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明月當空，萬里銀光如雪，哀歌響徹四野。那是魭霄鏽鐵山下聚居的牧民們以鷹骨笛吹奏着安魂的笛曲。曾經九霄中至爲輝煌的四大門派之一，木甲行會駐地已是一片荒蕪空曠。
這株巨樹歷經三千年風雨，到得現世已被蝕蛀一空，終於在門派弟子傾巢而出，馳援潼關，守備力量空虛時，迎來了決定性的一場狂風與暴雨。彷彿命由天定，又彷彿應了那一句事在人爲，早已腐朽的大樹在此刻轟然坍塌，激起飛揚塵土。掌門與留守的兩名長老輩大師身死，接獲消息的木甲大師趕回，卻遭到了赤將子暝的無情屠殺。大批弟子仍在潼關下浴血奮戰，他們的身軀被魔族控制，靈魂被夢魘所污染，直到墜入黑暗前的一刻，仍未知自己的師門已徹底覆滅。
奔雲軍團入駐木甲行會，消息方飛向大地的各個角落，內容只有一句話——奔雲商會會長赤將子暝發起與木甲行會並派提議，遭到拒絕，遂以武力清除障礙，事成。
計劃之縝密，時間之短暫，徹底不曾爲參天、錐隱等派留下任何救援的機會，待一衆門派得知之時，奔雲軍團已徹底控制了木甲本部的軒轅之間。
山體之中的宏大殿堂上升，開放這隱藏在九霄中的六大神秘遠古遺蹟之一，木甲坐擁涿鹿之戰後延續數千年的古代技術，終於一覽無餘。
“需要多久？”赤將子暝站在軒轅之間外，仰頭打量守護殿堂的兩尊雕塑。左側乃是身披龍骨甲冑，駕神器“軒轅”的黃帝姬雲，右側則是一名身形頎長，披風飛揚的男子。
“軒轅之間裡保留了大量的遠古機關技術。”老者原初答道，“會長大人，這些技術需要與我們的技藝相結合，方能產出新的奔雲衛士。”
“奔雲衛士是以‘蒼巾力士’殘骸爲藍圖製造出來的。”赤將子暝說，“如今這裡有了最初的力士，想必許多問題也不再成爲問題了。”
原初嘆了口氣，答道：“會長，軒轅之間內有太多的奧秘，上古時代，黃帝與蚩尤相戰，研製出第一批‘力士’，而後中古封神之戰時，崑崙山、金鰲島闡截兩教各得一半記錄，製造出黃巾力士與蒼巾力士。奔雲所使用的奔雲衛，留存的技術尚不到十之一二，要完全融會貫通，至少須得百年光陰，以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比肩那位遠古人皇？”
“沒有時間留給你了。”赤將子暝答道，“黑潮不日間便要入侵蒼霄，蒼霄的毀滅指日可待，一旦望朔大江失守，魔族便將越江涌向魭霄。你只有不到三個月時間。”
原初咳了數聲，嘆了口氣。
赤將子暝道：“時間緊迫，軒轅之間太過重要，我還有些事要辦，需要倚仗這古器的威力。辦完之後，我會將弓留在此地，持續展開防禦法陣，再派大批衛士駐守。”
“此乃冒險之舉，如果你研究的時間過長，甚至超過了戰爭結束的那一天，那還不如棄守此地，攜弓率軍去擊殺魔族，要來得更值得。”
“會長，這弓使用耗力過巨，絕難……”原初一時欲言又止。
“我自然知道，如果不是天輪限制仙族的修爲上限，這場戰爭中有更適合的人使用這把弓，可惜……”
“我盡力而爲吧。”原初說道，“好在軒轅帝留下的數個寶庫中，此地也是當年生產‘力士’之處。後來的闡教，則在仙人們的主持下，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擴建，以源源不絕製造出黃巾力士，只要材料充足，人手齊備，拼一拼，總會有辦法的。”
