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舊桃換新符
轉眼已是臘月二十八。
這日清早,賈雨村方纔在善果寺用過齋飯,正尋了邸報觀量,外間小廝入內稟報:“老爺,陳斯遠遞了帖子請見,同行的還有位內府翟郎中。”
“哦?”賈雨村心下納罕,不禁蹙眉思量起來。
他補了浙江布政使,只待過完年便要往浙江赴任。巡撫嚴羹堯遷閔浙總督,老大人花甲之年,只怕這一任過後便要告老還鄉。
賈雨村情知聖人是想用嚴羹堯之威望,強行推動松江開埠事宜。奈何浙江走私成風,沿海私港無數。開埠一事歷經波折,足足一年多方纔定下來。而今推動起來,地方上自是千難萬難。
旁的不說,便說松江田土,單是那灘塗就被浙江世家大戶買空了。要想開埠,這地皮就是個大問題。
嚴羹堯撲騰一年,方纔折騰出一塊地皮用於開埠,餘下的地皮盡數都在大戶手中。若草草開埠,內中厚利豈非都被那富戶侵佔了去?
且嚴羹堯年事已高,賈雨村接任布政使,只怕這開埠一事就要落在其肩上,是以這些時日賈雨村一直愁眉不展,思量着破局之法。
他思量想去,即便是清查田畝,釐清內中飛灑、詭寄,依舊缺了大筆銀錢用以購置地皮。偏偏江浙乃是朝廷稅賦之地,去歲南北俱有天災,朝廷已有虧空,是以聖上一直不曾鬆開浙江稅賦截留挪用之事。
賈雨村一籌莫展,想着只怕此番就要行嚴酷之法,唯如此方纔能破開局面。
偏此時那陳斯遠與個內府翟郎中一道兒來了,這內中有什麼緣故?陳斯遠何時與內府扯上干係的?
略略思量,賈雨村道:“請進來吧。”
小廝應聲退下,不片刻引了二人入內。一人正是見過一回的陳斯遠,另一人四十開外年紀,身穿內府青袍,胸前是白鷳補子。
二人一道兒見禮:“晚生陳斯遠(下官翟奎)見過賈藩臺。”
賈雨村略略頷首,擺手道:“二位不用客套,請坐。”
當下又命小廝奉上茶水,略略寒暄,賈雨村就道:“不知二位此番是——”
就見陳斯遠與翟奎對視一眼,翟奎笑着拱手道:“不敢瞞藩臺,蓋因陳朋友給王爺出了個好主意,內中涉及松江開埠,王爺怕陳朋友人微言輕,便打發下官來敲敲邊鼓。這正事兒,還是請陳朋友說吧。”
一旁陳斯遠拱手道:“敢問藩臺,轉年赴任可要處置松江開埠事宜?”
賈雨村沒正面回答,說道:“你可有什麼好主意?”
陳斯遠便道:“不知藩臺可曾聽聞,十月裡有人招搖撞騙,冒充嚴總督幕友,於京師募資數萬,旋即遠遁千里。”
賈雨村頷首道:“本官倒是聽了一耳朵。”
陳斯遠就道:“既然騙子都能募集數萬銀錢,藩臺何不故技重施,釐定出息,定下還款期限,行那借雞生蛋之舉?”
賈雨村多聰明啊,聞言就笑道:“這般說來,內府有意促成此事?”
