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二姑娘這日早起便懨懨的,食不下、睡不着,元人百種也不敢瞧了,只捧了太上感應篇怔怔出神。
司棋、繡橘起初也不大在意,只當自家姑娘思量着如何與寶姑娘爭遠大爺呢。待隔日司棋一早兒與陳斯遠幽會過了、神清氣爽而歸,眼見自家姑娘還是這副模樣,問上三句也不見答一句,頓時唬得緊忙往東跨院報信兒。
誰知邢夫人叫了二姑娘來問話,那二姑娘又一切如常。司棋不明就裡,卻不知二姑娘一場春夢過後,只當自個兒是個不正經的,正羞得無地自容呢,哪裡還有心思理會旁的?
司棋一時無法,只得由着二姑娘迎春一直懨懨的。誰知惜春生兒前,邢岫煙又來尋迎春下棋。
邢姐姐入得內中,恰二姑娘犯了瞌睡,她行至書案前,便見紙箋上寫着‘如露如電’四個字。
如露如電?邢岫煙頓時莞爾,妙玉藏書頗多,她倒是正好瞧過這一句,整句乃是‘春夢如露亦如電’。
邢岫煙是個心思通透的,轉念便知只怕是二姑娘春夢一場,心下卻將其當做了業障。
面上莞爾,心生戲謔,眼見筆墨還不曾乾涸,邢姐姐便抽了筆,略略思量便在那紙箋下留下一行字跡來,隨即掩口笑着離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風襲來,迎春倏然驚醒,迷糊着揉眼而起,忽而便瞥見面前的紙張上多了一行字跡:不過是身形勞倦、肝火擾動,何須以實罪加身?
二姑娘眨眨眼,頓時羞得紅了臉兒,緊忙點過繡橘問道:“方纔可是有誰來過?”
繡橘道:“邢姑娘來了一回,見姑娘睡着又回了。”
二姑娘心下稍稍熨帖……她早知邢岫煙與陳斯遠之事,且邢岫煙素來不是個喜歡嚼舌的,既然戳破自個兒心事的是她,那便無妨了。
又仔細端詳那一行字跡,情知出自周公解夢,前文爲:夢與實反,乃五臟調和之象。這一段乃是後文批註,又少了‘春夢’二字。
二姑娘赧然一陣,又翻起面前書冊來,因心緒不寧,便只隨手胡亂翻看,誰知正翻到這一節,其上寫着:“腹中飢則夢食,體中寒則夢衣,情竇初開而夢遇佳偶,皆如草木逢春自抽芽,非心之過也。”
二姑娘心下逐漸釋然,暗忖連朱子都這般說,想來自個兒並非是那等浮浪女子?思量着起身,倚窗觀量,正瞧見紫菱洲外水中有鴛鴦交頸。
迎春眨眨眼,暗忖如今怎麼就跟‘風月’二字過不去了?做夢如是,醒來瞧一眼景色竟也如此!
半晌,面上露出淺笑,想着夫子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連夫子都這般說了,自個兒又何必爲難自個兒?
心下想了個分明,二姑娘果然不再去計較先前的春夢。
待這日晚飯時分,迎春領了司棋、繡橘又往東跨院來請安。誰知甫一才從轎子中下來,迎面便見個魯莽男子嘟嘟囔囔而來。
司棋見狀蹙眉不已,緊忙與繡橘一道兒擋在迎春身前,最終兀自數落着婆子不曉事。外男既出來,怎好衝撞了姑娘?
誰知婆子湊過來緊忙道:“姑娘可不好渾說,那可是舅老爺!”