“我已吩咐宇文碑，調動奔雲所有的物資與人手，全力協助於你。”赤將子暝沉聲道，“仙族充滿了陳腐之氣，遲早有一天將被魔完全吞噬，屆時唯一能抵抗他們的，就只有這裡的機關衛兵了，事成與否，關係着九霄的覆滅與未來。”
原初緩緩點頭，拄着手杖，略帶疲憊，帶領軒轅之間下等待着的，奔雲商會的工匠們踱進了那金碧輝煌的大殿。赤將子暝則再次擡頭，注視寶庫外的守護雕像。姬雲身畔那男人面容肅穆、端莊，遙遙望向南方大地，眼中隱約帶着一股亙古以來千萬年迴盪在天地間的悲傷。
“符晨曦，這一次，你是否還能力挽狂瀾？”赤將子暝喃喃道，繼而轉身離開，躍下高臺。
“去洛邑。”赤將子暝吩咐道。
女魃沒有動，赤將子暝嘴角微微一翹，說：“有何問題？”
“眼下各門各派，定在洛邑齊聚。”女魃沉聲道，“我不能任憑主人前去送死。”
“生死各有天命。”赤將子暝長嘆一聲，靠在車內椅上，一腳踏着前欄，悠然道：“放心吧，如今已不再
是會盟說了算的時代，況且，現在他們一定會聽聽符晨曦的意見，再選擇是否動手……”說畢，赤將子暝現出一絲苦笑了。
女魃猶豫再三，最終按下寶輦前的五彩石，飛車緩慢升起，飛往遙遠西南方大地的不周山脈。
東方露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又將來到。
符晨曦與麟嘉騎在靈牙背上，掠過長歌鄉，黑霧卻來得比他們速度更快，飛速捲入青峰八山大峽谷。
“它們來了。”麟嘉道，“比我想象中的還早，要是相柳與後卿在就好了，哎！”
符晨曦若有所思道：“相柳留守雁蕩山，是最好的選擇，門派裡就這三隻大妖怪，本部至爲重要。”
靈牙悶聲道：“抓緊，我要上升了。”
兩人抓住靈牙的鱗片，夔龍便呼嘯着藉助青峰山間氣流不斷上升，黑霧翻涌，符晨曦知道現在伴隨着魔軍入侵，先鋒部隊必定是黑色的霧氣。一旦這魔氣覆蓋了戰場方圓，戰場上的人便將陷入絕望，恐懼等種種負面情緒之中，而魔族的力量，也將得到極大的增強。
可這魔氣究竟來自何處？說是魔族整體散發而出的，卻又不像，興許後陣有什麼法陣或是某些個體在散發着這股充滿死亡的氣息！
“他們已經攻入青峰了！”麟嘉喊道。
“你去疏散，我去爭取時間！快！”符晨曦大喊道。
所幸前來攻佔青峰的俱是飛行兵種，沒有大批的黑潮妖獸，山下的黑潮僅僅是呼嘯着進入了青峰山谷，而山頭則在翻涌的魔氣中一個接一個地被徹底吞沒。
飛劍光芒在魔氣中閃爍，符晨曦接連彈琴退敵，但是魔兵的魔核露出，卻沒有曹靖霏的大面積攻擊，於是殺傷力一時大減，只能以靈力琴聲硬碰硬退敵，來回拉鋸，事倍功半。
面對這戰場，也無法再以琴聲驅逐濃重的霧氣，只得從空中衝下，吼道：“你們快走——！”
四面八方全是魔氣，正在不斷朝中央收攏，青峰弟子哪裡還有鬥志？每每升空逃離，一沒入黑暗中便傳來慘叫。唯獨單符帶領一衆弟子，正戰戰兢兢地守在主殿前，勉強裝出勇猛堅守的模樣。心裡卻早已叫翻了天——一來單符不想違洛邑會盟的號令。二來不容易當上掌門，這青峰如果真毀己手，自己這又是情何以堪白忙一場？數頭夔龍飛來，單符叫囂道：“擺劍陣——！”
