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緊忙一骨碌起身,三兩下穿戴齊整,又仔細將炕上青絲悉數拾掇了,這纔好整以暇歪在炕上。至於面上汗珠,他卻懶得去擦,心下自有法子應對邢夫人。
須臾,那邢夫人行至靜室前,眼見房門虛掩頓時一怔。過得片刻方纔推門而入,待小心翼翼兜轉到臥房,眼見陳斯遠大老爺也似歪在炕上,蹙着的眉頭方纔舒展,鬆了口氣道:“我還道是哪個丫鬟跑來偷懶,原是你啊……”說話間湊過來又納罕道:“你怎麼來了?”
陳斯遠笑道:“丫鬟瞧見你往園子來了,我掐指一算,便算定你必來此間。因是先行一步,翻了牆頭進來等着。”
邢夫人笑着扯了帕子爲其擦拭額頭汗珠,道:“先前打發苗兒去尋,紅玉說你不在,我想着你早晚得回去用午點,得了信兒自會前來,這纔沒再知會你……瞧瞧這滿頭的汗,翻個牆頭還累着了?”
陳斯遠哼哼一聲也不解釋,只往邢夫人懷中一仰,含混道:“這兩日忙亂,明兒個須得往薛家老宅辦送行酒,後日還要答對大嫂子的兄長。”
他這般一打岔,邢夫人果然分心。那營生上的事兒她不好多說,倒是那李崇明……邢夫人不禁思量道:“珠哥兒媳婦的兄長怎麼趕在這個時節來了?”
陳斯遠素知邢夫人城府不多,若是事涉自個兒,邢夫人或許還會強壓在心裡,可事關幾萬兩銀子,他哪裡敢告訴邢夫人?因是便又含糊道:“也是去年南下之時路過金陵盤桓了幾日,與李祭酒略有往來,那會子奉承了幾句,不想這李崇明就當了真。”
邢夫人立時厭嫌着撇嘴道:“瞧着就是個沒起子的……今兒個二房打發人往會館去請,人回來卻說那人與兩個清客往金魚池遊逛去了,嘖嘖……虧得我那妯娌如今還守在房裡,若是知道了還不知怎麼氣惱呢。”
頓了頓,又道:“二房老爺瞧着也頗爲不悅,不過老太太倒是上心,只說先前慢待了,待來日總要擺酒爲其接風洗塵。”
邢夫人嘀嘀咕咕說起府中事兒來,陳斯遠便好似捧哏一般,抑揚頓挫、一驚一乍,惹得邢夫人談興正濃。陳斯遠方纔與薛姨媽足足折騰了三回,再是鐵打的腰子也撐不住,刻下巴不得多緩和一會兒呢。
待數落過東跨院裡幾個沒起子的妾室,邢夫人話鋒一轉,手搭在陳斯遠胸膛,垂首低聲道:“上回你說的事兒我仔細琢磨了一番。”
“什麼事兒?”陳斯遠半閉着眼,埋首邢夫人小腹,錯非一直強打精神,這會子早就睡了過去。
邢夫人一哂,蹙眉道:“還能是何事,自然是你娶二姑娘的事兒。”
“嗯?”陳斯遠睜開眼來,道:“上回不是與你說清楚了嗎?我娶了二姑娘,不大合適。”
“哪裡不合適了?娶妻娶賢,你看看這園子裡哪兒還有比迎春更賢惠的?”
陳斯遠嘖了一聲兒,道:“旁的且不說,大老爺那一關怎麼說?就算娶了二姐姐,只怕過後大老爺也得算計我。”
邢夫人低聲道:“先娶了再說……”頓了頓,又咬牙道:“實在不行,乾脆想個法子除之而後快!”
陳斯遠眨眨眼,見邢夫人不似說笑,頓時悚然而驚。霍然而起道:“你瘋了?有他擋着,你好歹是大房太太,起碼在東跨院裡能說上話兒;大老爺若是沒了,你當二房太太,還有你那便宜兒子、兒媳會待見你不成?”
