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鈞霄中漫漫風雪，羣山隱沒在暮色中。
立春的第一天，符晨曦與衆人搭乘東方華藏的座駕五色寶輦，離開洛邑，通過鈞霄大道，前往潼關。五色寶輦內，東方華藏與楊思都憂心忡忡，沒有說話。
步光一宿未睡，陷入熟睡，麟嘉則打着盹兒。
步光披散秀髮，睡着睡着便歪倒下來，靠在符晨曦的肩上。符晨曦此刻心情極度複雜，按理說該恨步光纔是，一直以來，她都在背叛自己。但不知如何，他又實在對她恨不起來。
從她來到公司派的第一天，有沒有過真心相待的時刻？也許是有的，她雖不苟言笑，爲他打理門派時，卻也盡心盡力，從最初對妖怪們的排斥，到後面慢慢地嘗試接受，若說原因，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爲了自己。那夜她發動凜月萬劍之時，如同月光中聖潔的女神的一幕，還常常在他的腦海中迴盪。那麼她來當臥底的原因是什麼呢？也許是萬里伏仍想知道，在他的身上有多少秘密——徐茂陵是否在渡劫前授予他天樞神弓？是什麼辦法讓他化解了雷劫？
符晨曦思緒萬千，卻捨不得推開步光，今早他多希望步光乾脆爽快，就這麼告訴他緣由。
他會原諒她麼？也許他會對她冷嘲熱諷一番，讓她尷尬或擡不起頭，但最終他仍會原諒她。他向來對漂亮的女孩沒什麼原則，就連曹靖霏把他辛辛苦苦操持起來的門派轟了個稀巴爛，他也沒有真正地動怒過。
“別總是一張死人臉嘛。”符晨曦見對面楊思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說，“高興點，現在公司派願意幫你們了，不是很值得高興的麼？”
楊思低聲道：“符掌門，你與奔雲商會這麼多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赤將子暝駕着那法寶過去，又不會轟你，你現在是九霄第二十一派了，你當然高興，你想想我們森羅，高興得起來麼？”
“你又知道他不會來轟我？”符晨曦說，“我和他可沒多熟，況且我看他真要轟，說不定連他們自己總部都轟，雁蕩山根本不在話下。”
“都少說幾句吧。”東方華藏嘆了口氣，眉頭深鎖。
“不提這個了。”符晨曦道，“都會好起來的，來，笑一個，別總是愁眉苦臉。”
“靖霏下落不明。”楊思又說，“你笑得出來？”
符晨曦心想：你們森羅也沒見對靖霏多客氣，現在倒是拿她擠對我來了。“她原本就是奔雲的人。”符晨曦說，“現在被奔雲帶了回去，安危我倒是不擔心，我會帶她回來的。”
“你喜歡她不？”楊思打量步光，又看符晨曦的雙眼，說，“還是勸她回去嫁人算了。”
步光非常輕微地一動，符晨曦感覺到她一定醒了。
“喜歡啊。”符晨曦說，“我想娶她，就怕我自己夠不上。”
“你騙鬼呢。”楊思哭笑不得道，“你究竟有幾個想娶的？”
符晨曦答道：“你覺得我是求而不得，所以才退而求其次？”
這話說得十分含糊，但符晨曦與楊思雙方都明白，麟嘉醒來，也聽懂了。楊思只是一笑置之，符晨曦這話倒不是隨口說說，曾經的他，倒不曾想過與曹靖霏會有多少感情發展，就算被她的美貌，性格所吸引，也不曾想到“娶她”的程度上去。曹靖霏終日在身邊，他就總是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規規矩矩，偶爾調侃幾句，也從未逾禮，免得被她輕視了。
現在一失去了她，自己便忍不住地想念起她來。尤其當他通過會盟決議，身周金光繚繞之時，唯一的念頭，就是想告訴她，慶祝一番。不知爲何，這一刻自己只覺得內心深處，涌出一股難以遏制的孤獨感……尤其在步光背叛了他之後。
曾經他爲了步光所付出的努力，終於在這場背叛中化作鏡花水月。而細想起來，這一路上，自從曹靖霏出現在自己的身邊那一刻開始，自己做了許多，都是爲了博得她的嫣然一笑。
“我想她了。”符晨曦突然說，“靖霏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兒，我配不上她。”
楊思：“……”
符晨曦控制不住，眼眶突然就紅了，鼻子一陣酸澀。明明公司派已躋身於二十一派之列，明明自己也獲得了認同，可爲何如此的疲憊，如此的孤獨？走出萬仙殿的那一刻，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找到靖霏，把這個好消息與她分享，可最想分享的人，卻已不在身邊。
他紅着雙眼，用手使勁地搓了幾下臉，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說：“她爹只有一個要求，讓她回家。我說，她是人，不是你待價而沽的貨物，她想要去哪兒，留在誰的身邊，你要讓她自己做主……”馬車內無比安靜，只有符晨曦略微發着抖的聲音。
“我會把她帶回來的。”符晨曦說，“不就是個御雷天尊麼？等着瞧。”