原來此番撞見的竟是邢德全,司棋頓時住了口。那邢德全也是個沒起子的,一路行來偏往迎春的轎子處觀量,只略略瞧了個側臉頓時心癢不已,管事兒的催促幾句,這貨更是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待邢德全去了,迎春方纔一路進得三層儀門,進了東跨院正房裡。
入內便見邢夫人蹙眉不喜,正與王善保家的數落着邢德全的不是。
迎春規規矩矩問了安,落座一旁聽了半晌才知,敢情是邢德全又欠了賭債,債主催逼太甚,無奈之下只得硬着頭皮來尋邢夫人援手。
邢夫人就這麼一個親弟弟,嘴上罵得厲害,到底掏了體己爲邢德全填補了虧空。
此時王善保家的才道:“太太何必氣惱?舅老爺月餘光景纔來一回,每回不過幾十、上百兩銀子的,可比外頭那起子典房子賣地的強了許多。
再者說了,舅老爺也是沒個差事在身,如今遠哥兒那營生瞧着紅火,太太不若問哥兒一嘴,也給舅老爺討個差事?”
“他?”邢夫人頓時撇嘴道:“他如今遊手好閒的,每月不過虧欠幾十兩。若給他安排了差事,說不得便要虧上幾千兩呢。快算了吧,我可不好張這個嘴。”
王善保家的頓時面上訕訕不言,卻哪裡知道邢夫人與陳斯遠私下早就說定了此事?
腹誹半晌,邢夫人也消了氣兒,擡眼瞥見嫺靜的迎春,趕忙一探手招呼道:“我的兒快來,你今兒個可大好了?”
迎春靦腆着上前,斂衽一福笑道:“勞母親掛心,今兒個好多了。”
司棋也道:“晌午時姑娘多用了一碟點心呢。”
“那就好,那就好。”邢夫人扯着迎春的手兒道:“前幾日身子不爽利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大好了,得空多去尋遠哥兒說說話兒。”
迎春眨眨眼,只得含混應下。
那邢夫人又道:“這婚姻大事,雖說講究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再如何又豈能比得上你們兩個情意相合?”
頓了頓,邢夫人一擺手將丫鬟、婆子盡數打發下去,又壓低聲音道:“我說句難聽的,便是有些不守禮又能如何?損了臉面不過是一時的,得了實惠纔是一世的。”
邢夫人這話純純是有感而發,當日爲小賊脅迫,其後半推半就,如今再看,竟是難得的際遇!如今孩兒也有了,還是個男孩兒,三妹妹嫁了出去,自個兒每月還能得一二百銀子的分潤。待過些時日,那膠乳營生也少不了自個兒一份兒。
那小賊雖說坑蒙拐騙又沾花惹柳的,可待自個兒卻不曾差了。連帶苗兒、條兒那兩個小蹄子,轉過年來都換了頭面、脂粉,小賊對‘自己人’可大方着呢。
迎春臊得臉面羞紅,邢夫人這話分明是教唆她學那不知羞的狐媚子啊!
邢夫人見狀又道:“我這幾日尋了大老爺計較一番,回頭兒稟明老太太,這家中自然就無礙了。如今只差遠哥兒那邊廂……我的兒,你須得加把勁兒,須知這等好姻緣可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迎春只得唯唯應下。
邢夫人這才滿意一笑,又道:“你來的正好兒,你那舅舅方纔打我這兒勒去了百十兩銀子,我如今手頭也不寬綽。你代我往清堂茅舍走一遭,問問遠哥兒本月的出息何時送來。
哦,險些忘了,珍哥兒媳婦昨日打發人來求個安神的方子,今兒個頭晌我打發人配了方子,你過會子一併送過去。”
迎春心下分明,這是邢夫人尋機撮合自個兒與遠兄弟呢。
再如何也是一番好意,迎春便應了一聲兒,旋即起身領着丫鬟告辭而出。
乘轎出得黑油大門,迎春先行往寧國府而來。自角門入內,須臾到得東路院正房裡,入內便見一應丫鬟、婆子俱都喜氣洋洋,便是大嫂子尤氏也噙了笑意。
迎春不明就裡,上前問了安,這才道:“嫂子可是有什麼好事兒?”