邢夫人撇嘴道:“不待見又如何?總少不了我那一份吃穿用度。”
前兒個大老爺賈赦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夜裡竟留在邢夫人房裡一直不肯走。這紅杏出了牆的女子,心下又哪裡容得下旁的?那會子可把邢夫人噁心壞了,趕又不好趕,若真個兒同牀共枕,邢夫人只怕會立馬吐出來!
後來乾脆故意掐了四哥兒一把,四哥兒哭鬧半晌,大老爺受不得吵嚷這才走了。
邢夫人轉天便存了心思,恨不得大老爺立馬死了纔好呢!
陳斯遠唬得瞠目不已,道:“你待如何?莫非要給他下毒不成?”
邢夫人一嘆,道:“我就是心下厭嫌的緊,可若讓我下毒……我怕是下不去手。”
畢竟迷藥迷了人,跟毒藥害了人命是兩回事。邢夫人卻早拿定了心思,爲免大老爺再哪根筋不對,乾脆往後自個兒夜裡帶了四哥兒。
聞言,陳斯遠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少不得好一番哄勸,待身下緩和過來,又與邢夫人好一番繾綣,這纔將其送走。這吃不着是煩惱,吃撐了更是煩惱,箇中滋味自不多提。
又歇息好半晌,陳斯遠這才扶腰而出,翻牆落地還崴了腳,只得一瘸一拐回了清堂茅舍。此時臨近未時,見他如此狼狽,紅玉、香菱等自是納罕不已。
連番追問,陳斯遠只推說方纔騎馬不慎扭了腰、崴了腳,待用過一些茶點,正待倒頭就睡,誰知便聽得外間芸香叫嚷‘大奶奶來了’。
李紈來了?料想是爲着李崇明之事。陳斯遠只得強打精神起身來迎。
移步到得院兒裡,擡眼便見李紈蹙眉而來,身旁隨着賈蘭、素雲、碧月。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上前見禮。那李紈勉強笑道:“又來攪擾遠兄弟,我這心下實在過意不去。”
錯非李紈前番幫襯,陳斯遠又哪裡會那般容易拿下鄭和島五年的膠乳產量?
因是陳斯遠便道:“大嫂子客套了,咱們裡面敘話。”
李紈笑着頷首,臨進門之際又瞥了眼身後,那素雲、碧月也不言語,乾脆就留在了外頭。
陳斯遠情知李紈不想此間事傳得人盡皆知,便也朝着香菱、紅玉遞了眼色,紅玉奉上茶水,便扯了香菱往外頭來,道:“聽說素雲姐姐最擅打絡子,正巧我那梅花絡打得不好,不如咱們請了素雲姐姐幫襯一番。”
內中只餘下陳斯遠、李紈與賈蘭。
李紈便道:“遠兄弟,老太太發了話,說是要給我兄長擺接風酒……”爲難半晌才道:“我那兄長素來沒酒品,就怕多飲幾杯什麼都渾說出來啊。”
這榮國府瞧着一片祥和,實則並非什麼善堂。大家族裡的齷齪、齟齬、陰私、毒辣樣樣兒不缺。且如今財用不足,若是知曉李紈手頭有這般多活錢,誰敢保大老爺不會生出旁的心思來?那王夫人又素來不待見李紈,誰知會不會順水推舟?
偏那李崇明瞧着又是個信口開河的,李紈如此擔憂也在情理之中。
陳斯遠思量道:“大嫂子,這兩日我也琢磨了個應對之法……就是有些缺德。”
李紈一雙桃花眼納罕着看過來,陳斯遠便低聲道:“你兄長既要當官,何不順勢而爲?若我走通燕平王府,聘其爲清客,想來你兄長定然開懷?”
李紈頷首道:“能爲王爺清客,兄長自然高興……只是——”缺德在哪兒啊?
