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已定,陳斯遠便容不得薛姨媽再做他想。這日連番纏綿繾綣,待到轉天,便催着薛姨媽先行回返薛家老宅。
榮國府再好也是別家,一回兩回的外出,還可推說旁的情由。待時日一久,難免會惹得上下生疑。
許是身心通透之故,薛姨媽果然不敢違逆陳斯遠之命,轉天便推說老宅無人看顧,頭晌時便乘車回了老宅。
此後數日,二人在大格子巷的一進宅子裡盡情廝混,直到寶姐姐生辰這日,二人方纔暫且分開,各自迴轉榮國府爲寶姐姐慶生。
因薛蟠橫死之故,寶釵十六歲生辰自然不好太過操辦。於是各處長輩、兄弟姊妹雖給了賀禮,卻不曾請女先兒、戲班子來慶賀。
寶姐姐一早兒先是在院子裡柱香禱告,隨即沐浴更衣後才往各處問安。兜轉一圈兒迴轉蘅蕪苑,諸姊妹方纔來尋寶姐姐道喜。
說過半晌,二姑娘迎春因管着家,還要去前頭忙活庶務,便先行告辭;昨日王子騰給寶玉送了一匹蒙兀矮馬,湘雲這丫頭聽說了哪裡還坐得住?強壓着性子與寶姐姐說過半晌,便與寶玉一道兒去前頭看馬;邢岫煙去莊子裡未歸,寶琴趕上月事腹痛,又扯了四姑娘惜春一道兒走。
於是乎轉眼之間,陪着寶釵的便只剩下黛玉、探春兩個。
三姊妹正說說笑笑,便有鶯兒抿嘴笑着入內,斂衽一福道:“姑娘,遠大爺身邊兒的紅玉來了。”
探春聞言便笑道:“一準兒是給寶姐姐送賀禮的,每年遠大哥所送賀禮都新奇的緊,卻不知今年又要弄出什麼名堂來。”
黛玉也笑着道:“三妹妹說的極是,往常兄弟姊妹表送賀禮,或是一畫一扇,或女紅織物,不過是應個景兒罷了,偏到了他這兒,也不管是不是整生兒,每回都要分外盡心。”
寶姐姐心下早就盼着了,便道:“往年他初來乍到,想要與大家交好,自然要多盡心一些。可這一旦開了個頭可就沒結尾了,去年盡心了,今年豈可怠慢?一來二去,他倒是將自個兒拱得高高兒的,每回生兒,也不知要搔掉多少頭皮呢。”
聽寶姐姐說得有趣,黛玉與探春紛紛掩口而笑。
說話間鶯兒已將紅玉引入內中,紅玉一身胭脂色衣裳,眉眼間遮不住的笑意。到得近前先行道賀,寶姐姐又嗔怪道:“咱們也不必這般生分,不過是些許賞錢,你又何必來作怪?”
紅玉便道:“禮多人不怪……再說我盡心一些,說不得便能得了雙份兒賞呢。”
寶姐姐笑着搖頭,趕忙吩咐鶯兒取了銀匣子,果然給了紅玉一枚銀稞子。那銀稞子五兩一枚,分外趁手。紅玉高高興興道了謝,收好銀稞子,這纔將捧着的錦盒奉上。
錦盒小巧,瞧着比書卷還小一些,寶姐姐方纔入手,探春、黛玉便催促連連,都鬧着要看內中是什麼新奇物件兒。
寶姐姐耐不過央求,只得俏臉兒泛紅將那錦盒打開。
待錦盒一開,內中卻是一對貓眼兒墜子的丁香(耳墜),除此之外另有一封硬殼紙的摺子,瞧着好似奏疏一般。
黛玉掃量一眼,笑吟吟沒言語,探春便納罕道:“這貓眼兒丁香雖說價值不菲,卻當不得新奇,莫不是應在這一封摺子上?”
黛玉也道:“八成如此,寶姐姐還不快打開瞧瞧?”
