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兒已經將‘冷翠茗碧弦’放在了臺子上,她之前每日都要服侍慕青璃練琴,這一套動作已是極爲熟練,收拾妥當之後就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慕青璃沉靜的坐了上去,沒有看任何人,深吸一口氣靜靜的撥動了琴絃。
從她彈出第一個音符開始,周圍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隨着琴音的流動,一副畫卷在衆人面前展開。
冬日的月色下,一個女子顧影自憐,靜靜的吹着玉笛,窗面的落雪無聲,歲月彷彿在那一刻定格,至此便是永恆。
慕青璃藉着琴聲張口唸道:“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這首詞是她前世最喜歡的詞人姜夔所做,名爲《暗香》。
她的聲音如泣如訴,臉上卻平靜至極,一字一字慢慢的念着詩句,旁邊聽的人竟然不自覺的留下淚水卻不自知。
慕容絕塵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眼中流光閃動看不出來什麼幾何,神色也是莫名,可是當他的目光瞅到一旁的蘇雲逍激動的臉時卻眯了一下眼睛。
蘇雲逍炙熱的望着慕青璃,似乎連呼吸都是滾燙的。
他從不知道她竟然有如此一面,除了聰慧的另一面。
一曲終了,慕青璃收回手站了起來,周圍卻沒有人說話。
“好……”不知何人率先鼓掌,猶如沸水濺入油鍋一般熱烈,齊薇臉色蒼白,身子一歪倒在了椅子上。
完了。
完了。
她今兒就是賭上了全部來和慕青璃拼這一把,若是能贏,就可以把自己受到的屈辱全部討回來,要是輸了,從此落下狂妄自大的名聲,不容於世。
她還是輸了,輸的一敗塗地。
沒有理會周圍人的反應,慕青璃暗自苦笑一聲。
她心裡極不是滋味。
這場比試,她勝之不武。
琴技是慕青璃的琴技,詞是姜夔的詞,要她厚顏的將這兩者據爲己有,真的比殺了她還難受。
太子也回過神來,語氣讚歎的問道:“這詞寫的妙極,魁首之名郡君當之無愧!”他這麼說就是宣判慕青璃贏了齊薇。
在場的衆人沒有任何異議。
慕青璃卻緩緩搖了搖頭:“殿下,這首詞不是臣女所作,萬不敢居功。”說着頓了一下,“這是我早年從一本書上看到,作者已經離世了。”
姜夔是南宋詞人,在這個時代他可能根本不會出生,便是慕青璃說自己所作也無人懷疑,但她不想這麼做。
勝就是勝,負就是負。
在有關生死大局的心機之時,她可以詭異狡詐,但在面對這種虛榮的時候她還是有一份堅守。
太子嘆了口氣:“那倒是可惜,孤本想着見見此人的。不過寧嫣郡君也不用推脫,今日光輪琴也是你技高一籌,不必太過自謙。”
“臣女並非自謙。”慕青璃鄭重的向太子行禮說道,“臣女今日本來就沒有報名,按照規矩來說是絕不能比試,無規矩不成方圓,今日這魁首給我名不正言不順。再說我贏了齊姑娘也是巧合,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這琴聲就是好?
他們是沒有聽過前世她的琴音,是真正的繞樑三日。
那纔是將琴練到極致的人。
可惜終是紅顏薄命。
太子沒想到慕青璃如此執意的要推拒,站在原地沉吟起來,而底下卻是一片竊竊私語。
“這寧嫣郡君倒是個有氣節的,都贏了齊薇還能甘願將紫薇明珠宴的魁首讓給她,果然又世家嫡女的風範。”
“誰說不是呢,不過她這般頂撞太子,就不怕太子不開心嗎?”
“誰曉得呢。”
在這一片議論聲中,齊薇的臉色越來越白,終於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姐姐!”一聲驚呼從人羣中發出,一個女子衝出去抱住齊薇驚呼道。
這女子正是今日在船艙裡試圖挑撥慕青璃和容婉的人。
原來她竟然是齊薇的妹妹。
齊薇的昏倒並沒有引得多少騷動,甚至有人還偷偷在笑,以爲她是害怕輸了丟臉,所以假裝的。
太子往齊薇那邊掃了一眼,又看了下神色平靜的慕青璃,最終開口道:“寧嫣郡君說的也有道理,那本殿就做主,這紫薇明珠宴的魁首,便給予齊姑娘吧。”說罷,就有人將一朵金子鑄造的紫薇花送到齊薇身邊,只不過她這會兒看不到了。
“謝殿下成全。”慕青璃俯身行禮。
“謝……謝太子殿下。”齊薇的妹妹不甘願的說道。
她寧願自己的姐姐不要得這魁首。
若是姐姐沒有得魁首,時間長了人們可能還會漸漸淡忘此事,她便還有翻身的機會。
可是現在,這恥辱一般的名聲就要伴隨她一輩子!