陳斯遠笑着道:“既爲清客,總有領了差事……過後王爺打發李兄往鄭和島蹲守膠乳營生,也在情理之中啊。”
李紈眨眨眼,先是哭笑不得,隨即又覺此事……好似也算妥當?
她那兄長一直遮蔽父親羽翼之下,向來眉眼高,偏自個兒半分本事也無。若此番撞得頭破血流、吃了大虧,料想往後也能安分守己一些?
就算幾年後將獻金剛經所得銀錢盡數給了其,也不怕其招惹禍端上身了?
越琢磨越妥當,李紈不由得熱心起來。
想明此節,李紈就道:“遠兄弟有法子走通王爺的門路?”
陳斯遠道:“如今還不好說,回頭兒我試試看。”
李紈忙道:“此事須得仰仗遠兄弟,若銀錢上有所需,遠兄弟只管與我說。”
“好。”陳斯遠應了下來。
說過此事,李紈掃量一眼身旁束手而立的賈蘭,道:“蘭兒且去外間耍頑。”
賈蘭應下,悶頭也出了房間。
陳斯遠正納罕不已,便見李紈蹙眉扭頭道:“遠兄弟……我如今也不知如何教導蘭兒了。前一回他假託我的名義,竟將那錢匣子偷拿了出來——”
“啊?”陳斯遠這才知道,敢情上回賈蘭攔路,將金剛經所得銀錢盡數奉上,不是得了李紈吩咐,而是自行其是?
李紈憂心道:“他如今越來越有主意,遠兄弟也知我不過是婦道人家,這管束得嚴苛了,怕他失了銳氣,往後爲人處世難免怯懦;可這不管束,又怕他往後膽大妄爲,再招來橫禍!”
陳斯遠思量道:“蘭哥兒到底年歲還小,前番雖自行其是,可心下卻出於好意……大嫂子不知如何管教,待下回蘭哥兒來這兒讀書,我與他講講道理就是了。”
李紈頓時歡喜道:“遠兄弟人品、才俊俱都出類拔萃,料想只消點撥一二,來日蘭兒定有長進。”
她這一歡喜,霎時間眸若春桃初綻,兩彎新月欲融,眼尾微揚似帶三分醉意。睫羽輕顫間,星河碎影落於頰邊梨渦,恰似三月東風掠過桃枝,抖落滿樹芳菲。
饒是這會子陳斯遠操勞過度也瞧了個眼直!心下不禁暗忖,無怪那賈珠早夭,這一雙桃花眼勾魂奪魄,便是見慣了風月的陳斯遠都禁不住心下一蕩,更遑論那賈珠?
陳斯遠略略失態,李紈頓時察覺。她心下早知自個兒這桃花眼有多勾人,頓時止住笑意來,趕忙道:“如此,萬事都仰仗遠兄弟了……待來日我再擺酒謝過遠兄弟。”
“哦,好說。那我送大嫂子。”
當下陳斯遠起身將李紈送出門外,院兒中賈蘭正翹首以盼,對上陳斯遠饒有深意的目光,頓覺不妙,趕忙一縮脖子。
送過李紈一行,陳斯遠哈欠連天,再也忍不住睏倦,回房和衣而臥,一徑睡到晚飯口兒。待用過晚飯,竟又睡了過去。
待到轉過天來,陳斯遠一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香菱、紅玉兩個枕邊人,一個看破不說破,一個也習慣了每隔一陣子自家大爺便要不知與誰鬼混,因是隻略略使了些小性兒,便沒再說旁的。
陳斯遠使出本事來哄了好一番,因這日要辦送行酒,待哄過了紅玉便拾掇齊整、乘車往薛家老宅而去。
那送行酒無甚可說,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寶姐姐一場酣睡,待醒來時只覺身心舒爽,舉目看去,更覺天清氣爽。頗有一種‘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之感!