寶姐姐心下也納罕得緊,便抄起那摺子來略略鋪展。這展開來瞧着像是一幅畫,偏生瞧着只有上半部分,正莫名之際,一旁探春就道:“封皮後面有一行字跡。”
寶釵點頭應下,待瞧過字跡方纔知曉如何去瞧這畫作。
於是寶姐姐將摺子徹底鋪展開,先從第一頁翻折。一折歡喜鴛鴦,二折情竇初開,三折兩情相悅,四折金榜題名,五折十里紅妝,六折兒女繞膝,七折廝守終生……
漫說寶姐姐自個兒瞧着紅了眼圈兒,便是身旁黛玉、探春兩個都感念不已。
探春就道:“遠大哥真真兒用盡了心思,我卻不知畫作還能翻折了來看。”
黛玉張張嘴,又癟癟嘴,心道待過些時日自個兒慶生,陳斯遠那狗東西若敢糊弄自個兒,定要給他個好兒!
寶姐姐到底比黛玉、探春年長了幾歲,因生怕被人瞧出行跡來,趕忙便收攝心思,讚歎一聲兒擡首道:“遠大哥費心了……他怎麼沒來?”
紅玉噗嗤一聲笑出聲兒來,卻是方纔陳斯遠興沖沖出門兒,許是黴星高照,沒幾步便不偏不倚踩中了狗屎,髒了鞋子不說,腳也扭了。
這會子正讓香菱用藥酒揉搓了,怕是須得等上半晌纔來。
這等話不好明說,紅玉便笑道:“許是湊巧,大爺出門兒便扭了腳,須得過會子纔來呢。”
生怕說多錯多,紅玉忙又斂衽一福,道:“賀禮既然送到,那我便先回去回了大爺。”
寶姐姐應下,也不用吩咐,自有鶯兒笑着扯了紅玉而去。
屋中姊妹三個說笑半晌,又聽得外間響動,探春就道:“定是遠大哥來了。”
誰知鶯兒蹙眉入內,卻納罕着說道:“姑娘,環三爺也來送賀禮了。”
寧榮二府乃是簪纓之家,世代與勳貴聯姻,是以府中姑娘不論嫡庶,明面上待遇都是一般無二。這也是常理,賈家還須得用自家姑娘籠絡,鋪展自家勢利。
便好比黛玉的生母賈敏,出閣後嫁與了林海爲妻,那時林家爵位早丟,林海自個兒爭氣考了舉人功名。林家敗落,也虧得賈敏的嫁妝扶持,這纔有了幾年後林海高中,被聖上點了探花。從此入翰林,又一路高升,外放爲揚州鹽司主官。
此一樁婚事不難看出,那會子賈家便有意往文官轉型。林如海勳貴出身,家世敗落,又科舉有成,可謂最好的人選。
賈家待姑娘如此,待哥兒卻有些嫡庶分明。一則傳承有度,免得庶出子弟生出不該有的念頭;二則嫁入賈家的媳婦,背後孃家無一不是高門大戶——繼室除外。
便好比寶玉,只要王夫人活着一天,賈環就別想越過寶玉去。
也是因此,府中姑娘彼此多有往來,可男丁卻只有個寶玉時常能往衆姑娘跟前兒廝混,餘下賈璉年長,賈琮、賈環兩個庶出的,平素連園子都輕易不得入。
寶釵雖與趙姨娘也算親善,可自忖也不曾有過什麼過碼,卻不知這賈環怎地也來送賀禮了?
寶釵左右瞧瞧,與黛玉、探春面面相覷,探春就蹙眉道:“環哥兒怎麼來了?”
寶釵思量道:“也是一番心意,鶯兒,讓環哥兒進來吧。”
鶯兒應下扭身而出,探春就道:“我這兄弟最愛惹禍,誰知他存了什麼心思?”
寶釵笑道:“轉過年環哥兒也長了一歲,說不得便轉了心思呢?”
探春心下嗤之以鼻,暗忖: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賈環這等性子,除非生出天大的變故,否則再難改易。
一旁的黛玉卻想起上元那日夜裡,自個兒與陳斯遠一併入大觀園,正撞見賈環放花炮。那會子賈環直勾勾盯着自個兒瞧,惹得黛玉好一番心下不快。
黛玉心下暗自思量,莫不是是奔着自個兒來的?
