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邢岫煙默唸了一遍,頓覺心下舒爽。擡眼瞧了瞧陳斯遠,見其笑吟吟瞧過來,便思量着道:“難爲你一片心思……是了,你又不曾去過蟠香寺,又怎麼將景緻描繪得這般真切?”
陳斯遠笑而不語。他是沒去過,可晴雯去過啊。這賀禮準備了小兩個月,晴雯幾番嘗試纔將顧繡仿得惟妙惟肖,再綴上原本就是邢岫煙所作的詩句,可不就對了表姐的心思?
“表姐猜呢?”
邢岫煙笑着白了其一眼,道了句‘頑皮’,又與其對視須臾,只覺心下怦然。本道這些時日他一直圍着寶姑娘打轉,只怕要忘了自個兒,誰知竟一直記在心上。
情動之下,邢岫煙四下掃量一眼,忽而說道:“去瞧瞧你書房裡的藏書。”
陳斯遠不解,應了一聲兒,便引着邢岫煙往書房來。
那書房以竹簾隔斷,月洞門又有紗簾阻擋,陳斯遠先行一步進了書房裡,邢岫煙探手便將系在紗簾上的絛絲解開,霎時間紗幕落下。陳斯遠方纔回身,溫香軟玉已然撲在其懷中。
“表姐?”
邢岫煙摟着其腰背,臉頰緊緊貼在其心口,低聲道:“別出聲,讓我抱一會子就好。”
外間紅玉、五兒隔着紗幕瞥見二人擁在一處,對視一眼俱都掩口而笑,隨即悄然退出房來。那篆兒正要入內尋邢岫煙,旋即便被紅玉一個眼神兒止住,扯着其往外而去。
內中只餘二人,夏衫清涼,便是隔着幾層薄衫,二人也能彼此感知到彼此身上的體溫。饒是陳斯遠方纔繾綣過一回,這會子也禁不住萌動,一雙手逐漸開始不老實起來。
邢岫煙起先還沒反應,待過得須臾,頓時擡眼嗔道:“少作怪……”
陳斯遠訕訕笑着,道:“我若無動於衷,怕是才真個兒對不住表姐的仙姿呢。”
邢岫煙想了想,竟笑着點頭,道:“嘴裡抹了蜜,只怕寶姑娘一準兒被你哄得團團轉。”說着踮起腳來,趁着陳斯遠還沒反應過來,丹脣輕輕一印,笑着道:“今兒個心緒好,不與你計較,下回給我慶生兒可不好再這般鋪張了。”
陳斯遠心癢難耐,當下探手勾了邢岫煙的後脖頸,俯身印下去,好一番品嚐,直待邢岫煙舉着小拳頭連連捶打其胸口這才放開。
陳斯遠兀自偷笑,邢岫煙卻紅着臉喘息不已,蹙眉嗔怪道:“險些閉過氣去,哪兒有你這般的。”
陳斯遠笑道:“發乎情、止乎禮,表姐莫非也轉了性子信那些禮教之說了?”
邢岫煙退開一步提防不已,道:“我是不信,可你也不是好人。”說罷笑着打了紗簾出了書房,扭頭又與陳斯遠道:“過幾日我再來,你好生讀書吧。”
陳斯遠追出來,那邢岫煙已然在院兒中領了篆兒往外行去。陳斯遠頓時神魂勾去了大半,待回身進得書房裡,好半晌方纔沉下心來讀書。
這一日再無旁的事兒。
待轉過天來,寶玉雖身子轉好,卻困在怡紅院中不得出。老太太、王夫人都發了話,說今兒個不操辦寶玉生兒,可各處的賀禮卻短不得。
這一大早,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王家的賀禮便紛紛送去了怡紅院。寶玉囿於房中不得出,只覺心下懨懨,盼着來日出了府,去尋那好兄弟蔣玉菡好生耍頑一番。
粉油大影壁前的倒座三間小抱廈裡,鳳姐兒方纔答對了各處管事兒婆子,便有平兒湊過來道:“奶奶,門外來了兩個女先兒,說是寶姑娘請來的。”
“女先兒?”鳳姐兒素來與薛家母女不對付,聞言便冷笑道:“寶丫頭也是有趣,都說不操辦了,她請了女先兒來,難道隔着牆說頑笑話兒給寶兄弟聽不成?”
