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化五年的汴梁異常平靜,平靜到只有鳥語花香,只有風吹麥浪,只有商旅輻,只有書聲琅琅。
國子學今年又是一批學生試經過關,得授官職。
離別之際,城內的妓館酒肆歡聲笑語不斷,城外的驛站長亭灑淚之幕不絕,不知道留下了多少詩賦一一沒辦法,現在試經要考這個了,雖然不是決定性的,但卻是加分項。
經歷了多年的試經,累積下來的官員數量已不在少數,至少在中下級文官中越來越多。比如三省六部九寺的底層錄事、簿丞、舍人之類真是茫茫多,已經佔據了很大一個份額。
平心而論,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士族出身的子弟。沒辦法,他們考試真的厲害,教育傳統也好,其他人很難競爭。同等水平下,試經的考官也更願意給他們高分。
國子學的存在稍稍遏制了下這種趨勢,畢竟這是個以勳貴子弟爲主要生源的學校,考試時就不能那麼嚴格。
但無論如何,這個羣體越來越成型了。
就像當年生造了武人羣體一樣,邵勳同樣在花十多年的時間生造另一個利益羣體,只是不一定能看到其開花結果了。
來到中原的粟特商人也是一羣又一羣,往往拖家帶口,人數衆多。
或許,他們對家鄉的政治、經濟環境真的徹底失望了吧,至少是滿懷憂慮。
與家鄉相比,大梁朝冬天沒有那麼冷,夏天沒那般熱,水土條件好,物產豐富,文化、商業都很繁榮,不來此定居纔怪呢。
他們現在是兩頭安家,一頭在康居城邦,一頭在大梁朝境內,且越來越往全境擴散。
邵勳曾經惡趣味發作,詢問有沒有叫「安祿山」的人。黃沙獄還真去察訪了,回報說有十幾人都叫這個名字,但並非漢名,而是胡名音譯。這把邵勳整不會了,最後只能隨便找了個理由,說不用找了。
三弟邵當時深深地看了眼邵勳,沒說什麼,領命離去。
粟特商人對商稅的貢獻是巨大的,但也有文化交流的動作。而今中原流行的舞蹈中,
或多或少都吸收了部分西域的元素,龜茲舞更是在洛陽火爆一時。
這就是絲綢之路的意義,不獨在於錢。
攻滅司馬晉已經不少年頭了,南渡之人數十萬,經過時間的沉澱,說實話已經漸漸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財富。
一個典型的印象便是南貨北運越來越頻繁,數量越來越大,價格越來越便宜。
毫無疑問,這是造福整個天下的事情。人口多了,物產就多,可供交易的勞動剩餘也就越多,這是很明白的道理。
孫家的孫熙那貨不斷鼓搗各種東西,最近更是響應號召,參與研究砂糖的製作方法。
多年以來,這廝幾乎把家底折騰掉大半。當然,只是浮財而已,他的「固定資產」其實沒有減少,甚至增多了。
好在兄長們支持他,時不時給他貼錢,讓他能更好地研究下去,畢竟孫氏族人靠出售高質量的皮甲、紙張、肥皂已然大賺特賺,不補貼弟弟說不過去。
而孫熙也是一個相當正面的例子,告訴人們搞這個真能賺錢,還能提升政治地位,甚至獲得讓子孫蔭入仕的資格。
與之相比,羊氏的羊責就沒那麼成功了。這個體弱多病的傢伙研究出來的風車目前多用於徐州地界,其他地方零零散散,並不是很常見。
但他依然獲得了巨大的好處,包括邵勳賞賜給他的那一隊樓蘭舞姬。
這就是臨近臘月時,邵勳對國家的整體印象。
是的,他已經回到宮中五個多月了。他採取放手的態度,但又在大梁這艘巨輪稍稍偏離航線時,小心翼翼地將其撥正,令其重回正軌。
至於其他時候,則以低功耗待機爲主,比如今日。
「陛下越來越修身養性了。」麗春臺上,庾亮跟在邵勳身後,慢慢走着。
「元規,等得不耐煩了?」邵勳問道。
這話有點一語雙關。
邵勳午睡了不短的時間,庾亮一直在麗春臺外等着,此其一。
蜀中度田已然結束,覆田勸農使幕府雖然沒有解散,但大部分人已然無事可做,留少許官吏處理收尾雜事即可。
作爲長史,庾亮真的閒下來了,最近兩三個月甚至在與人下棋度日。表面上看起來非常閒適,但不代表他心裡不着急,回到京中後,磨蹭了半個月,終於還是請求入覲了,這便是邵勳問他的第二層含義。
當然,這話無論哪層意思,都足以讓庾亮誠惶誠恐,因此他立刻說道:「陛下,臣孟浪了。」