主殿高處凌雲劍陣自打上次被符晨曦毀去後，便已殘破不堪，此刻只能勉強驅逐撲上前的夔龍，再無法形成光劍雨。弟子們不敢違抗掌門命令，只得紛紛亮劍，組成劍陣，上百把飛劍平地而起，組成劍刃暴風，朝衝向廣場的夔龍衝殺而去！
夔龍四處噴火，頃刻間點燃了主殿外的廣場，各峰山頭紛紛冒起滾滾濃煙，後山祖師小樓被毀之一旦。符晨曦飛來，一腳踹向主殿頂上殘破的巨鍾，只聽“當”的一聲巨響，四面八方的夔龍全部擡頭，一瞬間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符晨曦衝來！
符晨曦在半空中刀劍同時一振，腦海中閃過無數招式，翅膀爆出強光，破開黑暗，近十條夔龍前赴後繼涌來，他就在那一瞬間化出三個分身，繼而三化九，將一身靈力催動到極致，空中出現了九個發出強光的純靈體殘影。緊接着刀劍寒光閃爍，唰的一聲組成巨網朝外飛速擴散，殘影僅存在了短短數息，但那刀劍之威，卻可輕易割裂猛獸，首當其衝的夔龍被削鐵如泥的神兵一斬，頓時爆出漫天鮮血，餘下衆龍遭到不同程度的創傷，哀號着朝四周逃去！
剎那魔氣再次衝來，符晨曦祭出古琴，藉着青峰弟子們劍陣的掩護，疾催琴絃，轟然靈力四射，琴絃終於不堪重負，就此崩斷！
虛影瞬間消失，符晨曦只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涌，靈力耗盡的感覺令他極其難受，緩緩落向主殿，單符卻大驚失色，喊道：“符掌門！你可來了！”
“符掌門？！”
“符掌門！”
符晨曦哭笑不得道：“單符，居然這個時候還不走，真有你的啊。”
單符一臉惶恐，說道：“符掌門你有所不知，不是我不想走，是真的走不掉啊……哎呀！我怎麼辦啊！”
符晨曦：“……”
正說話時，麟嘉帶着一衆弟子從遠處山頭飛來，俱是雲瑤真人門下。衆弟子抱着雲瑤真人，雲瑤真人一身黑氣緩慢散出，似已到彌留之時。
“師兄……”雲瑤真人喃喃道。
糟了！符晨曦忙上去檢視，翻開雲瑤眼瞼，只見其瞳中出現了濃烈的旋轉黑氣。
“醒醒！”符晨曦要幫助她驅逐魔氣，然則看這模樣，已有一隻
魔侵入了她的夢境裡。當初驅散附體卿珏的魔尚且需要藉助雁蕩山八卦陣的力量，現在古琴已毀，自己又靈力耗盡，怎麼辦得到？！
“你們……總有一天……會……罪有應得……”雲瑤張開口，眼中已噴出黑火，周遭女弟子不住尖叫避讓。
符晨曦情知此刻殺了她是最好的辦法，然而他實在無法下手，定國等人還在旁邊怒吼道：“怎麼辦啊？！”
“都閉嘴！”符晨曦在這混亂中一聲暴喝。周遭靜了下來。
“帶他們走，麟嘉，這裡交給我。”符晨曦知道雲瑤已救不了，必須下手結束她的一生，但他絕不可能當着衆人的面動手。
麟嘉喘息道：“走不掉了，天上一片漆黑，全是魔族，它們都躲在黑氣裡，就等着咱們飛出去。”
“我記得還有一條路。”符晨曦朝麟嘉說道，“步光告訴過我，在鑄鼎峰的後山，萬里伏曾經住處的小樓後，有條棧道，可以通往山外，往下山的路走，別用飛的，頂多只會碰上黑潮。”
單符忙不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符晨曦抖開畫卷召喚出牡清，牡清一看這架勢便嚇得大叫，要朝符晨曦身後躲，卻被符晨曦拎了出來。
“你帶路！”符晨曦說，“不想死就給我帶頭跑！”