平兒沉吟着道:“奶奶,好似今兒個還有旁人也過生兒呢。”
“還有人過生兒?”鳳姐兒納罕瞧過去。
平兒低聲道:“聽聞,好似是邢姑娘。”
“原來是她啊——”那邢忠、邢甄氏夫婦本就是口無遮攔的,因是來府中月餘光景,便將邢岫煙與陳斯遠的事兒宣揚得四下皆知。鳳姐兒自是知曉邢岫煙一早兒便許給了陳斯遠做妾室的,因心下感念陳斯遠救命之恩,鳳姐兒便道:“那可不好裝不知道,你快去替我備一份賀禮送去……”頓了頓,又囑咐道:“再去告知太太一聲兒。”
平兒應下,問道:“奶奶,老太太處要不要知會一聲兒?”
鳳姐兒略略猶豫,搖頭道:“老太太那兒就算了。”
平兒應聲扭身正要走,又被鳳姐兒叫住。那鳳姐兒笑着掃量其一眼,道:“你二爺不在,怕是隻我記得你也是今兒個生兒。忙過這會子,便放了你自在,你只管去園子裡耍頑。錢匣子你也知道在哪兒,只管取了銀錢,夜裡尋紫鵑、鴛鴦擺席面頑鬧就是了。”
平兒笑着應下,這才扭身而去。
平兒先行回了鳳姐兒房,尋了個預備好的宮制荷包,又往內中塞了個金壽星,這才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這日王夫人方纔看過寶玉,這會子薛姨媽要回老宅,姊妹兩個正說着話兒。平兒入內,低聲說了邢岫煙過生兒之事。
姊妹兩個對視一眼,王夫人便道:“怎麼東跨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平兒不好說什麼,薛姨媽就笑道:“姐姐還不知東跨院情形?”
先前邢岫煙剛來,念在與陳斯遠姻緣早定的份兒上,邢夫人方纔留了其在東跨院。過後邢夫人又心心念念想着撮合二姑娘與陳斯遠,自然便將侄女邢岫煙忘在了一旁。
王夫人正要拉攏陳斯遠,便問道:“鳳哥兒準備了什麼賀禮?”
平兒笑着回:“不過是一尊金壽星。”
王夫人思量道:“那我也是一樣,再湊上一對瑪瑙手鐲。”
薛姨媽早知此事,便笑着道:“那我不好越過姐姐去,便送一對丁香,一對香珠吧。”
姊妹兩個又相視而笑,都想着此番外人都送了賀禮,偏東跨院的邢夫人後知後覺,想來過後必被臊得紅了臉兒。
過得須臾,二房預備的賀禮齊備,平兒、同喜、金釧兒一併往後頭綴錦樓而來,入內尋了邢岫煙好一番道賀,又送上賀禮。
邢岫煙受寵若驚,心下卻知此番多是衝着表弟的情面。
李紈雖消息滯後,卻緊忙送了一副針線,又有一柄金如意。
三春、寶釵、黛玉、湘雲等,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復應景而已。
李紈又幹脆放了三春一日,由着一衆小的耍頑,於是辰時剛過,這大觀園裡便熱鬧起來。
邢夫人全然不知好侄女邢岫煙過生兒,這會子正一門心思與陳斯遠緩和呢。於是一早兒打發了苗兒去請,誰知又不曾請來,照舊是那一番話,只推說來日再來。
邢夫人心下惶惶,生怕小賊對其棄之不理了,轉頭又見牙牙學語的四哥兒,這才心下稍稍熨帖。
正思量着要不要親自去見小賊,那苗兒就道:“太太,我方纔往園子裡去,遠遠瞧見姑娘們都聚在凹晶溪館熱鬧呢,又有說笑的女先兒在。問了秦嫂子才知,敢情今兒個是表姑孃的生兒呢。”
“啊?”邢夫人愣住,隨即蹙眉腹誹道:“怎麼沒聽人提起?”她沒想過自個兒不曾關切,只埋怨道:“儀門外廂房裡的那兩個真是的,岫煙慶生都不知言語一聲兒。”
苗兒不敢言語,心說‘太太你都不待見邢甄氏,求三回才見一回,能知道就見鬼了’。
邢夫人又道:“這麼說,遠哥兒是忙着給岫煙慶生呢?”