銀蝶趕忙道:“的確是喜事,只是如今還不大好說。”
司棋費解道:“既是喜事,哪兒有不好說的道理?”
銀蝶便笑着往尤氏的肚皮一掃量,司棋順着其目光看過去,頓時恍然。迎春也笑道:“真真兒是喜事,可請太醫診過脈了?”
尤氏撫着小腹道:“還沒呢,不過是月事推遲了兩日,說不得過幾日便要空歡喜呢。”
迎春就道:“母親打發我來給大嫂子送安神藥,如今這般情形,只怕不好用藥了。”
尤氏頷首連連,道:“前幾日吃不下、睡不着,只道是身子出了毛病,誰想是小東西作怪?”
迎春便笑道:“若珍大哥得知,一準兒喜得什麼的也似。”
尤氏頓時面上一僵,這才笑着頷首。姑嫂兩個說過半晌,迎春起身告辭,尤氏就道:“這兜轉着還要乘轎實在麻煩,二妹妹不若自會芳園走角門進大觀園就是了,我讓銀蝶引路。”
迎春一琢磨,正好順路往清堂茅舍一行,便順勢應下。
當下銀蝶引路,引着迎春一行便往會芳園而來。自登仙閣前角門進得會芳園裡,方纔轉過逗蜂軒,忽而便有若有若無的古怪聲響傳來。
那領路的銀蝶,隨行的司棋俱都面色一變,未經人事兒的繡橘兀自還四下張望着,忽而擡眼瞥見天香樓情形,頓時掩口驚呼一聲兒。
迎春雖不知情由,卻也被那聲音吵得心下紛亂,待聽得繡橘驚呼,擡眼掃量一眼,頓時驚的怔在當場。
便見那天香樓一處窗簾敞開着,有女子雪白背脊露出,腰間凌亂裹了衣裳,雙手扒在窗櫺上,身形後仰,身子亂顫竟似下一刻便要墜下來一般!仔細端詳,內中隱隱有個男子……
迎春駭得趕忙收了目光,擡手遮了臉面往前便跑。司棋、繡橘連同銀蝶俱都無言,只咬緊牙關匆匆而過。待兜轉過凝曦軒,過了木橋送至大觀園東角門前,銀蝶含混說了兩句,目送迎春一行進了大觀園,這才面無血色地挪步迴轉。
不提銀蝶情形,卻說迎春一行進了東角門,主僕三人方纔紛紛舒了口氣。那繡橘兀自嘟囔道:“那女子……好似是珍大奶奶身邊兒的金娥?”
迎春叱道:“快別說了,今兒個事兒誰也不許提。”
迎春這會子尚且心下亂跳,心中既驚又稀奇。前幾日才做過春夢,那夢中不過是與‘陳生’耳鬢廝磨,了不起吃一吃胭脂,迎春又何曾想到活春宮竟是這般情形?