翟奎頷首道:“不錯,松江既開埠,依長江之便,北連津門,南抵泉、廣,西通漢口,東可達扶桑。江浙本就工商興盛,松江一旦開埠,必成天下錢糧匯聚之地。因是,內府有意砸重金投入松江。”
陳斯遠也道:“非但是內府,便是京師貴胄、富戶,料想也想要分一杯羹。若藩臺能促成此事,在下願募集銀錢五萬兩,以半年爲期,只收四成出息。”
翟奎笑道:“王爺想的是長久,可不是一錘子買賣。”
賈雨村聽這二人一唱一和,當即哈哈笑道:“實不相瞞,本官正發愁開埠事宜,不想瞌睡來了送枕頭,二位這就送上門來了。”
他心下暗自思量,陳斯遠那五萬兩,半年爲期只取四成出息還算合理。旁的不說,往扶桑來回一趟所得出息又豈止是翻番?至於內府,誰都知道是強龍,說不得引了強龍來便能將那些地頭蛇壓制一番。
嚴羹堯促成松江開埠爲的是什麼,賈雨村不管,只消松江開了埠就好。且內府乃是聖上錢袋子,應承下來,來日聖上也會記自個兒一個好兒。
轉念拿定心思,賈雨村卻不曾說死:“此事本官樂意促成,但如何定下章程,須得本官赴任後與嚴總督計較一番。”
那翟奎笑道:“合該如此。只是此時宜急不宜緩,最好不好拖過二月。”
賈雨村思量道:“既如此,本官初八便動身,走津門坐海船往浙江赴任。”
翟奎大喜:“好!藩臺果然實心任事,那下官就靜待喜訊了。”
陳斯遠也拱手道賀:“二位實心王事,真乃大順之福。”
“哈哈哈……”
衆人皆大笑。此事敲定,禪房內愈發融洽,賈雨村與翟奎說起朝政來,陳斯遠乾脆悶聲不言。
這該辦的事兒都辦了,這會子不好再搶風頭。
待過了兩盞茶光景,陳斯遠隨着翟奎一道兒起身告辭,賈雨村心下雀躍,竟將二人送出禪院月洞門方纔回返。
進得內中心緒難平,賈雨村暗忖,那危難之事不想轉眼就有了化解之法。就是新任閔浙總督嚴羹堯脾氣又臭又硬,實在不好打交道,此番只怕要拋費一番口舌了。
又想起陳斯遠來,暗忖此人倒是好運道,不知怎麼就與燕平王勾連在了一處。
正思量間,小廝又敲門入內,回道:“老爺,王嬤嬤來訪。”
賈雨村蹙眉道:“請進來吧。將我預備的那一幅字取來,還有前幾日預備好的金、銀稞子也一道兒取來。”
小廝應下,賈雨村於禪房中負手而立,一時間躊躇滿志,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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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將翟奎送回內府,這纔回返榮國府。到得寧榮街上,遙遙便見寧國府中門大開。
車伕不禁賣弄道:“遠大爺不知,今兒個寧國府灑掃宗祠,掛遺真像(先祖遺像),明日便要張燈結綵,各處門神、聯對都要換了新的,還要新油了桃符。”
是了,秦氏是賈蓉的媳婦兒,寧國府是賈珍當家,自然不用守制。
車行自角門入內,陳斯遠方纔要從角門入內,當面便撞見了周瑞家的。
那周瑞家的瞥見陳斯遠,笑着便迎了上來,道:“正要去尋哥兒呢,不想就撞了個正着。”
陳斯遠笑道:“周嫂子尋我有事兒?”
周瑞家的笑道:“府中打製了一些金、銀稞子,二奶奶打發我來問哥兒一嘴可要兌一些留着賞人?”
陳斯遠手頭還有八百枚金錢,本不用兌的,此時卻笑道:“正愁無處可兌,那我就先兌二十兩銀子的。”
周瑞家的笑道:“成,那我回去與二奶奶說一嘴,回頭兒打發人給哥兒送去。”
“勞煩周嫂子了。”
周瑞家的情知王夫人對這位遠哥兒莫名讚賞,因是語態極爲親切客氣。當下別過,笑着過了穿堂去回話。
陳斯遠才走幾步,忽而聽得身後響動。扭頭,便見寶姐姐與鶯兒過了穿堂,正往夢坡齋這邊廂而來。
陳斯遠乾脆停步,遙遙朝着寶釵一拱手。
寶姐姐瞧見他,心下便是一怔,到底笑着到了近前。
“遠大哥這是纔回?”
“有些庶務要處置……薛妹妹這是去尋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耍頑去了。”
一言既出,寶釵頓時暗惱不已。這話什麼意思?是說寶玉不搭理她嗎?