苗兒回道:“哥兒在房裡讀書呢,倒是沒急着往凹晶溪館去。”
邢夫人思量一番,便道:“去庫房預備些錦緞、絹紗,再預備些銀絲掛麪、壽桃,你帶我送過去。”
苗兒應下,趕忙去準備。那邊廂的邢岫煙正在爲難,這長輩的賀禮收了,按規矩總要去各處問安。奈何賈母沒送,邢夫人也沒送,她總不能單往王夫人、薛姨媽院兒去吧?
與其如此,莫不如多等上一會子呢,說不得邢夫人這會子得了信兒正急着找補呢。
許是瞧出邢岫煙心下所想,二姑娘得空先過來說了一嘴‘稍安勿躁’,過得須臾,寶姐姐也過來勸慰了一嘴‘多等等就是了’。
果然,待過得兩刻,苗兒、條兒兩個便急吼吼來送賀禮。邢夫人這回難得大方,蘇樣錦緞兩匹,上等絹紗兩匹,另有壽桃、銀絲掛麪等無算。
邢岫煙得了賀禮,緊忙先去東跨院謝過了邢夫人,這才扭身去了王夫人院兒,一併謝過王夫人與薛姨媽,這才又迴轉凹晶溪館。至於榮慶堂,只怕老太太早就得了信兒,只是不在意罷了,既如此,邢岫煙也不會去自取其辱。
誰知纔回凹晶溪館,這天色驟然就變了。也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烏雲,轉瞬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
凹晶溪館四下並無遮掩,寶姐姐便說不如移步蘅蕪苑耍頑,衆金釵一併應下,便趕在雨勢漸大之前往蘅蕪苑而去。
寶姐姐又生怕陳斯遠往凹晶溪館來撲了空,忙打發鶯兒往清堂茅舍去告知。
此時雨勢漸起,鶯兒乾脆自水邊折了個荷葉頂在頭上,一路小跑着往清堂茅舍尋來。誰知進得內中便見邢夫人正與陳斯遠說着話兒。鶯兒不好多留,只說了兩句便要回返。
還是香菱追出來送了其油紙傘,鶯兒這才舍了荷葉,撐着油紙傘往蘅蕪苑迴轉。
清堂茅舍裡,香茗奉上,陳斯遠雖恭謹有加,卻不假辭色。
每問必回,卻是不鹹不淡的,直弄得邢夫人不知如何接茬。
刻下外頭又下起了雨,邢夫人不好將丫鬟趕出去,便只得胡亂叮囑了一番,又道:“既如此,哥兒且先攻讀着,我……我去玉皇廟裡念會子經文。”
說罷起身,又哀求也似瞥了陳斯遠一眼,這才命苗兒、條兒撐了傘,出得清堂茅舍往前頭的玉皇廟而去。
陳斯遠又不是真個兒要與邢夫人斷了往來,眼看這回唬得邢夫人不輕,自是想着見好就收。眼看天色還早,陳斯遠便吩咐紅玉準備了雨衣,推說去蘅蕪苑,待出了清堂茅舍,眼見四下無人便溜到了玉皇廟西面牆根下。
借力攀了樹,撐起身形越過牆頭,三兩下便落在了玉皇廟院兒中。偷眼往門前掃量,眼見並無苗兒、條兒的蹤影,這才躡足尋到了靜室裡。
那靜室裡,邢夫人竟真個兒捧了經文胡亂禱告着。耳聽得房門推開,眼見來的果然是陳斯遠,頓時掩口泣不成聲,撲過來便捶打了兩下,道:“你這狠心的賊,我還當你真個兒不理我了呢。”
陳斯遠蹙眉教訓道:“可知道錯了?”