方纔那一幕自是叫二姑娘‘大開眼界’,長見識之餘,不禁心下暗忖,無怪家中人等提及東府多是蹙眉不語,珍大哥行事這般明目張膽,實在於理不合。忽而又想起方纔珍大嫂子提及珍大哥時面上一僵,迎春頓時心下了然,料想此事珍大嫂子定然一早兒知道了,只是沒法子管罷了。
又舒了口氣,耳聽得南面傳來嬉鬧聲,擡眼便見紅玉、香菱兩個正與侍書等丫鬟耍頑着手球。再扭頭觀量,那清堂茅舍開了正門,內中靜謐一片。
司棋忽而心下一動,扯了繡橘遞過去一個眼神兒,旋即笑着與迎春道:“姑娘,看紅玉、香菱耍頑,我與繡橘也心癢癢,好姑娘發發善心,也容我們兩個去耍頑一會子吧。”
這般明晃晃的心思,迎春又哪裡不知?正待說些什麼,那司棋竟扯了繡橘就跑:“姑娘不說話,我就當姑娘應了,多謝姑娘。”
說着扯了繡橘一路往南而去,迎春探手欲呼,卻又止住話頭。待眼看着兩個丫鬟與衆丫鬟嬉鬧在一處,迎春這才拾掇心緒,羞赧着往清堂茅舍而來。
她一路進得內中,眼見正房四下窗扉都敞開着,那東梢間裡桌案後端坐着個身影,一手捧了書卷,一手提筆落墨,時而蹙眉凝思,旋即又寫下一段文字。
迎春不覺頓住腳步,仔細端詳了幾眼,瞧着陳斯遠那俊逸的側臉,頓時目光癡迷、心下酥軟,連方纔見了活春宮的忐忑都忘了個乾淨。
情知自個兒不好這般偷窺,迎春加重腳步,忽而笑着道:“遠兄弟,母親打發我來尋遠兄弟說一樁事兒。”
“嗯?”內中陳斯遠愕然瞧過來,眨眨眼才笑道:“原是二姐姐,快請進!”
迎春笑着頷首,挪動蓮步往正房而來。那內中陳斯遠緊忙低頭使了個眼色,跪在身下的五兒更是連滾帶爬往博古架旁躲避。陳斯遠一邊廂繫着褲子絛絲,一邊廂低聲道:“你躲在屏風後就好,我自去答對了二姐姐就是。”
說話間已然起身,見五兒果然藏身屏風後,又低頭瞧了瞧麈柄高聳,頓時蹙起眉頭來。此時迎春業已進了正房,陳斯遠福至心靈,胡亂抄起一本書卷遮擋,兩步繞過屏風行出來,才與迎春照了個面兒,驟然‘誒唷’一聲兒身子前撲,竟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迎春唬得驚呼一聲,趕忙湊過來:“遠兄弟,你這是怎麼了?”陳斯遠膝蓋摔在磚面上,疼得齜牙咧嘴,說道:“方纔讀書瞧花了眼,起得急了竟不曾避開屏風,不想就摔了一跤。”
迎春咬着下脣四下觀量,心下暗自腹誹,這遠兄弟實在好說話,放了丫鬟出去耍頑,自個兒讀書也不留個丫鬟伺候着。如今四下無人,總不好出去叫了紅玉、香菱迴轉吧?
心下一橫,迎春便蹲踞下來攙扶陳斯遠,關切道:“方纔那一下可摔得不輕,遠兄弟可還能動彈?”
“無妨,只是硬傷,過會子就緩和過來了。”
陳斯遠這般說着,一邊廂揉着膝蓋,一邊廂擡眼,恰此時迎春蹲踞着略略俯身,那交領的中衣略略撐開,便露出一截白皙脖頸與小半螢柔。
陳斯遠方纔正與五兒歡愉着,這會子身下還不曾安歇,只瞥了一眼頓時氣血上涌。陳斯遠情知不好,趕忙移開眼來,又見素淨的手兒遞過來相攙,陳斯遠猶豫着借力起身,誰知他自個兒一個踉蹌不說,迎春更是被其帶得驚呼一聲撞在了其懷裡。
已是初夏時節,暑氣漸濃,迎春身上除了翠縷比甲,內中的中衣都是透亮的紗料。二人略略貼在一處,一個舉着溫香軟玉在懷,惹得心猿意馬;一個只覺小腹被頂了下,羞澀之餘也不知是何物頂了自個兒。
待略略退開身形,迎春忽而瞥見陳斯遠身下異狀,頓時羞得別開臉兒去,戳在原地一時沒了話兒。
陳斯遠心下尷尬不已,暗忖這二姐姐怎麼自個兒就來了?若是領了丫鬟來,好歹進門知會一聲兒,也不會弄得自個兒手忙腳亂的。
不過陳斯遠是個臉皮厚的,須臾便面色恢復,輕咳一聲兒道:“二姐姐快坐,姨媽有事兒吩咐?”