回想昨日種種,寶姐姐不禁會心一笑。先前只當揹負衆多,說出來恐惹得媽媽對自個兒失望,誰知昨日吐露心跡,媽媽雖也與她抱頭痛哭了一場,卻更多的是因着憐惜。
寶姐姐便想着,再如何也是自個兒親媽媽,還能學了那惡毒繼母一般拿自個兒當了籌碼不成?
心下釋然,起牀梳妝之際,寶姐姐對鏡遐想,不免便噙了笑意。鶯兒那日不曾進得後房裡,雖隱隱聽得母女兩個啜泣不已,卻不知情由。見自家姑娘這般笑出來,她一邊廂梳着頭髮,一邊廂便道:“姑娘笑着極美,就合該多笑笑。”
寶姐姐擡眼道:“我素日裡笑得少了?”
鶯兒笑着沒言語。素日裡自家姑娘雖也在笑,卻好似在附和一般,又哪裡見得到半點真情?如今這般自然流露,也唯有每回見過遠大爺纔會有吧?
待用過早飯,鶯兒送過食盒,回來便道:“遠大爺一早兒乘車往老宅去了。”
寶姐姐心下早知,略略頷首,便先行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如今鳳姐兒、寶玉還養在王夫人房裡,於情於理她總要去瞧瞧。
進得院兒裡,正瞥見一個丫鬟行色匆匆進了趙姨娘院兒,寶姐姐也不理會,便到得抱廈裡與金釧兒、玉釧兒兩個說話兒。
少一時,內中王夫人又答對了幾句,只道二人無恙,寶姐姐便起身迴轉。
因三春早間要在李紈房旁的小抱廈裡上課,寶姐姐便又往瀟湘館尋來。
誰知才進內中,那東梢間裡的鸚鵡便嚷道:“寶姐姐來了,紫鵑,快奉茶!”
黛玉已起身來迎,聞言便笑着道:“這倒好,往後省得我費口舌了。”
寶姐姐瞥了一眼那鸚鵡,也笑着道:“這鸚鵡成了精不成?如今都會認人了。”
黛玉邀其落座,乜斜一眼鸚鵡,說道:“成不成精的不好說,若不是拴着,怕是就要欺負檐下的那一窩新燕。”
寶姐姐道:“你也是,早幾日銜泥時你不管,如今築了窩,往後清早只怕有的吵了。”
黛玉道:“不打緊,夜裡我尋了麪糰塞了耳朵就是。”
寶姐姐擡眼掃量,見黛玉眼中又滿是紅血絲,不由得關切道:“又沒睡好?哪裡就那般多心事了?”
黛玉癟癟嘴,道:“寶姐姐心裡,只怕我便是那等多愁善感、無病呻吟的性兒。”
此時紫鵑奉茶來,笑着道:“寶姑娘不知,我們姑娘這幾日對着書冊發了迷,任怎麼勸也不聽。白日裡翻閱,夜裡還要點燈熬油的……菩薩保佑,寶姑娘最擅勸人,快勸勸我們姑娘吧。”
寶釵納罕道:“什麼書冊?”頓了頓,又笑着打趣道:“莫不是那等才子佳人的話本子?藏哪兒了?快讓我瞧瞧!”
寶、黛兩個嬉鬧一場,黛玉便沉吟道:“倒不是尋常才子佳人話本……待我參詳仔細了,回頭兒再與你說。”
頓了頓,黛玉忽而身形略略後移,上下掃量了寶姐姐一眼。
寶姐姐舉起雙臂四下觀量:“可是哪兒不妥當了?”
黛玉便笑道:“我也不知,只是今兒個覺着寶姐姐好似不大一樣了。” 寶釵笑道:“又渾說,我還不是跟昨日一般?”