眼見邢夫人只顧着哭,陳斯遠便訓斥道:“你說說你鬧的這一出,若不是二姐姐求了老太太,來日我若當面推拒,你讓二姐姐如何做人?”
“你,你爲何要推拒?”
陳斯遠一噎,情知邢夫人若是得知自個兒與寶釵早有私情,回頭還不知鬧出什麼事兒來呢。因是便道:“不爲什麼,如今大老爺春風得意,我這般送上門去,大老爺豈不要磨刀霍霍好生宰我一刀?”
邢夫人嘀咕道:“不過是些許銀錢罷了——”
“些許銀錢?大老爺剛賺了錢,如今心氣兒高着呢,說不得到時候開出一萬兩的天價來,到時豈不是要我傾家蕩產?”
邢夫人見其肅容蹙眉,到底軟和下來,癟嘴道:“我也是一片好心……你,你既然不肯,那我往後不管就是了。”頓了頓,又抹眼淚道:“你也是個狠心的,心下惱了我,連四哥兒也不來瞧了。”
陳斯遠心下哭笑不得,說道:“哪裡不管了,這月百草堂的分潤不是送了去?”
邢夫人正要說旁的,陳斯遠心下還想着給邢岫煙慶生呢,哪裡耐煩絮叨?既然說不通透,那便換個法子通透了!
當下打橫抱起邢夫人便往炕上行去,邢夫人自是欲拒還迎,略略推阻便與其滾在炕上。
當下有詩爲證:殘花嫩柳傍名香,朝雲暮雨楚襄王;箕帚共掠梁鴻案,百千瓜瓞注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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櫳翠庵。
妙玉雙手奉上香茗,脆聲道:“太太請用茶。”
王夫人笑着應下,品了一口,讚道:“還是你這兒的茶水最有滋味。”
妙玉靦腆一笑,也不曾賣弄那泡茶的水乃是陳年的露水。
王夫人道:“娘娘請家中打平安醮一事,家中實在惶惶,不知吉凶禍福。聽聞妙玉師傅有扶乩之能,還請代爲一測吉凶。”
妙玉乾脆應下,吩咐丫鬟準備了物什。少一時,白沙盤挪至桌案上,丁字形架子懸於其上,丫鬟扶了架子。那妙玉口中唸唸有詞,又燒了一道靈符,這才返身回來扶乩而佔。鬼神之事,王夫人素來深信不疑,因是屏氣凝神,一口大氣都不敢出。待沙盤上凌亂現出圖案,妙玉這才停下。
妙玉觀量一眼,探手一邀:“還請太太一觀。”
王夫人應了,緊忙起身來看。卻見其上凌亂不堪,全然看不分明。
那妙玉以手指其脈絡道:“此佔吉在內,兇在外。分明是說,娘娘乃是因着外因而心有不安,這才請貴府打三日平安醮。”
“外因?”王夫人蹙眉思量,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外因來。
妙玉又指着其中一條兵戈也似的痕跡道:“夫人再看,此主兵戈,大抵是刀兵所起。”
王夫人唬了臉兒道:“東西二府早已不沾兵權,何至於又有刀兵之禍?”
自今上登基,老國公尚在時便將兵權交了出去。王子騰先任京營節度使,其後也外放爲官,按說刀兵之禍再無加身之能。
忽而想起哥哥王子騰隨王伴駕去了鐵網山,王夫人頓時悚然道:“莫非鐵網山有變?”