暗自咬牙一番,寶釵邊行邊道:“眼看過年了,寶兄弟那綺霰齋也要灑掃,我過去幫襯一回。”
“呵。”陳斯遠笑而不語。
綺霰齋十幾個丫鬟,哪裡就用寶姐姐幫襯了?
寶釵也不接茬,想起這幾日所聞,試探道:“聽聞遠大哥又弄出了一樁營生?”
陳斯遠笑道:“不錯,說來也算故技重施。那騙子雖說是爲了詐取錢財,可主意卻是好的。這幾日我說動了燕平王,方纔又說動了賈藩臺,說不得轉過年來此事就要成行。”
寶姐姐頓時心中意動。這錢財到了薛家這等份兒上,每年出息能有三五分都是極好。府中都在流傳,那海貿一事半年週轉便能得四成厚利,便是比典當也不差什麼了。
寶姐姐有心攀扯上,順勢也投上一筆,奈何面對陳斯遠一時間又不知如何開口。
就聽陳斯遠道:“本待這幾日就去尋文龍兄說道說道,只是……呵。”笑着瞥了寶釵一眼,陳斯遠又不言語了。
寶釵心下極爲氣惱,這人說話說半截,只是個什麼啊?
是了,留給東跨院份子,本就是應有之意,誰叫此人是大太太的外甥呢:留與王夫人、鳳姐兒份子,也在情理之中。一個明面上掌家,一個實際管家,可不就要交好?
因着婚書一事,老太太極不待見此人,於是他乾脆就不去討人嫌。至於薛家……說來先前還有仇怨,無緣無故的,憑什麼又將這等好事兒送上門來?
雖心下想的通透,可寶姐姐就是覺着心下憋悶。每回撞見都要招惹自個兒,偏好事兒不想着自個兒,這算什麼?
暗自運氣一番,寶姐姐強笑道:“既如此,便祝遠大哥大展宏圖了……是了,翻過年便要去黌門監,卻不知遠大哥文章做的如何了。”
陳斯遠昂首自信道:“這有何難?不過是制藝文章,我如今七竅已通了六竅了。”
那豈不是一竅不通?何以這般理直氣壯的說出來?
寶姐姐眨眨眼,只當是頑笑話兒。
囁嚅間到得梨香院門前,陳斯遠拱手作別,道:“提前給薛妹妹賀新年,祝薛妹妹芳齡永繼。”
說罷也不待寶釵迴應,竟扭身就走了。
寶姐姐卻愣在當場。她那金項圈,除了寶玉仔細瞧過,旁人可是沒瞧過的。那上頭的字兒又如何被此人知曉了去?
她狐疑着看向鶯兒,鶯兒卻道:“不想姓陳的竟是個有能爲的,七竅通了六竅,這不眼看就要皇榜有名了?”
寶釵暗忖,鶯兒是自個兒一手調教的,想來那上頭的字跡也不會說出去……是了,定是哥哥說漏了嘴!
當下冷哼一聲,癟嘴進了梨香院,自是尋薛姨媽告狀去了。
薛姨媽自是氣惱不已,轉頭提了薛蟠的耳朵教訓,偏薛蟠一無所知。待聽聞情由,頓時指天畫地、賭咒發誓,此事倒成了無頭公案。
薛姨媽無可奈何,只得放過了薛蟠。待回返正房裡,思量着今日聽聞,又尋了寶釵計較。
“我的兒,那遠哥兒竟又折騰出了一樁營生,這回還有燕平王託底,一聽就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你說咱們家要不要——”
寶釵嫺靜道:“媽媽說的好沒道理,咱們家與遠大哥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前頭還鬧了誤會,這等事兒怎麼好開口?”
薛姨媽蹙眉道:“話是這般說,可那事兒不是翻過去了嗎?再說連你姨媽都有意摻上一股,怎麼能落了咱們家?”
寶釵盯着薛姨媽不言語。
薛姨媽就笑道:“再說,遠哥兒瞧着就是個心胸寬廣的,不然上回也不會將那幾千兩銀子送回來。我看,等年裡設了酒宴款待其一番,到時我再提提?我的兒,你也知咱們家情形,這下頭的掌櫃愈發唬弄事兒,年底盤賬竟有幾處鋪子是虧了銀錢的!”