思量間,鶯兒引着賈環入內。賈環入內便用一雙賊眼四下掃量,栽着肩膀,走起路來吊兒郎當,到得近前捧了換卷臊眉耷眼道賀。
裝模作樣說了一番賀詞,這纔將手中畫卷奉上。
鶯兒遞過來,寶姐姐展開一瞧,卻是個臨摹的鬆雪圖。瞧着……分外拙劣!寶姐姐收了畫卷笑道:“環哥兒有心了,來日你生兒,我定要回禮。”
此時賈環卻用一雙賊眼不住地偷瞄黛玉,因一時走神,竟不曾答話。自打賈環來了,探春便一直盯着自個兒兄弟,此時見其失神,又一個勁兒的盯着黛玉,頓時心頭火起。
當下重重撂下茶盞,這才驚得賈環收攝心神,趕忙胡亂應付了幾句。
探春實在看不下去,便道:“賀禮既已送到,你便早些回去吧,記得讀書多用些心思,可不好再這般吊兒郎當。”
賈環心下悶悶,眼看親姐姐眼神兒不善,這才收了一雙賊眼唯唯應下。臨行偷瞄了黛玉一眼,這才扭身而去。
人一走,探春立時給黛玉賠罪:“林姐姐放心,過後我定尋了姨娘說道一番。什麼下流種子,也敢胡亂肖想!”
黛玉自是心下不快,林妹妹可不是那等任人揉搓的性兒,也就是探春在,不然定會揭了賈環的麪皮!
黛玉聞言只默然點點頭,沒說旁的。寶姐姐便打趣道:“也怪林妹妹生得愈發國色天香,莫說是男子,便是我見了也要心生憐惜呢。”
黛玉情知寶釵打趣是給探春顏面,便順着其笑鬧了一回。待過得須臾,探春再也坐不住,起身便往前頭去尋趙姨娘。
黛玉心緒大壞,又吃了一盞茶,這才起身迴轉瀟湘館。
熱鬧的蘅蕪苑復又冷清下來,寶姐姐打開錦盒,將那一對兒貓眼丁香戴上,又反覆看了幾遍翻折畫兒,不覺嘴角上揚,面上帶了幾分笑意。心下想着,來年恩科,後年春闈,前後兩次機會,說不得運氣好他便能一朝高中,到那時自個兒十七、八的年紀,正好嫁作新婦。
往後素手調羹湯,輔弼良人,再得上一兒半女……待十幾、二十年後,若能再得個封誥,此生也算圓滿了吧?
寶姐姐心下暢想着,不覺便出了神兒,卻不曾留意陳斯遠悄然轉過屏風,躡足緩緩靠近。
陳斯遠眼見寶姐姐面上嫺靜而笑,眸中多了幾分希冀,頓時莞爾不已。他兜轉到後頭,忽而探手將寶姐姐攬在懷中,貼在其耳邊道:“寶妹妹想什麼呢,這般出神?”
寶釵驚呼一聲兒,待聽得熟悉的聲音入耳,這才嗔怪着扭頭一瞥,又抽打了陳斯遠一下,道:“作怪!唬得我一顆心險些跳了出來!”
陳斯遠嘿然,說道:“賀禮可還稱心?”
“嗯。”寶姐姐笑着頷首。
陳斯遠心下得意不已,這送賀禮也有講究的。寶姐姐與寶玉相處時,服用冷香丸,一門心思的算計,滿眼都是青雲之志。而與自個兒相處,停用了冷香丸,多了真心實意,少了幾分算計,卻依舊不改青雲之志。
是以這賀禮一分爲二,翻折畫兒爲全情意,貓眼丁香爲全志向,可謂缺一不可。
若是黛玉,怕是單只是個翻折畫兒便要垂淚哭成小花貓吧?
寶姐姐生怕再有人來,便催促道:“你快坐好,免得被人瞧了去。”頓了頓,又道:“鶯兒爲何不通報一聲兒?”
陳斯遠笑道:“鶯兒這般識趣,自是不會通報。”
寶姐姐赧然不已,趕忙轉口說道:“方纔林妹妹瞧着那翻折畫兒很是眼熱,過些時日你須得愈發費心了。”
陳斯遠自信道:“旁的不敢多說,這等小心思我有的是。”
此言一出,立馬惹得寶姐姐嗔怪道:“也是古怪,文章上不見得你有何出奇之處,偏生這等撩撥女子的小心思卻多的是。”
陳斯遠哈哈一笑遮掩過去,說道:“來時正撞見三妹妹氣勢洶洶出了園子,可是誰又惹了她?”