是了,昨兒個賈政還嘀咕呢,朝廷公文都是每日一送,這聖人、內閣批註也是每日一回。偏生這兩日大雨阻路,一直不見回執,以至於京師四下流言頗多。
那妙玉豎起單掌道:“扶乩而佔,只能測吉凶禍福。這究竟什麼緣由,還要太太好生掃聽了。”
王夫人蹙眉應下,忙道謝不迭,心下憂心兄長王子騰,生怕其捲進這等是非中。
正待此時,忽而聽得一聲纏綿悱惻的呻吟,惹得王夫人愕然不已。那妙玉也蹙起眉頭來,便道:“也不知哪兒來的貓兒,三天兩頭便要亂嚷一陣。”
那王夫人也是過來人,哪裡分不出什麼是貓叫?因心下記掛着平安醮之事,便說道:“許是玉皇廟疏於打掃,便讓野貓築了窩……改明兒我打發人仔細打掃一回就是了。”
當下吃過一盞茶,王夫人眼見雨勢稍停,趕忙撐傘回了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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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廟靜室裡。
陳斯遠捧了衣裳躲在角落,那邢夫人略略拾掇了,緊忙下地與外間道:“無事無事,只是方纔那會子睡了過去,一時魘了噩夢。你且門前守着去,我過會子就回。”
外間條兒狐疑着應下,往內中掃量一眼,卻不見旁的人影,只得悶頭回轉。
邢夫人見其走了,這才鬆了口氣,扭過頭來瞧了角落裡的陳斯遠,頓時面上訕訕。
湊上前說道:“也……也是隔了太久,一時沒忍住。”
陳斯遠蹙眉道:“總是這般也不是萬全之法,只怕遲早會露餡兒,回頭須得尋個妥帖的法子纔是。”
邢夫人嘆息道:“我又不好出門兒,又能有什麼法子?”
陳斯遠惦記着往蘅蕪苑去,趕忙穿戴齊整了,隨口回道:“再說吧,回頭兒我仔細思量思量。”
邢夫人又湊過來爲其束好了髮髻,二人略略溫存,陳斯遠披了雨衣便偷偷溜出來。
這外頭新才下過雨,牆面溼滑,真真兒是進來容易、出去難。陳斯遠廢了好一番功夫才翻過牆頭,眼見四下無人,緊忙兜轉着往蘅蕪苑趕去。
誰知才從長廊曲洞出來,正撞見從櫳翠庵出來的王夫人一行。
避無可避,陳斯遠只得硬着頭皮上前見禮。
王夫人納罕問道:“遠哥兒這是往哪兒去?”
“回太太,正要去蘅蕪苑給表姐慶生。”
“去蘅蕪苑不是——”王夫人說到半截,忽而恍然道:“——莫非遠哥兒也聽見動靜了?”
陳斯遠順勢便道:“正是,太太也聽見了?”
那多姑娘豔名遠播,王夫人又如何不知?當下便蹙眉低聲道:“這家業大了,總有些沒起子的貨色混跡其中。也就是老太太縱着,這下頭人愈發沒了規矩。”
陳斯遠隨聲附和道:“太太說的是。”
王夫人又道:“我如今雖擔了掌家的名頭,可這下頭人哪一個沒來路?打斷骨頭連着筋,拐着彎的就能將話兒遞到老太太跟前兒。”嘆息一聲,想起平安醮之事,王夫人又道:“是了,下月初一要打平安醮,璉兒不在,那芹哥兒、菖哥兒都不是妥帖的,說不得到時還要勞煩遠哥兒幫襯着。”
陳斯遠正色肅容道:“本是應當應分之事,太太既然說了,晚輩到時一定義不容辭。只是……這平安醮可有什麼緣由?”