她心下卻自知,如今心中塊壘盡去,自個兒的確與先前那般苦大仇深不同了。
寶姐姐閒坐半日,又有鶯兒來回,說是二奶奶禁不住憋悶,這會子鬧着要搬回去。寶姐姐納罕不已,這才辭別黛玉,又往王夫人院兒去觀量。
黛玉則略略閒坐,到底耐不住心思,便叫了雪雁來,道:“你去瞧瞧邢姐姐可在?若她得空,請她來我這瀟湘館手談一局。”
雪雁應下,扭身而去。紫鵑心思多,卻思量半晌也不知黛玉是何意。
不過須臾,雪雁果然引了邢岫煙前來,黛玉忙迎出門兒去,笑着道:“邢姐姐快來,我正憋悶得緊呢,咱們手談一局可好?”
邢岫煙笑道:“林姐姐這般說了,那今兒定要討教一番纔是。”
當下丫鬟擺了棋枰,黛玉、邢岫煙兩個手談起來,又有紫鵑在一旁打了合香,一時清風徐徐、落枚陣陣,又有梨香院絲竹聲隱隱飄來,說不出的雅緻、愜意。
邢岫煙正沉湎其中,忽覺當面黛玉時不時觀量過來,頓時心下古怪。偏她又不是個刨根問底的性兒,便只當沒瞧見,依舊眉頭落枚。
卻不知面前黛玉越琢磨,越是覺着邢岫煙的品格與那書中的芸娘便越對得上。邢岫煙被瞧得愈發不自在,不禁捏了一枚棋子在手,擡眼道:“林姐姐爲何總瞧我?”
黛玉笑道:“我見邢姐姐有幾分芸孃的品格。”
邢岫煙納罕道:“芸娘是誰?”
黛玉搖了搖頭,笑着落下一子:“待姐姐贏了我便說與你聽。”
奈何一局下過,二人卻是棋逢對手,難分伯仲。邢岫煙不好追問,只得心下存疑,留待來日再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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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另一邊廂。
彩霞告假幾日,哪裡好一直賴在家中不來當差?今日又來府中當差,得空便往趙姨娘房裡尋去。
那趙姨娘做了惡事,自然也是心下惴惴。當下少不得好一番安撫,方纔勸着彩霞往抱廈裡當差。
本道須得過上月餘光景鳳姐兒纔會出來,誰知今兒個鳳姐兒便憋悶不住,鬧騰半晌,到底得了王夫人首肯。
平兒也留在抱廈裡值守,得了信兒緊忙打發婆子往鳳姐兒院兒去信兒,少一時來了一衆丫鬟、婆子,王夫人又打發了彩霞、彩雲幫襯。
那彩霞便心下怦然亂跳,悶頭幫着拾掇起了被褥。
俄爾,又有寶姐姐聞訊而來,表姊妹兩個略略言說,鳳姐兒就笑道:“太太素來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是仙佛鬼神、陰司地獄報應的。再說家中也不好一直沒人打理,我便是回去休養又有什麼不一樣兒的?”
王夫人說不過她,便只能應允。
少一時,一衆丫鬟婆子抱了被褥等物什往鳳姐兒院兒而去,那彩霞湊在彩雲身後一直悶聲不吭。
彩雲心下納罕不已,半路便低聲問:“姐姐今兒可是身子還不大爽利?怎地不求太太多歇息幾日?”
彩霞含糊道:“許是還沒好利索,過一日就無妨了。”
彩雲不疑有他,也不曾多問。待到得鳳姐兒房裡,彩霞撂下物件兒正要離去,不想回身正與鳳姐兒瞧了個正着。
彩霞纔多大年歲?加之鳳姐兒素來威壓闔府,因是駭得趕忙垂下眼簾來。
鳳姐兒心下狐疑,當下卻不曾多想。待吩咐平兒賞了一衆丫鬟婆子,鳳姐兒偏腿兒落座炕上,手撐着炕桌蹙眉思量不已。
那平兒送過一衆丫鬟、婆子,打簾櫳進得內中便見鳳姐兒這般模樣。平兒瞥見鳳姐兒這般模樣,頓時心下一緊。
她素知自家姑娘不是個心眼兒寬的,此番險些被害了去,又豈會嚥下這口氣?前兩日也是因着一直養在王夫人房裡,平兒這才瞞了鳳姐兒去。
恰此時鳳姐兒擡眼乜斜過來,平兒頓時心下一驚,忙垂首咬了下脣。
這主僕兩個相處多年,平兒能知鳳姐兒,鳳姐兒又豈會不知平兒?