邵勳停下腳步,轉身看看庾亮,凝視片刻後,嘆息道:「元規,若有朝一日我走了,
你—」
庾亮聽到這話,直如五雷轟頂,瞬間不知道該回什麼話,因爲天子像是在說我若死了,要不要帶你一起下去。
但意外地,庾亮卻沒有太多害怕的情緒,反倒是有些擔憂地看向,邵勳,道:「陛下春秋鼎盛,身強體健,何出此言。」
邵勳輕笑一聲,道:「元規,你也是從辟雍走出來的老人了,殺伐之事看得不少,如何不知軍爭的苦楚呢?我身上金創七八處,每到陰雨風雪天,總隱隱作痛,只不過我從不對外人提及罷了。數次北上大漠,千里遠征,這日子哪能比得了京中舒適?便是你東奔西走,身邊帶着僮僕,都覺得頗爲不便吧?軍中的日子可比你出外公幹差多了。朕沒那麼多精力看顧各方了,你要幫我。」
庾亮聞言沒有立刻回答,因爲他已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情緒之中。
他固然熱衷名利,但並非無情冷漠之人。相反他感情豐富,甚至過於急躁操切了。聽到部勳這話,他第一反應不是自己的未來,而是邵太白、邵全忠怎麼了?若只是在宮中休養還好,可若不在了,庾亮只覺一片空白、茫然,不知道將來該怎麼辦一一好吧,將來他應能自己調整過來,撫平心態,但這會的震驚與失態也是真的。
部勳感受到了這一點。
看着庾亮臉上那副不似作僞的模樣,他用誠摯的語氣說道:「元規何如此耶?」
說完,拉住他的手,說道:「當年是真難啊。辟雍共患難之情,猶在眼前。出鎮樑縣後,元規你又幫我穩固後方,襄城、穎川、汝南等郡順服,難道沒有你的功勞?」
說到這裡,他又搖了搖頭,道:「普廷授我平東將軍之職,我可沒那般自信,印鑑、
官服一到,舉州如臂使指。但凡有點見識,都不會如此作想。錢糧、器械、丁壯、田地皆在河南豪族手裡,即便有匈奴威脅,然若不能被他們視爲‘自己人’,我又如何養軍?如何發役?如何征戰?彼時若無庾氏相助,可沒那麼容易。而今事過境遷,我確實不再需要只仰仗各地豪族,但事情不是這麼做的。四十年來我多以誠待人,元規你素知之,這個江山,還需要你多盡些力。」
庾亮心下感動,道:「陛下,臣———
說完,竟然有些硬嚥了。
中常侍侯三剛帶着人送來顧諸苑獻上的茶葉,見狀臉有些抽抽。
昨日天子還在凝眉苦思,要怎麼安排庾亮呢,今日怎麼這副模樣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很清楚庾亮大概又要被坑了一一當然,只是猜測,但他的猜測一向很準。
那邊天子的聲音還在繼續:「元規,而今你在天下士人中的名望最高,有些事你就多擔待着點,讓他們勿要多想,勿要生異心。江南風光好,江南好風光,在江南的日子也愈發安穩了,應該都知道朕沒有騙他們了。既如此,心中的怨氣也該消散了。朕說話算數,
江南不度田,那就不度田。
今後好生做事,好生做人,好生做官。
試經也好,從軍也罷,又或者察舉、門蔭、召舉,該爲這個天下出一份力的,就不要退縮。這些事,你該與他們分說分說。」
庾亮擦了擦眼淚,道:「陛下放心,臣肝腦塗地,萬一一」
「哎!」邵勳扯了一把庾亮,作色道:「胡說什麼話?天下大安,朕還要與你共享富貴呢。」
庾亮心下涌起一陣暖流。
天子終究是看重他的。
天下士人領袖?使不得,使不得。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而今學問比他高的,地位比他低,能力比他強的,名望比他低,總之他確實可勉強稱一聲士林領袖,雖然不如當年的王夷甫。
最早一批士人已經南渡十餘年了,早早站穩腳跟,甚至擴大了家業,積累了財富。就連天氣,在住了十幾年後也沒那麼難以忍受了。
他們的下一代出生在江南,比他們更適應,甚至把江南視爲故鄉。天子說他們怨氣該消散了,或許樂觀了些,但至少消散了相當一部分,今後就彆扭捏了,該爲國效力就爲國效力。
好!是他該承擔起大任的時候了,便讓妹夫好生休養,繁雜的事情他來做即可。
冬月初六,詔以庾亮爲太尉、司豫並充等十州採訪使,察訪天下「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