王夫人四下瞧了眼,壓低聲音道:“如今都不好說,且等着信兒吧。”
二人一路言說,已到了怡紅院左近。王夫人又要去看寶玉,二者方纔分開。
陳斯遠暗自抹了把冷汗,暗忖來日再不敢在玉皇廟胡鬧了,當下緊忙往蘅蕪苑尋去。
一徑到得蘅蕪苑,驚奇地掃量了一眼守門的靠山婦,陳斯遠暗自咋舌,心道這婦人只怕裝下自個兒三個都綽綽有餘啊。
鶯兒來迎,引着其進得內中,惜春一眼瞧見,合掌笑道:“我說什麼來着?遠大哥必是被雨勢阻了,這會子雨稍停,遠大哥不就來了?”
陳斯遠笑着四下拱手道:“遲來一步,過會子我自罰三杯。”
探春、惜春、湘雲三個小的合掌齊聲叫好。陳斯遠目光掃過黛玉、寶釵、邢岫煙,餘光卻見二姑娘迎春目光灼灼瞧過來,陳斯遠卻只當不曾瞧見。
陳賊雖渣,卻渣得分明,或是以利合、各有所求,或是哄騙了情誼納入家門,這等不清不楚的含糊事兒,陳斯遠可不曾幹過。
當下被邀着落座,又有丫鬟緊忙奉上香茗、茶點,寶姐姐便湊過來低聲道:“原定好了下晌開席的,邢姐姐說下晌沒準兒又有旁的事兒,便吩咐晌午就開席,過會子梨香院的人就來,你可要點一齣戲目?”
陳斯遠扭頭低語道:“你們點就是了,我就瞧個熱鬧就好。”
二人對視一眼,寶釵點點頭,趕忙又去尋邢岫煙計較。陳斯遠方纔捧起茶盞來,便見一旁的黛玉瞥了過來。
陳斯遠呷了一口,這纔不慌不忙瞧過去,黛玉便癟癟嘴,低聲說道:“你素來膽大包天,不想也有膽小的時候。”
陳斯遠納罕道:“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揶揄道:“寶姐姐替你轉圜,說是你怕了我的小性兒,這纔不敢來瀟湘館。”
陳斯遠反客爲主道:“那妹妹可曾想我去?”
黛玉隨意道:“你來,我便與你說會子話兒;你不來,我自去尋旁的姊妹說話兒。”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若是來我這兒一回,說不得要來此間兩三回纔好呢。”
黛玉這回像是吃味,實則是揶揄,暗戳戳點破寶姐姐看似大氣,實則心眼兒針鼻兒也似的。
陳斯遠與寶姐姐拉扯往來這般久,又哪裡不知寶姐姐性情?想其服用冷香丸方纔耐着性子與寶玉往來,到自個兒這兒停了冷香丸不說,又愈發的小性兒,這纔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書中那般滿是心思算計的‘任是無情也動人’。
陳斯遠笑而不答,反而問道:“說來我倒是好奇一樁事……妹妹爲何尋了表姐續寫我那話本子?”
黛玉白了一眼,輕聲道:“遠大哥說呢?”
陳斯遠正要說什麼,黛玉忽而起身起鬨道:“雲丫頭又作怪,過會子須得罰酒三杯。”
湘雲樂呵呵道:“罰就罰,這會子正口渴呢,恨不得連幹三大碗才痛快。”
惜春笑道:“雲姐姐莫非要去景陽岡打虎不成?”
湘雲不無得意地搖頭晃腦道:“也就是我託生了女兒家,若換做男子,說不得此番便要隨了二叔、三叔往鐵網山走一遭……聽聞圍獵時還有老虎呢。到時候我持了鐵胎弓,一準兒三箭將那老虎射死!”
此時寶姐姐與邢岫煙計較過了,起身便道:“姊妹們,我看咱們也別等下晌了,應時應景兒,乾脆過會子就開席可好?”