“你呢？”麟嘉顫聲道。
“別擔心我，走！快走！”符晨曦扔給麟嘉一塊包袱裡爲數不多的月長石。
黑雲已掩向主峰，不斷形成包圍圈，衆人終於逃離，符晨曦怔怔看着主殿外臺階前，橫躺着的雲瑤真人。不久前曹靖霏還告訴過自己，雲瑤一生癡戀徐茂陵，卻因種種原因，最終未能在一起，也許她的執念已太過強烈，強烈到哪怕琴聲也無法再讓她從夢裡醒來了。
“對不起了，雲瑤師叔。”符晨曦抽出刀劍。
雲瑤全身已散發出強烈的黑氣，緩慢浮空，披頭散髮猶如索魂的厲鬼，擡頭望向符晨曦，現出猙獰笑容。她的聲音已變成男子的聲線，嘶吼着：“符晨曦？我似乎聽說過你……”
“受死吧！”符晨曦勃然怒吼道，刀劍齊出，化作一道疾電，插進了雲瑤的胸腹！雲瑤爆出黑色的血液，緊接着符晨曦靈力所至，爆破開去的那一刻，令雲瑤在風裡化作碎片，飛揚瓦解消失。
符晨曦眼中淌下兩行淚水，不住喘息，顫聲道：“對不起……”
緊接着，黑氣從雲瑤體內爆出，怒吼道：“毀我身軀……”
符晨曦馬上退後，抖開翅膀，不欲與它纏鬥，並靈光一閃，意識到魔族所佔據的身軀是會被瓦解的！斬殺後，它們就會現出原形，再對付這原形，就要輕鬆很多！魔氣團聚爲黑色人影，朝符晨曦衝來，符晨曦幻化出虛影朝它斬去，然而每每斬下，魔氣便倏地散開，並在符晨曦背後聚合，完全不受神兵的影響。符晨曦咬牙在刀劍上注入靈力，卻發現斬殺之時，除卻纏繞在刀劍上的黑煙會被靈力灼燒散開外，這以黑煙構成的魔族幾乎毫髮無損！
“你永遠殺不了我。”那魔族嘶聲笑道，“正如你永遠無法斬破自己的影子！受死吧！現在只有你一人了！這身軀我要了！”
“想得美！”符晨曦筋疲力盡，已用盡招數，琴也壞了，月長石也沒了……眼看魔族朝自己撲來，瞬間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在凝青山時，藏身妖龍胸腹的那團黑氣！
符晨曦馬上抖開畫卷，釋出河圖洛書陣，瞬間身周亮起白光，在主殿外校場上形成一道能量的漩渦。那名魔族的黑氣不斷散發，被吸入法陣之中，符晨曦心道或許有戲！
伏羲的河圖洛書陣專收妖怪，能將一切還原成靈，並以“玄牝”符的“納天地衆生”之力，形成強大吸力，將其吸入。魔族既是能量，一定也可以吸！
是時只見那魔族猶如被逆風吹散的彗星一般，掙扎着朝外逃脫，魔氣卻被源源不絕地吸入河圖洛書陣內，外層的魔氣不斷剝離，現出內裡閃爍的核心。河圖洛書陣則由白轉黑，並不斷震動，顯然是魔族的力量正在瘋狂掙扎，瀕臨崩毀！
又看見這核心了！符晨曦想起卿珏，當即和身衝上，刀劍齊出，朝它斬去！
然則就在這一個瞬間，他倏地感覺胸腹一涼，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見胸膛前透出了三道血紅色的利爪，鮮血狂噴出來。
背後響起了羅睺的聲音：“殺不死的‘怪物’，你，究竟是誰？！”
隨即河圖洛書陣一剎那崩壞，轟然釋放出滔天魔氣，符晨曦雙眼陷入一片黑暗，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太蠢了，顧着對付眼前的傢伙，後面被爆了，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