然,這才明白王嬤嬤與姑娘所思。目光在王嬤嬤與黛玉之間遊移了一陣,這才笑道:“姑娘放心,遠大爺房裡的紅玉我也識得,往後多來往幾回,保準掃聽得清清楚楚。”
黛玉嗔道:“也不用這般刻意……府中有什麼風吹草動,你私底下留意了,再說與我聽就是了。”
雪雁不迭點頭。黛玉想起昨兒個陳斯遠送了青花瓷的人偶,又道:“他昨兒個送了見面禮,我也不好怠慢了,你去書架上尋了那殘本《王文公文集》,得空代我往後頭走一趟。”
《王文公文集》乃是南宋雕刻版,全文一百卷,如今只剩下六十幾卷的殘本。
雪雁應了一聲,起身便去找尋,結果轉頭便見碧紗櫥的紗幕晃動,好似方纔有人停在那兒一般。她驚疑一聲,王嬤嬤也瞧着不對,緊忙出了碧紗櫥觀量。恰此時琥珀自賈母房裡出來,二人迎面撞見,王嬤嬤就笑道:“方纔可是有人回來了?”
琥珀笑道:“方纔一直守着老太太,我也沒瞧見,許是鴛鴦看過了兄嫂纔回來過?”
王嬤嬤笑道:“那興許是。”
琥珀笑着錯身而過,尋了茶壺自去沏茶。王嬤嬤面上笑容斂去,回身又進了碧紗櫥,扯了雪雁交代道:“往後有事兒……不好與紫鵑說。” 雪雁這會子已然反應過來,不迭點頭道:“我知道了,往後只與嬤嬤、姑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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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霰齋。
寶玉頭晌在老太太跟前耍頑了半日,這會子也在小憩。
襲人自外頭笑着回返,晴雯正坐在椅子上作着女紅。襲人過來掃量一眼,見那帕子針腳細密,其上荷花栩栩如生,頓時稱讚道:“瞧這針腳手藝,你便是不做丫鬟,外頭只怕也要大價錢請了去做針線上人呢。”
晴雯得意一笑,說道:“你方纔去哪兒了?”
襲人道:“剛巧撞見玉釧兒,就多說了幾句話。”頓了頓,襲人轉而說道:“倒是方纔在東大院聽婆子嚼舌,說是林姑娘與那位遠大爺早有婚約,只等林姑娘及笄後便要成婚呢。”
“嘶——”繡針刺破指肚,晴雯蹙眉將指頭銜在口中,吮吸了兩口方纔蹙眉道:“哪兒的婆子胡亂嚼舌?這事兒也是能胡謅的?”
襲人笑道:“無風不起浪,我看這事兒八成有說道。”
晴雯生得靈巧風流,因着年歲小,性子倒是有些急切。聞言哪裡還坐得住?
她被賴家送到老太太跟前,其後又被老太太指派到寶玉身邊兒。賈母雖不曾明說,可賴嬤嬤私底下與她說過,老太太相中了她,有意擡她做寶玉的姨娘。
她比寶玉還小一些,因着一手精湛女紅,便有些恃才傲物。素日裡與寶玉相處,從來都是當做朋友,也因着心中傲氣,始終不曾像碧痕、襲人那般與寶玉廝混。
這些年寶玉漸大,那勞什子‘金玉良緣’四下流傳,下頭人一會子說老太太看好兩個玉兒湊在一處,一會兒又說太太看好兩個寶湊在一處。
晴雯心下思量過,林姑娘雖不食煙火氣,卻瞧着可親;反倒是那位寶姑娘,平素雖笑着,偏身上卻少了人氣兒。
因是晴雯心下,更想兩個玉兒湊在一處。
而今聽聞林姑娘忽而有了婚約,晴雯這爆炭性子又怎能不急?
她思量了下,好似襲人說的對,當下便跳下來。
襲人緊忙阻攔:“誒?你去做什麼?”
