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說什麼?”曹靖霏發着抖,顫聲道,“你再說一次?”
步光咳了幾聲,咳出一口血來,先前紊亂的經脈被符晨曦釋放的靈力好不容易壓下去,與兩人搏鬥,則再次受到了內傷。
“那封信……不是符晨曦寫的,是有人……假冒他的筆跡與簽名。”
曹靖霏靜了,沉默打量步光。
步光緩緩道:“符晨曦的字有許多變體,橫平豎直,如同木棍般,握筆力道也十分特別,我……知道,這不是他寫的……”步光擡眼,迎上曹靖霏的視線,眼中帶着無奈與絕望。
曹靖霏冷冷道:“除了你,還會有誰?”
妖怪們圍在院中,步光獨自坐在月色下的一棵樹前,大白、靈牙、青蚨仙、妲巳……所有跟來的妖怪們,都以驚懼的眼神打量步光。不明真相的相柳則置身於曹靖霏身後,九個蛇頭晃來晃去,彷彿將擇人而噬。
“要死了哦。”白澤現在纔想起來說話,“你居然出賣掌門?你這個叛徒呀!老孃最看不慣你這種……”
“閉嘴!”曹靖霏毫不留情地喝道。
白澤被喝得一抖,馬上靜了。
這次跟出來的全是妖,而妖怪從第一次離開公司派的那天,便對步光十分忌憚。畢竟步光厭惡的神色與嫌棄的眼神不是裝出來的,現在仙族弟子入門後,步光更是明顯地朝着他們傾斜。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妖怪們明顯都感覺到了,只是承符晨曦恩情,又得過且過,方從不在符晨曦面前說什麼。這些妖是符晨曦救的,可與你徐步光沒有半點干係,一知道她背叛掌門,頓時心底都涌起了憤怒感。
“掌門哪裡虧待你了?”青蚨仙最先說,她仍然記得第一次離開門派時,步光的一瞥。
“就是!”妲巳毫不客氣地說,“你對他又打又罵,現在還要害他性命?!還想害死我們大家?!”
步光冷着臉,周遭妖怪們一時憤怒無比,曹靖霏見狀沉聲道:“夠了!”
“殺了我吧。”步光長嘆一聲說,“如今我已是廢人一個,哪裡也不能去,回到青峰,也要受萬里伏父子的折辱。”
“我殺你做什麼?”曹靖霏冷冷道,“我要的是人。把符晨曦交出來。”
“我不知道!”步光說,“我不知道萬里伏將他怎麼了!”
“那你就給我聽着!”曹靖霏瞬間怒了,雙手揪着步光衣領,將她抓了起來,推到一邊,揚手就要摑她耳光,卻被嶽霆拉住。
她的胸膛不住起伏,氣得臉上飛紅,定定地看着步光,緩緩道:“我不會殺你,到時會把你交給符晨曦,由他來決定如何處置你!徐步光……我……我告訴你……”
周遭靜了下來,曹靖霏閉上眼,聲音中充滿了顫抖與不忍。
“他……曾經告訴過我,有公司派,是因爲想給你與麟嘉一個家,他一直將你與麟嘉……當作他的家人。他雖然吊兒郎當,可他從未對你們起過任何壞心思……反而操持這個門派,付出了這麼多,從未有過怨言……”
“別說了。”步光哽咽道。
她復又睜開雙眼,看着步光,眼中噙着淚水:“我知道在你眼裡,他什麼也不是,但對我而言,他很重要……”
“別說了!”步光帶着哭腔喝道。
“你遲早會有報應的。”曹靖霏說,“你走吧,我不殺你,這樣對你而言,已經是最好的懲罰了。”
步光飲泣,肩膀不住發抖,曹靖霏破聲怒喝道:“你給我滾啊——!”