說話間陳斯遠去書房尋了茶壺、茶盞來,待迴轉身形,身下已然平復。二姑娘面如血色,羞得不敢擡頭,任憑其斟了茶水,只垂首聲如蚊蠅道:“下晌舅舅來了一遭,母親說舅舅又欠下了賭債,打發我來問問那百草堂出息什麼時候分下來?”
陳斯遠故作尋常道:“小舅舅又來了?哦,算時日可不就是一個月了。這回又輸了多少銀錢?”
迎春搖頭道:“母親沒細說,不過……想來總要百十兩銀子。”
陳斯遠道:“我知道了,勞煩二姐姐走一遭,回頭兒我去催催,這兩日便將出息送過去。”
迎春悶聲應下,擡眼略略一瞥,見其早已平復,頓時暗自舒了口氣。又趕忙起身道:“我也沒旁的事兒,既如此,那我便先回了。”
陳斯遠道:“也好,那我送送二姐姐。”
二人默不作聲行出來,待至院兒門前,迎春略略回身道:“遠兄弟留步,我走了。”
陳斯遠應下,目視迎春遠去,這才緊忙回了房裡。那柳五兒噘着嘴已然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張口便嗔道:“下回可不敢信了大爺的話兒,虧得這回是遮掩過去了,再有下回,我哪裡還有臉做人?”
陳斯遠少不得好一番哄勸,自不多提。
那邊廂迎春撇下司棋、繡橘,急匆匆一路往綴錦樓回返。她這般行止慌亂,自是落進了有心人眼裡。偏迎春一無所知,回得綴錦樓中又是好一陣慌亂,想起方纔情形,鼻息間好似又嗅見那股子若有若無的男兒氣息,不禁羞的撲在牀榻上好一通翻滾。
過得半晌,司棋與繡橘一道兒提了食盒回返,入內便埋怨道:“姑娘要回怎地也不說一聲兒?我們兩個又去清堂茅舍尋了一回,結果才知姑娘早回來了。”
那迎春只是悶聲不言,便將此事遮掩過去。本待此事就此過去,誰知夜裡二姑娘又發旖夢,早間醒來時迎春自個兒都哭笑不得,心下也分不出是因着那活春宮還是因着陳斯遠。
這日乃是小惜春生兒,衆姊妹自是一早兒便來暖香塢爲惜春慶賀,因這日又下起了雨,且宴席、戲碼都定在下晌時在榮慶堂後操辦,是以不過鬧了一會子衆金釵便各自散去。
旁的且不多說,卻說寶姐姐一徑回返蘅蕪苑,正待拾掇停當往外間去打理賬目,鶯兒便蹙眉快步回返,到得近前回道:“姑娘,昨兒個有人瞧見二姑娘又往清堂茅舍去了。”
“哦?”
寶釵隨口應着,面上並不在意。
鶯兒就道:“說來也古怪,二姑娘自個兒出來的,一路紅着臉兒腳步匆匆的,也不知是怎麼了。”
寶釵一怔,頓時蹙起眉頭來。前一回勸說了迎春,迎春當面唯唯應下,寶姐姐只當迎春聽了勸,從此再不看那風月戲。可此番又怎麼說?
莫非是二姐姐當面應下,私底下不但偷偷瞧了,還將那沒起子的手段用在了陳斯遠身上?
寶姐姐費心思量,暗忖再如何……陳斯遠也不會去勾搭了二姐姐,說不得便是迎春自個兒投懷送抱。虧得只是在清堂茅舍,瞧見的人不多,若在旁處被人瞧了去,四下風言風語一起,只怕到時候此事就麻煩了!
如何麻煩?此世最重女兒家清名,若迎春清名有損,說不得那大老爺便要以此來要挾陳斯遠。不拘是鬧得一拍兩散,還是被迫應下,於寶姐姐俱都沒有好處!