所有人都會記得齊薇在紫薇明珠宴上大言不慚的挑釁慕青璃,明明技不如人,卻在對方的大度謙讓之下得勝。
慕青璃這是在要人命啊!
她怎麼能這麼狠毒!
齊月惡狠狠的咬着牙,低着頭將怨恨藏了起來,帶着不省人事的齊薇退下了。
這一小段插曲算是徹底過去。
紫薇明珠宴後還有宴席,慕青璃需要趕在這個間隙換身衣服,便悄無聲息的離開,身後的霜兒抱着‘冷翠茗碧弦’緊跟着她後面離開。
霜兒感覺到慕青璃不甚開心,但是她也不明白,小姐今兒已經贏了齊薇,將面子都掙了回來,爲什麼還不高興呢?
“回去之後將‘冷翠茗碧弦’收起來吧。”慕青璃走在前面淡淡道,“以後不必再拿出來了。”
從此以後,她都不會再帶着‘冷翠茗碧弦’赴宴了,這段不屬於她的榮耀,便隨着那個女子一起埋葬吧。
“是……”霜兒爲了不讓慕青璃再不高興,連忙點了點頭。
“璃兒。”忽然身後有人叫她。
慕青璃腳步一頓,裝作沒有聽見的往前走。
身後的腳步聲卻明顯快了起來。
她臉上閃過怒火,壓抑着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珠一轉不轉的盯着蘇雲逍:“蘇公子,有事麼?”
他還有沒有腦子!
這大庭廣衆之下的叫住她做什麼,難道不知現在有無數人盯着她,二人要是傳出一點點的流言蜚語,都足夠毀了她?
蘇雲逍看見她眼底的怒火,心中彷彿被澆了一盆涼水。
這雙清亮的眸子裡,從什麼時候開始再也沒有他的影子?
蘇雲逍心痛的要命,卻還是執着的凝視着她。
慕青璃冷冷道:“要事沒事,我就先告辭了。”
“璃兒,你等等!”蘇雲逍卻下意識的在她準備離開的一刻抓住她的衣袖,焦急的說道。
他不是不說話,是不知道要和她說什麼,他不知道要怎麼做,她才能回到以前那樣,才能繼續愛着他。
“蘇雲逍!你放開!”慕青璃和霜兒的臉色同時變了,這裡人多眼雜,讓人看見就是要命的事。
“咦,這不是寧嫣郡君麼?”一個慵懶的聲音出現在他們身後。
慕青璃臉上血色褪去,猛地退後兩步和蘇雲逍拉開距離,而他聽見聲音才如夢初醒,也鬆開抓着慕青璃的手。
兩人朝後方看去,一個男子站在那裡,一襲紅衣美得驚心動魄,狹長的鳳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們。
慕容絕塵……
慕青璃咯噔一下。
她心裡對這個敵國太子始終是存着戒心的,總覺得他是敵非友。
事實也證明,他這人虛實難辨,幫過她也想害她,讓人摸不透心思。
但是有一點是不變的,不管他想做什麼,都是想變着法的削弱大楚的實力,哪怕引起再大的風浪也只會讓他更興奮。
這人是危險的。
“想來是這裡的風景太好,讓蘇公子和慕二小姐沉淪於此,本殿便也來湊個熱鬧吧。”他似笑非笑的說着,加重了那個慕容二小姐的“二”字,似乎是在諷刺他們之間明明是姐夫和小姨子的關係,卻不知道避嫌的。
蘇雲逍將慕青璃擋在身後,沉聲道:“晉太子既然喜歡這裡的景色,我們便也不打擾了,在下還有事,就先行告退了。”說罷就微微轉頭對慕青璃低聲道,“璃兒,我們走。”慕容絕塵此人極爲危險,絕不能讓璃兒和他有什麼瓜葛。
慕青璃透過蘇雲逍的肩膀看向前方,卻剛好撞入那雙深的和桃花潭水一樣的眼睛,帶着三分冰冷,三分譏諷,三分狡詐,還有一分說不清的莫測。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誰都沒有說話。
蘇雲逍雖然在跟慕青璃說話,但是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慕容絕塵,過了半天都沒有聽見慕青璃的回話,有些不放心的轉過頭:“璃兒?”
“蘇公子要是有事就先走吧,這裡風景正好,青璃還想再待一會兒。”慕青璃淡淡道,語氣堅定。
她寧可被人看見和慕容絕塵在一起,都不想和蘇雲逍扯上半分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