那聲厲喝在暗夜裡顯得尤其清晰,相柳彷彿感覺到了曹靖霏的怒氣,也感覺到了正義站在她的身後,於是九個頭一起朝着步光,勃然發出嘶吼。
步光以皓月劍支撐着,勉強起身,在衆妖的注視下,一瘸一拐,慢慢走出了院門。
滿庭落針可聞,露珠沿着院內花瓣緩慢滴下,折射着天邊的一抹魚肚白。
曹靖霏轉身,發現院中所有妖怪都看着自己,眼中問着同一個問題,現在怎麼辦?
“用參天樞的耳鼠發信出去。”曹靖霏深吸一口氣,“通知森羅、伏明、奔雲商會,以及洛邑會盟,公司派掌門被青峰劫持,青蚨仙你越過雲夢澤飛回去,把咱們的人都叫過來!我就不信,今天還治不了萬里伏……咦?嶽霆呢?”
院外,嶽霆慢慢走向步光,步光擡眼望向嶽霆,只是喘息。
“你想殺我?”步光沉聲問道。
“靖霏既然放你走,我就不會動手。”嶽霆緩緩道,“只是想請你寫幾個字罷了。”
“我錯了!”符晨曦在山洞裡大喊道,“我不該留你性命!萬里伏!早知道該把避雷針拴在你那水桶腰上,五十萬伏高壓電拿你來榨油吃——”
鐵鏈哐當哐當地響,符晨曦覺
得自己已經瘋了,一會兒哈哈哈地笑,咬着鋼牙套咔嚓咔嚓響,牙齒被磨得發疼,一會兒又嗚嗚地吼,像個野獸一般。他先是回憶中華歷史上下五千年,然後背了一遍元素表,又默讀幾首唐詩宋詞,琵琶行長恨歌,打瞌睡,夢裡說不定還能與赤將子暝聊聊天……
“我要死啦——”符晨曦發出含糊的鬼叫,繼而兩手猛力掙扎,心想能把自己的手拉斷嗎?手斷掉的話,失血過多會死吧!對哦!
符晨曦兩手掛在手銬裡,使勁磨蹭,那疼痛簡直非常人能忍受。但爲了脫身求生,實在是顧不得了。手銬腳鐐叮叮噹噹亂響,他將全身力量集中在左手腕上,力求先磨破皮,再磨破肉,再狠狠一扯……
……符晨曦磨得手腕鮮血淋漓,血液順着手臂,腋下,腰線淌下,滴入水潭裡,這個過程痛得他雙眼發黑,差點昏死過去。
“好痛……”符晨曦堅持忍耐着這疾痛攻心的感覺,心臟被扯得一陣陣的揪疼。磨了半天,剛磨破肉,還沒見骨頭。他不住喘息,半身鮮血淋漓,心道如果能把動脈血管弄破,說不定也不用扯斷手這麼麻煩……然而,念頭剛一起,背後太歲便射出靈光,籠罩了他的全身。
“喂喂喂……”符晨曦眼看自己的手腕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飛速癒合,慘叫道,“別啊!別胡鬧!”
頃刻間手腕的皮肉傷恢復如初,符晨曦徹底傻眼了。
晨曦之光照在青石板路上,步光失魂落魄地走着,披頭散髮,像個瘋子一般,手中佩劍拖在泥濘裡,她不知自己該去何方。曹靖霏的聲音,則仍在她的耳畔不住迴響。
“汪!汪!”一隻狗站在田埂上,搖着尾巴朝她叫。
她視而不見,徑直走去。那大白狗跑過來,跟在她的身後,步光回頭一瞥,看了它一眼。
“是你?”步光遲疑道。
那狗足有半人高,渾身毛絨蓬鬆,額上有一妖紋,犬齒畢露,吐着舌頭,呼哧呼哧地朝她喘氣。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聽步光的話哦。”
忘了是哪一天,符晨曦出門前,就在公司派主殿外的校場上,蹲下身摸了摸大白的額頭。
步光想起來了,卻忍不住苦笑。
“回去吧。”步光疲憊道。
大白卻跟在步光身後,忠實地執行了符晨曦的囑咐,哪怕掌門只是隨口說說,而且現在的步光也不再是自己的朋友。
遠處青峰山晨暉萬道,“當——當——當——”敲起了鐘聲,步光神色一凜,擡頭望向羣山。
初晨的金光鋪滿了殿外的廣場,弟子們正在習武,曹靖霏又來了。
這次在她的身後帶着幾乎是公司派最中堅的大羣妖怪,還有一條丈許高的九頭蛇!靈牙自從受傷後便在山下休息,商羊、飛廉則還是沒有音訊,但極可能繼續被青峰追殺,如今也不知逃去了何處。衆弟子頓時色變,紛紛退到兩側,結起劍陣,如臨大敵,指向曹靖霏。
“求見萬里伏掌門。”曹靖霏嫣然一笑道。
曹靖霏身後妖怪幾乎站滿了整個廣場,嶽霆則始終隨侍身畔,如同一名忠實的護衛。弟子們紛紛怒吼:“給我滾下去!誰讓你將妖怪帶上來了!”