衆人自是齊聲叫好,寶釵當即叫過鶯兒吩咐了幾句,待過得兩刻,茶點撤下,蘅蕪苑正房裡擺了兩桌,廂房裡也擺了兩桌。
正中一桌,自是邢岫煙、寶釵、黛玉、陳斯遠等入席,另一桌則是給隨身丫鬟的。外間的兩桌,一則給蘅蕪苑裡的婆子,一則給外間伺候的丫鬟。
席面流水一般送上,又有梨香院的十二個小戲子扮了個齊整而來。
此時雨霽天晴,乾脆就在院兒中搭了戲棚,咿咿呀呀唱將起來給酒席助興、湊趣。
一時間衆姑娘都瞧着戲目,反倒沒了言語。陳斯遠右手邊是邢岫煙,左手邊是黛玉,隔了邢岫煙則是寶姐姐。
有道是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擡水喝……這三個姑娘都在,陳斯遠頓時就沒水喝了,只得耐着心思瞧那咿咿呀呀的戲目。
倒是邢岫煙見其百無聊賴,禁不住會心一笑,隨即便在桌下悄然遞過去柔荑與其握了握。
陳斯遠不曾扭頭,捏着溫涼的修長柔荑,只覺心下熨帖。
……………………………………………………
卻說王夫人又去看了寶玉一回,恰王太醫過來診脈,臨了只道再將養兩日便無妨了。
王夫人放下心來,又說晚飯時給寶玉來慶生,這才起身離去。
寶玉心下懨懨,歪在牀榻上提不起精神來。見了襲人,寶玉不禁又生出心思來。誰知襲人滿心想着將銀票送去家中,又哪裡耐煩伺候寶玉?
當下抽身而退,只道:“晴天白日的,你要胡鬧,只管尋了媚人、秋紋去,我正要告一會子假,往家去一趟。”
寶玉道:“你母親又不大好?”
襲人冷笑道:“得了富貴病,又哪裡好的了?”
寶玉思量一番,趕忙尋了銀錢匣子,胡亂抓了一把銀錢塞給襲人道:“想來你銀錢也不多,這些且先拿着用。”
襲人道了謝,起身離了怡紅院,此時方纔掂量一番,暗忖不過十來兩散碎銀子,又能值當什麼?寶玉雖得老太太、太太寵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銀錢也不曾短了,可又哪裡拿得出一、二百的銀錢?要爲母親治病,還須得指望那位遠大爺。
襲人匆匆而去,沒了其壓着,媚人、秋紋兩個果然來撩撥寶玉。偏寶玉又沒了繾綣的心思,靜極思動,乾脆領了兩個丫鬟往園中游逛。
他又不是傻的,偏生一時間竟分不清寶姐姐前後兩回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又或是,本心不願信那真話是真,假話是假。
心下胡亂思忖,不覺便過了稻香村。
遙遙聽得曲樂絲竹,寶玉頓時怔住,與媚人道:“聽動靜是蘅蕪苑?這倒是稀奇,不年不節的,寶姐姐看的哪門子戲?”
媚人回道:“你不知,今兒個是邢姑娘的生兒,寶姑娘昨兒個張羅了一番,今兒個原本要在凹晶溪館擺了席面,趕上下雨,這才挪到了蘅蕪苑。”
寶玉怔了怔,心下生出古怪來,擡腳便往蘅蕪苑尋來。
媚人、秋紋兩個對視一眼,生怕寶玉又生是非,趕忙勸慰着攔阻。這一攔不要緊,寶玉頓時惱了:“我好端端的湊個熱鬧也不行了?”
媚人、秋紋兩個頓時不敢再攔,只得隨着寶玉往蘅蕪苑而來。
那蘅蕪苑內中正瞧得熱鬧,忽而聽見外間吵嚷聲。鶯兒趕忙離席去看,須臾迴轉,面色古怪道:“姑娘……寶……寶二爺來了。”
一言既出,堂中頓時安靜下來。莫說是寶釵、邢岫煙,便是惜春、湘雲兩個小的都蹙了眉頭。心下暗忖,寶二哥這會子來,豈不是來攪局砸場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