寶姐姐面上一怔,蹙眉說道:“還不是環哥兒?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失心瘋,打着送賀禮的名號,來了便一個勁兒的偷瞄林丫頭,探丫頭生生氣了個半死!”
陳斯遠頓時臉色陰沉起來,想起上元夜情形,頓時咬牙切齒道:“環老三這是皮癢了啊。”
寶姐姐道:“林丫頭也惱着呢,也是礙於探丫頭在跟前兒,這才發作不得。”頓了頓,又道:“你也不用掛心,有探丫頭出面兒,趙姨娘母子兩個雖說有些拎不清,卻也不敢開罪了你,料想環老三定會被教訓一通。”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便應了一聲兒。二人擁在一處略略溫存,陳斯遠情知自個兒與二姐姐迎春的事兒再不好遮掩,便低聲道:“已與大老爺說好了,待二姐姐過了生兒,婚事便敲定下來。”
寶姐姐身子一顫,心下盡是委屈與不甘,卻知再無挽回的餘地。她低低應了一聲兒,有些幽怨道:“這樣兒也好,二姐姐性子柔順,往後家中也能少些事端。”
陳斯遠嘆息一聲兒,再沒說什麼,只緊緊攬住寶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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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探春氣咻咻出了大觀園,兜轉着從角門進了王夫人院兒,繞過正房又到了一側趙姨娘小院兒。
入得內中,卻只小吉祥兒一個在屋中,問過才知,敢情是賈政打發人送了書信來,趙姨娘眼巴巴去王夫人跟前聽信去了。
再問賈環,小吉祥兒卻搖頭不知,也不知環老三又往哪裡野去了。
等了一盞茶光景,便聽得趙姨娘滿口‘沒良心’罵罵咧咧而回。
進得內中,一眼瞧見炕上坐起來的探春,趙姨娘眼圈兒一紅,頓時哭訴道:“我的兒,你爹怕是將咱們孃兒幾個給忘了,姓傅的那狐媚子如今也是雙身子了!”
探春訝然不已,忙問道:“姨娘是從信裡聽來的?”
趙姨娘撇嘴道:“不過兩頁信紙,半句也沒提我,盡說些有的沒的。還是太太逼問了幾句,那送信回來的小廝方纔吐了口。”
探春聞言憂心不已,她是賈家姑娘,自然不用擔心份例。又因其眼裡不揉沙子的性兒,管家時雷厲風行,如今也不會被人小覷了去。可趙姨娘與賈環就不行了,且不說上頭還有王夫人壓着,趙姨娘這些年又不積口德,得罪了鳳姐兒。
如今府中兩大實權派盡數得罪,來日不論誰勝了,趙姨娘與賈環都沒好日子過。
奈何探春囿於閨中,再有能爲也施展不出。思量好半晌才驚覺,好似唯有尋一門妥帖親事方纔能護住生母與兄弟!
不知爲何,忽而就想起陳斯遠來,探春禁不住愈發眉頭緊皺。
趙姨娘哭訴半晌,擦眼眼淚便道:“我的兒,你不陪着寶丫頭,怎地來瞧我了?”
探春回神瞧了趙姨娘一眼,不禁冷聲道:“快別提了,姨娘的好兒子,真真兒是愈發離譜了!”
趙姨娘不解,道:“環哥兒?與環哥兒有何干系?你兄弟如今也出息了,尋了畫卷臨摹了兩日才選出一副做了賀禮,他方纔不是去送賀禮了嗎?”
探春冷笑道:“哪裡是送賀禮?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當下便將賈環猥瑣偷窺黛玉一事說了出來。
趙姨娘是個沒起子的,忽而就犯了思量,說道:“林丫頭倒是個好的,可惜身子骨單弱,嫁妝又被府中挪用了去。她若是嫁給你兄弟——”
探春唬得臉色驟變,哪裡還聽得下去?趕忙止住趙姨娘道:“姨娘快住口!林姐姐與遠大哥早有婚書,便是沒有,又豈能是環哥兒能肖想的?姨娘再這般口無遮攔,仔細連遠大哥也一併得罪了去!”
趙姨娘這才恢復清明,也皺眉道:“這倒也是,我說環兒好端端的怎麼要給寶丫頭送賀禮,敢情是因着這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