晴雯道:“無風不起浪,這等事兒總要讓寶玉去尋老太太做主。若是真的,總要問明緣由;若是假的,定要給那些亂嚼舌的一個好兒!”
襲人裝模作樣阻攔兩下,到底被晴雯甩開,眼看晴雯一溜煙也似去了臥房,襲人嘴角上翹,這才慌忙去追:“二爺還睡着呢,你莫吵了他!”
寶玉這會子小憩半晌,已然被吵醒,結果醒來便聽得晴雯叨叨叨說了一通。他起先還沒反應過來,待仔細回想了晴雯所說,頓覺天旋地轉!
林妹妹竟有了婚約?什麼時候的事兒?不對,定是假的!
“假的!我去找老祖宗!”
寶玉起身也不穿鞋襪,赤着腳往外就跑。襲人攔了一遭,與晴雯好歹伺候着寶玉穿戴齊整,這纔跟着寶玉往榮慶堂跑。
臨出綺霰齋前,襲人覺着不對,緊忙扯了麝月道:“瞧着二爺又要發了性子,你快去找太太來!”
麝月不敢大意,緊忙丟下活計去尋王夫人。
寶玉一路瘋跑到了榮慶堂,此時賈母還不曾醒來,他卻不管不顧往碧紗櫥闖。
王嬤嬤趕忙攔在門前,道:“哥兒,姑娘這會子還沒起呢,要不哥兒再等等?”
寶玉推搡兩下,叫嚷道:“你起開!林妹妹,林妹妹!那婚約是真是假!林妹妹!”
王嬤嬤不肯躲開,寶玉急切之下一記窩心腳踹出去,王嬤嬤‘誒唷’一聲倒進了碧紗櫥裡。
此時黛玉已然在雪雁服侍下穿戴齊整,雪雁見王嬤嬤捱打,氣不過上前理論:“寶二爺要見我們姑娘,好歹等姑娘換了衣裳再進來,硬闖還打人算怎麼回事兒?”
寶玉不理雪雁,只直勾勾盯着黛玉,道:“顰兒……”
黛玉臉色驟變:“不過是當日頑笑之語,你往後還是別提了。”
寶玉頓時定在當場,額頭熱汗直流,面上紫脹,踉蹌兩步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於他心中,黛玉這話便是訣別,從此林妹妹就要許人了。
此時叫嚷聲吵醒了賈母,須臾便與鴛鴦、琥珀一道兒出來,遙遙看着寶玉發瘋,賈母急切間叫了寶玉幾聲,見其不答,立時看向黛玉道:“你與他說了什麼?”
賈母那神色竟滿是埋怨,黛玉心下委屈,霎時間掩面哭了出來,道:“我不過是讓他不要亂叫,誰知他就發了癲!”
賈母也不理會黛玉,丟了柺杖將寶玉摟在懷裡,只一聲聲叫着寶玉。
不待寶玉回話,外頭腳步聲匆匆,卻是王夫人領着人匆忙趕到。眼看寶玉模樣,王夫人頓時駭了一跳,緊忙問道:“這是怎麼了?”
說罷乜斜一眼黛玉,眸中怨毒溢於言表,黛玉見了哭得愈發厲害。
寶玉忽而涕淚橫流,道:“林妹妹都要許人了,要許人了!”
賈母這會子反應過來,定是那事兒流傳了出去。心下暗罵不已,出口只得安撫道:“寶玉莫急,凡事好說。你林妹妹還在,哪裡就許人了?”
王夫人上前見過賈母,緊忙打發丫鬟扯住寶玉,待賈母與王夫人落座,那寶玉緩和一陣,便將晴雯所說複述了一遍,臨了才道:“老祖宗,媽媽,這事兒……這事兒到底是真是假?”
賈母只蹙眉道:“誰與你說的?”
“晴雯。”
賈母與王夫人當即看向晴雯,賈母面上失望,王夫人則意味難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