算算時日,只怕還要半月光景姨媽王夫人才會放了寶玉出來,若這十幾日裡橫生變故,自個兒豈不就要坐蠟?
寶姐姐一時間想不出周全之法,便打算過會子與陳斯遠仔細商議,好歹也要提個醒,免得着了迎春的道兒。
此時鶯兒又道:“姑娘,方纔婆子嚼舌,說有個勞什子孫大人又去了東跨院。有說是求着大老爺爲其跑缺兒的,也有說是求娶二姑娘的——”
“嗯?”寶姐姐驟然扭頭,唬得鶯兒緊忙噤聲。
略略思量,寶姐姐忽而笑着道:“二姐姐溫柔可親,素有清名,眼看又到了年紀……這外間男子登門求娶也在情理之中。”
鶯兒與寶姐姐對視一眼,恍然之餘緊忙笑道:“姑娘說的是,二姑娘這般年紀,放在尋常百姓家只怕一早兒就嫁人了,哪裡會留到現在?也是老太太疼惜,說是多留兩年……可這好姻緣又豈能等?聽聞那孫大人生得相貌堂堂,沒準便是一樁好姻緣呢。”
寶釵頷首,不再說旁的。鶯兒雖心下不解,卻秉其意,琢磨着回頭兒與各處婆子說道說道。
鶯兒哪裡知道寶姐姐的心思?寶姐姐怕迎春以清名拖累陳斯遠,那莫不如將水攪渾,二姐姐迎春沒了清名,自然就不怕其以清名相要挾了。
待拾掇停當,主僕兩個便去後門坐了薛家的馬車,另有四個小廝隨行開道,一路直奔膠乳營生所賃的鋪面而去。
少一時到得地方,四個小廝自是留在外間候着,寶姐姐領了鶯兒去到後頭。誰知入得內中掃量一眼,眼見別無旁人只陳斯遠一個笑吟吟迎在堂中,寶姐姐頓時納罕道:“怎麼就你自個兒?”
陳斯遠朝鶯兒遞了個眼神,後者會心一笑,便悄然溜了出去。陳斯遠上前扯了寶姐姐的柔荑道:“這些時日連八月裡的膠乳都預售了出去,前頭留個掌櫃的答對往來探尋的商賈就好,哪裡還有什麼賬目要勞煩妹妹處置?”
寶姐姐嗔道:“既如此,何不早說?今兒個可是四妹妹生兒呢。”
陳斯遠扯了寶姐姐落座,又殷勤奉了茶水,笑道:“這兩日妹妹也不來尋我,我自是想着今兒個多與妹妹說會子話兒。”
寶姐姐心下一酥,只覺熨帖不已。他想着她,她又何曾沒想着他?
當下二人促膝而坐,寶姐姐略略拘謹,生怕陳斯遠立時撲上來與其親暱。
誰知陳斯遠面上噙了笑,忽而自袖籠裡掏出個油紙包來,賣關子道:“妹妹猜猜這是何物?”
寶姐姐掃量一眼,又嗅了嗅,忽而眼前一亮,道:“香肚?”
陳斯遠便將油紙包遞送過來,道:“方纔路遇街邊有人販賣香肚,聽那店家一口金陵口音,打了包票說正宗,我便少買了些。妹妹快嚐嚐,可是金陵滋味兒。”
寶姐姐打開油紙包,果見內中是兩枚切成片的香肚。擡眼見陳斯遠面上滿是賣弄、討好之意,寶姐姐感動之餘,便笑着說道:“前兒還想着這一口呢,央了媽媽,媽媽卻說京師與金陵水土不一樣,做出來的香肚總是差些意思。”
說話間蔥蔥玉指捻了一片塞進口中,略略咀嚼,頓時笑贊:“好滋味,想是金陵晾曬好後走水路販賣過來的。”
她才用過早飯,卻依舊津津有味用了幾片,這才收攏起來道:“這香肚我須得留着慢慢吃。”待放在一旁,這才道:“你也不用總掛心我,我在府中好好兒的,哪裡會短了吃喝?”