便聽鳳姐兒道:“先前在太太房裡,那勞什子一僧一道的,我不好置喙。只是你也知我素來不信仙佛鬼神,這癔症來得蹊蹺,你這兩日可瞧出什麼蹊蹺了?”
平兒自知瞞不住那鬼畫符,便道:“說來倒是有一樁……那日奶奶發了病,轉頭便有遠大爺來尋我,吩咐我仔細往房裡找尋,可有什麼蹊蹺物件兒。誰知我翻檢一番,倒是從枕頭裡尋了鬼畫符來。”
“鬼畫符?”
平兒將那鬼畫符描述一番,又道:“我將鬼畫符給了遠大爺,遠大爺便說他去尋高人破解,成與不成的,來日定知會我一聲兒。誰知還不等遠大爺來尋我,便有一僧一道尋上門來,到得晚間奶奶就醒了。”
鳳姐兒蹙眉道:“這般說了,那一僧一道是遠兄弟尋來的?”
平兒也不作聲。
鳳姐兒不禁嘀咕道:“莫非這世上還真有咒法不成?”頓了頓,又道:“遠兄弟今日可在?這救命之恩,我總要感謝一番。”
平兒忙道:“今兒個遠大爺一早兒就出了門兒,說是要給諸掌櫃辦送行酒。”
鳳姐兒點點頭,思量着又道:“就算有咒法,那符咒不送到我房裡來,我又豈會發病?你仔細想想,那幾日都有誰往我房裡來了。”
平兒爲難道:“奶奶也知,這房裡素日人來人往,這一時間又哪裡知道是誰放的?”
平兒所說雖有道理,可鳳姐兒本就是個不依不饒的性兒,哪裡肯善罷甘休?當下鳳眼立起,冷聲道:“便是尋不着人又何妨?能將符咒送到我房裡來,又害了我與寶玉,必是府中之人。呵,你且說說,這府中何人最恨我跟寶玉兩個?”
平兒心知肚明,又不敢言語。
那鳳姐兒也沒承望平兒說出口,這會子她自個兒便想了個分明,冷聲道:“除了趙姨娘那沒起子的,還有哪個?我素來只當她是個蠢的,不想如今竟有了害人的膽子!”
平兒聞言便覺不好,趕忙道:“奶奶,趙姨娘有老爺護着呢……太太都奈何不得。”
鳳姐兒冷笑一聲,道:“我又不是太太那等心裡沒主意的,有的是手段治那趙姨娘!”
話音落下,忽而想起方纔彩霞神情恍惚,不敢與自個兒對視。鳳姐兒忽道:“那幾日,彩霞可來過?”
平兒思量一番,頷首道:“得了太太的吩咐,倒是來過一回。”
鳳姐兒又是冷笑一聲,道:“那就錯不了。小蹄子與趙姨娘走得近,一心想做環老三的姨娘。趙姨娘威逼利誘一番,說不得什麼殺人越貨的勾當都能做得出來!那趙姨娘且不急着對付,先拿這彩霞開刀纔是正理兒。”
略略思量,說道:“來旺的兒子多大了?”
平兒心下又是一緊!來旺的兒子來順年歲不大,今年不過十四、五,卻被家中下人拐帶的吃喝嫖賭無所不全。
打一頓板子攆出府去又算得了什麼?鳳姐兒險些丟了性命,便要那彩霞一生一世都不得安寧!
“你去將來旺媳婦尋了來!”