“滾!”定國怒喝道。
“讓曹小姐進來。”單符出現在石臺階上,和藹可親道,“進門皆是客,切勿無禮,曹小姐請。”
曹靖霏知道自己能得如此禮遇,不過是背後有奔雲、參天兩大門派撐腰的緣故,雖然早與父親鬧翻,但青峰派若敢對她無禮,料想曹家也絕不會坐視。還有一名敵友未明的赤將子暝在,萬里伏一定不敢把自己怎麼樣。饒是如此,進來之前曹靖霏仍對妖怪們耳提面命,吩咐收斂妖氣,絕不可胡鬧。曹靖霏朝單符點點頭,帶着大批妖怪進了正殿內。
萬里伏剛睡醒,知道這一次,曹靖霏是來要人的了,昨日被靈牙脫逃後,他盤算了數招後手,派出萬純鈞在追日派等候,並預先設下陷阱,預備將曹靖霏與去找符晨曦的妖怪們一網打盡,甚至殺人滅口。那夔龍既然脫逃,自然是找到了曹靖霏,並通風報信,現在只能先將她穩住。
萬里伏定了定神,依舊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瞪着眼,眼珠子轉來轉去,朝曹靖霏說:“怎麼?曹小姐?昨天有什麼話,還解釋得不夠清楚麼?”
曹靖霏微微一笑,嶽霆在旁道:“都解釋清楚了,剛下山後,就接到鄙派掌門的一封留信,讓我別跑了,就在青峰派等,您看?這信是給您的。”
單符:“……”
萬里伏:“……”
兩人極力抑制着自己的那聲“哈?”,用盡了平生修爲,方不曾失聲問出來,萬里伏嘴角抽搐,單符則滿臉驚愕,曹靖霏卻一揚手,那封信輕飄飄飛到萬里伏面前。
萬里伏拆開信一看,見上面亦是符
晨曦的字跡,內裡交代道自己獨自前去凝青山走一遭,公司派若有來人,還請萬掌門代爲接待。先前談好的,約齊燎原,天煌掌門,爲徐茂陵洗脫冤屈之事,一應照舊,只待自己回來,便與大家說明。
這些天裡,希望讓曹靖霏住在青峰派中雲雲……
最後落款像模像樣,依舊是“符晨曦”三字。
這下萬里伏與單符同時傻眼,單符一瞥萬里伏,只知先前符晨曦被萬里伏“解決了”,卻不知如何解決法,但步光又是什麼情況?看這信的筆跡,如果不是符晨曦自己寫,那就是步光又叛了!沒想到曹靖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居然也憑空仿了一封出來,兩人當即智商有點不夠用,一時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拆招。
“我住哪兒?”曹靖霏說,“偌大個青峰,連住的地兒都沒有了?”