陳斯遠笑道:“妹妹又要勸我讀書上進?”
寶釵緊忙搖頭,道:“香菱可是說了的,你這幾日極爲上進,得空便在書房裡溫習功課。也是她這般說了,我纔不好去攪擾。”
頓了頓,見陳斯遠挑眉,趕忙賠笑反握住一雙大手道:“咱們往後日子還長着呢,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
陳斯遠便故作嘆息道:“一百年太久,只爭朝夕啊。”
寶釵見其模樣,頓時會心一笑。又想起早間鶯兒所言,心下便思量着,這親暱之事不可太過,也不好一點不沾……如今二人彼此明晰心意,自是不好以此拿捏。倒不如時常讓其佔些便宜,如此纔不會去想着什麼二姐姐。
拿定心思,寶釵便略略起身湊過來與其並坐,頭一歪便靠在其肩頭,又仰着小臉兒吐氣如蘭道:“咱們都好好兒的。”
溫聲細語好似在耳邊炸響,陳斯遠頓時背脊汗毛倒豎,瞧着貼近的那張俏臉兒,當下略略對視,探手環了其脖頸,俯身便朝着那丹脣印了下去。
寶姐姐初時還想淺嘗輒止,誰知只須臾光景,她自個兒反倒沉湎其中。於是嬌喘吁吁,便是那推拒的話兒也媚態十足。
待一雙怪手探進衣襟裡,寶姐姐再顧不得其他,心火蔓延開來整個人都燒將起來。又須臾,忽而水杏眼一翻,身子顫慄一番,又似麪條一般癱軟在陳斯遠懷裡。
陳斯遠心下篤定,果然是水做的寶姐姐……自個兒還沒做什麼就這般了。
他可不是吳下阿蒙,當下緊忙摟了寶釵好一陣溫聲細語、情話綿綿。寶姐姐面上嗔惱,實則是因羞而惱。見其並不提方纔情形,這才慵懶着貼在其懷裡。
二人說過半晌情話,寶姐姐忽而說道:“昨兒個二姐姐又去尋你了?”
“嗯。”陳斯遠暗忖,果然瞞不過寶姐姐。
寶姐姐一雙水杏眼看過來,探尋道:“怎麼聽人說,二姐姐撇下丫鬟自個兒就跑了出來?”
陳斯遠苦笑道:“快別提了……也不知怎麼,二姐姐自個兒來的,那會子五兒正伺候着我更衣,誰知被二姐姐瞧了個正着。二姐姐羞得也不進屋,只交代了姨媽的吩咐,扭頭便匆匆去了。”
寶姐姐蹙眉道:“二姐姐自個兒去的?無怪府中下人都說她是二木頭,二姐姐身邊兒的丫鬟實在沒規矩。”
陳斯遠道:“那會子臨近飯口,許是去給二姐姐取食盒去了?”
寶姐姐點點頭,也不過多計較,咬着下脣,忽而低聲說道:“倒是有一樁事……也不知該不該說。”
“妹妹只管說來。”
寶釵便蹙眉道:“上回衆姊妹聯句,偏二姐姐用了元人百種曲中的一句。我當下沒說什麼,過後去問,二姐姐果然看了那風月書冊。”
“哈?”陳斯遠納罕不已……迎春看元人百種?這話兒怎麼說的?
“說不得便是東跨院逼二姐姐瞧的呢……你,往後須得仔細些,免得着了大老爺的道兒。”
陳斯遠心下暗忖,大老爺正囤積膠乳做夢發大財呢,哪兒有空搭理他?此番首尾,說不得便是出自邢夫人。嘖,這女子須得好生教訓一通,真真兒愈發無法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