平兒自知勸說不得,只得悶聲應下,起身去尋來旺媳婦。
少一時,來旺媳婦來回話,進得房裡與鳳姐兒說了一通,待出來時不禁滿面堆笑,好似得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平兒不禁嘆息一聲,只道往後府中多事了。
……………………………………………………
卻說這日申時末陳斯遠方纔回返。回得清堂茅舍,少不得尋了香菱、紅玉、五兒好一番親暱。
香菱、紅玉、五兒俱都嗔怪不已,見其心緒頗佳,忍不住追問緣由,偏生陳斯遠只笑而不語。
這日送行酒沒什麼好說,倒是回程途中,薛姨媽藉故與陳斯遠說了一會子話兒。許是昨日身心通透,薛姨媽夜裡想明白了之故,便與陳斯遠說了打算。
不外乎先行試探姐姐王夫人,若不得迴應,往後薛姨媽再不攔着陳斯遠與寶釵。
陳斯遠心下狂喜之餘,情知不好表露行跡,自然待薛姨媽愈發體貼,哄得薛姨媽神魂顛倒,心下只當陳斯遠是因着憐惜自個兒,方纔起了娶寶釵之念。
王夫人會瞧得上寶釵?這會子大姑娘元春方纔封妃多久,王夫人正是心氣兒高的時候,心下早當寶玉是國舅老爺了,還想着另攀高枝呢,哪裡會瞧得上寶姐姐?
約莫不出月餘光景,他便能與寶姐姐正大光明的來往。此等大喜事,自當浮一大白!
那香菱、紅玉兩個早知人事兒,被陳斯遠恣意逗弄也不過嗔怪兩句。偏那柳五兒因着年紀小,一直不曾被陳斯遠收房,因是隻一會子便被逗弄的面紅耳熱,倒是惹得紅玉好一番打趣。
正嬉鬧間,外間忽有芸香招呼:“大爺大爺!我姐姐在後門兒尋大爺呢!”
陳斯遠反應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芸香說的乃是其三姐冬梅,如今隨着尤三姐辦差。
若是春熙,大抵是三姐兒想陳斯遠了;若來的是夏竹……那八成是尤氏想他了。
可偏偏來的是冬梅,這莫非有什麼要緊事?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拾掇齊整出來。芸香一路隨行,路上化身小喇叭,嘀嘀咕咕道:“大爺,今兒個二奶奶忍不住,從太太房裡搬回來了。”
陳斯遠暗忖,原文裡鳳姐兒與寶玉遭了好幾日罪,折騰得奄奄一息,可不就要多將養一些時日?
因着自個兒,如今變了個樣子,這叔嫂二人只折騰了兩日便被救治了,可不就恢復得快?
芸香又道:“是了,下晌撞見表姑娘,表姑娘還問大爺了呢。聽聞大爺還沒回,表姑娘就回去了。”
陳斯遠頷首,只當尋常。當下快步到得榮國府後門,眼見果然來的是冬梅,立時上前道:“家中可有事?”
冬梅急切頷首道:“方纔大奶奶身邊兒的銀蝶來了一遭,與三姨娘說過一會子,三姨娘立時就急了。”
陳斯遠頷首,正好冬梅乘車而來,陳斯遠便乘着自家馬車往能仁寺左近新宅而去。
少一時到得地方,甫一跨過正門,那尤二姐、尤三姐、晴雯早早便迎了出來。
尤三姐面上急切道:“哥哥可來了,我如今實在不知如何是好,須得哥哥幫着拿個主意。”
陳斯遠頷首道:“不急,咱們且去內中說話。”
少一時到得正房裡,也不用丫鬟奉茶,內中只陳斯遠、尤二姐、尤三姐,尤三姐就道:“方纔東府來信兒,說是蓉小子不知從哪兒籠絡了一些青皮喇咕,見天往郭家丟糞水噁心人,趁着四下無人還將郭博士暴打了一通。郭博士遭受不住,如今又送來信兒,說是……說是……要將她送回來!”
要把尤老孃送回來?這哪兒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