萬里伏咳了一聲,單符馬上說道:“定國!你帶曹小姐先去住下。待符掌門歸來後,再做計較。”
曹靖霏點點頭,說:“過會兒說不定還有人要來,符掌門寫了不少信,都散出去啦。”
“什……什麼?”萬里伏頓時就震驚了。
曹靖霏看着萬里伏,臉上現出嘲弄意味,話也不說,轉頭就走了。
“馬上將純鈞叫回來。”萬里伏擦了把汗,知道這次來了個難對付的敵人,必須認真對待,否則這件事,遲早會鬧大。一派掌門私囚另一派掌門,且是越霄而爲,會盟該饒不了自己。
定國將曹靖霏帶到一座客廂內,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進去。
“酉時以後,不得外出。”定國說,“師門會執行宵禁。”
曹靖霏看着定國,身邊有相柳護着,青峰弟子無一敢近她的身。
“我會讓你們死得很慘。”曹靖霏朝定國低聲說。
定國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曹靖霏纔不管青峰派哪裡能去,哪裡不能去,天大地大,你攔得住老孃?於是一刻也不在院內多待,剛進客廂,便打了個轉,帶着相柳又大搖大擺地衝了出去,開始在門派裡找人。
“你見過符晨曦嗎?”曹靖霏逮着個青峰弟子就問。
弟子:“……”
弟子哪敢惹她?曹家千金,帶着只狐妖妲巳,狗腿白澤,以及一隻橫行霸道的妖王,一來都是雌的,惹不起,捱揍了還面目無光。二來那妖王目露兇光。就算被吃了也沒地方申冤去,只得各自躲得遠遠的。
“這是什麼地方?”曹靖霏站在橫樑前,眺望對面的後山。
白澤忙道:“上次掌門把我們從羅盤裡頭放出來,我匆匆看了一眼,這兒是青峰的後山。以前也聽掌門說,他在這兒住過。”
嶽霆四處張望,離開校場朝曹靖霏走來,搖搖頭,交換一個眼神,嶽霆朝橫樑走了過去。
“本派重地,外人不可逾矩入內!”橫樑前弟子怒道。
相柳跟隨在後,發出叫聲,雙方僵持,曹靖霏想起符晨曦曾耍寶,告訴過自己,在青峰玩過不少東西,只是想過來看看,順便找點線索,然而弟子們越是嚴防死守,便越讓她覺得可疑。
“等等。”曹靖霏說。
嶽霆便停下腳步,先前靈牙也不知符晨曦那夜出門是去何處,曹靖霏尋思片刻,低聲道:“符晨曦曾經說過,他要去找與徐茂陵相關的信息。”
“與徐茂陵相關的信息?”嶽霆低聲說,“那必定與他師父生前居住的房間有關。橫樑盡頭通往何處?”
雙方僵持在橫樑前,曹靖霏正拿不定主意是否硬闖,身後卻有一名女弟子遠遠地看着兩人。
白澤感覺到了什麼,便拉拉曹靖霏衣袖,示意她回頭看,只見一名身着錦青色袍子的女弟子快步過來,低聲道:“曹小姐,雲瑤真人有請。”
曹靖霏眉頭微蹙,朝白澤低聲道:“在這兒等着。”
登雲崖前依舊雲霧繚繞,雲瑤真人坐在一棵古樹下,眺望崖下陽霄大地。側旁女弟子上了蔘湯,曹靖霏被帶到時,弟子們便紛紛退下。雲瑤真人擡眼,望向曹靖霏,曹靖霏則沉吟不語。
“曹靖霏,你娘如今還好麼?”雲瑤真人問道。
曹靖霏皺眉道:“你認得她?”
“昔年與碧桃仙有過一面之緣,見你耳畔碧璽桃花,是以想起她來。”雲瑤真人幽幽道,並指了指其中一張椅子,示意曹靖霏坐。
“她已經走了。”曹靖霏頗不以爲意道,“雲遊四方,早不與我爹慪氣了。”
雲瑤真人緩緩點頭,曹靖霏打量雲瑤真人,感覺到她是這藏污納垢的門派中,唯一一個算是正常的,便道:“青峰派這做的都是什麼勾當?把符晨曦藏哪兒了?”
“什麼?”雲瑤真人自那日廢去步光修爲後便在登雲崖養傷,尚不知有如此多的內情,聞言不禁一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