寶釵自是知曉,她還親自去盤賬了。
奈何那些掌櫃、賬房都是做老了營生的,最懂欺上瞞下的手段。
就好比那典當鋪,有主顧來典當,掌櫃的自是要極力壓價,將那物件兒說成一文不值。此後定下文契,半載後若那人不來贖買,當鋪再往外發賣,大賺一筆。
寶釵的父親在世時,精擅經營之事,下頭掌櫃自是不敢太過分。等其父一過世,自家哥哥薛蟠又是個混不吝,下頭人哪裡還會服?自是生出損公肥私的心思來。
還是當鋪,到了最後一步,掌櫃的自個兒贖買出來,轉頭尋人發賣。如此當鋪賺了小頭,大頭落在了掌櫃的腰包裡。偏不管什麼人來查賬,都查不出內中名堂來。
這還只是冰山一角,其餘各鋪面各有門道,寶姐姐大肆查賬,也不過逮了幾個小魚小蝦,又哪裡製得住那些掌櫃的貪心?
先前母女二人計較一番,已定下將那些虧本的營生關門出兌的打算。
可長此以往也不是法子,那皇商的營生本就是虧本,這各處營生逐一斷掉,薛家豈不成了坐吃山空?
因是無怪薛姨媽對此事這般上心,投一回賺個一兩萬銀錢,總能多支撐一些時候,說不得到時薛蟠就能頂門立戶了呢?
薛姨媽的心思,寶釵自是知曉。她思量一番,雖極不情願,可到底沒反對,道:“媽媽拿主意就是,女兒也幫不上什麼。”
薛姨媽笑道:“那就定下了,待來日讓你哥哥好生招待遠哥兒一番,說不得此事就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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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碧紗櫥裡本就每日灑掃,今兒個又擦拭一新。黛玉仔細翻着書架上的書冊,這些孤本、善本都年頭久遠,最差都是前明的,時間一長不免黏連。春夏須得曬書,冬日裡時不時翻動一番,免得折損了。
紫鵑與雪雁在一旁伺候着,笑說府中趣事。 外間傳來響動,雪雁循聲觀量,旋即笑道:“是嬤嬤回來了。”
果然,少頃那王嬤嬤便笑着進了碧紗櫥。
黛玉笑道:“可見過老師了?”
“見了,藩臺給姑娘寫了一幅字,又送了些金、銀稞子,說留着賞人用。”
雪雁笑道:“這倒好,省得去尋二奶奶兌了。”
黛玉放下書冊,扭身道:“老師寫了什麼字兒?快給我瞧瞧。”
王嬤嬤便將一副字送上。黛玉急切展開,便見其上寫着‘斂鋒芒、藏才情,勿露圭角;謹言行、掩喜怒,溫和柔順’。
黛玉觀量一般,心下若有所思。自蘇州往京師途中,老師雖不曾說過什麼,可擔憂之色溢於言表。
黛玉自是知曉賈雨村擔憂的是什麼。除了文武殊途,只怕老師擔憂的便是榮國府的富貴!
林家累世列侯,黛玉打小兒也是錦衣玉食養起來的。可甫一入榮國府,還是被那潑天的富貴駭了一跳!
初時只當榮國府門第高,自是該當這般富貴。可在揚州一年,經歷了事兒,黛玉此番再見榮國府富貴,心下又是另一番心思。
這榮國府歲入多少?開支又是多少?這般富貴可能長久維繫了?
她雖年幼,卻因主持家中庶務一載,對此略有所得。這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榮國府每歲開支兩萬大多,趕上事兒多隻怕就要三萬銀錢。榮國府莊田、鋪面所得有限,又怎麼支撐得起這般富貴?
黛玉聰慧,便想着榮國府只怕另有生財之道。可這般法子既然見不得光,又豈能長久?
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來日若那營生斷了,榮國府爲了維繫體面,只怕一時間不肯儉省,那豈不成了坐吃山空?
奈何賈家只是她外家,這等事兒不好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