步光終於醒了，睜開雙眼，坐直身體，整理了下頭髮，符晨曦坐在側座上，躬着身，兩手不住搓臉，麟嘉傾身過去，拍了拍符晨曦的肩膀。
“沒什麼。”
符晨曦眼睛發紅，又笑了起來。
楊思帶着酸溜溜的語氣，說道：“辜負了這個，又辜負那個，符掌門，你究竟哪點好？”
“別再損我了。”符晨曦答道，繼而長吁了一口氣，情緒慢慢平穩下來，點了點頭，又問：“咱們到哪兒了？”
“接近潼關了。”東方華藏說，“符掌門，咱們得儘快動身，前往森羅。至於另外兩位……”
“你們先回雁蕩山去。”符晨曦說，“我有預感黑潮還會來的，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記得讓靈牙帶些畫卷來給我。”
步光答道：“你注意自己的安全。”
五色寶輦抵達潼關外天梯的頂端，衆人下了車，符晨曦與麟嘉、步光在天梯上別過。
“從這兒下去，可搭乘木甲的機關轅，沿途進入蒼霄，前往雁蕩山。”東方華藏說，“諸位隨時等候我們的消息。”
麟嘉與符晨曦抱了下，拍拍肩膀。
“咱們從此以後是第二十一派了。”麟嘉笑道，“掌門，等你回來。”
符晨曦朝麟嘉比了個大拇指，又朝步光點頭，將他們送走。步光緩緩離開，到得天梯前，驀然轉過身，與符晨曦四目相投。符晨曦很快轉過目光，背影沒入黑暗之中。
“咱們怎麼去森羅？也乘車？”
楊思掏出一管鷹哨，在黑暗中吹響，頓時三隻巨大的飛鷹沿着羣山一掠而來。
“只能在蒼霄與潼關地帶召喚它們。”楊思說，並翻身上了其中一隻飛鷹，寒風之中，鷹鳴音傳百里，三人投入了夜色。
立春後的第一夜，黑暗無止無盡，風中傳來血腥的氣味。狂風將火焰餘燼送入至爲幽暗的地底深處，如同下雪一般，紛紛揚揚，掠過暗紅色的熔岩池上方，映亮了計都與羅睺的臉龐。
“必須再派一員過去。”羅睺說，“再放任不管，連蒼霄最東方的地脈井，恐怕也無法保住了。”
計都踱到祭壇旁，背對羅睺，說道：“蒼霄失了就讓它失了吧，魁囂被毀去元核，現在再在蒼霄拉鋸，顯然得不償失。”
“我要親眼看看毀滅魁囂的敵人究竟是誰。”羅睺說，“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一員將領。”
“會不會是‘他’？”計都說。
“我就恐怕是‘他’。”
“不，不會。”計都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答道，“此人有備而來，那天通過魁囂雙眼，來到這裡的，乃是一名仙族。”
“我必須親自走一趟。”羅睺說，“否則實在不能安心。”
“所有將領都派出去了。”計都說，“現在沒有閒工夫支援你。”
“不需要。”羅睺答道，“我將蒼霄的種子全部一起激發，仙族必定會採取動作，屆時便可看見那個人。”
“眼下最重要的，是避免暴露自身的實力。”計都轉頭，注視羅睺雙目。
“我自然知道，不會出手。”羅睺在黑暗之中隱去。
狂風肆虐，楊思以法寶闢風珠抵擋住了三隻巨鷹面前的風刃，雖有闢風珠，符晨曦卻依舊凍得瑟瑟發抖，不禁又想起了與麟嘉逃離青峰，被冷風吹成狗的那夜。
破曉將至，天邊一抹曙光，蒼霄東方大地上，到處都是感染的妖獸。正在進攻森羅樹海，腳底下原本祥和，美麗的蒼東平原已好景不再，樹海外圍正在燃燒，冒出滾滾濃煙。
“不會吧——！”符晨曦大喊道，“怎麼還有這麼多？”
“不然你說呢？！”楊思喊道，“雁蕩山攔住了黑潮的去路，現在全部向東涌來了！”
“關我叉事！”符晨曦怒吼道，“下面怎麼還着火了？”
東方華藏駕馭巨鷹飛來，從符晨曦頭頂掠過，大聲答道：“妖獸中有擅使火術的！”
地面彩光四射，機關車四處衝撞，顯然是木甲弟子與森羅弟子仍在頑強抵抗，樹海的邊界實在太長了，導致戰力分散。
“他們守了多久？”符晨曦喝道。
“已經將近十天了！”楊思焦急道，“別管了！現在至關重要的任務是去找虛淵！符晨曦！你給我回來！”
符晨曦張開手臂，一個翻身從巨鷹身上墜了下去，如同疾箭般射向大地，在半空中一個翻身，抖開翅膀，開始滑翔。“給我準備一具琴！”
符晨曦眼看樹海入口乃是黑潮進攻勢頭最猛之處，只要將那裡的妖獸驅逐，便可一解圍攻之危……奇怪，卿珏已經被自己幹掉了，妖獸怎麼還這麼多？！入口是座隆起的小山丘，妖獸前赴後繼地進攻着入口，森羅弟子在那裡築起了守禦法陣，符晨曦從空中滑翔，不住靠近，大地上的景象漸漸清晰，有妖獸注意到了上空的符晨曦，一頭肋生雙翅的猛獸便朝空中撲來。
“是符掌門！”地面有人吼道。
“當心！”下面不知哪一派的弟子大喊道。
符晨曦大喝道，“撤陣！”
法陣瞬間撤除，符晨曦唰的一聲衝了進去，緊接着法陣再次張起
，一頭巨獸轟然撞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符晨曦一個翻滾落地，轉身面朝法陣外，只見一整排參天弟子主持，森羅、木甲派的弟子紛紛擡起雙手，努力朝法陣內注入靈力，維持防禦陣法。
楊思與東方華藏隨之落地，符晨曦喊道：“琴呢？快！”
“符掌門！”一名木甲弟子奔來，正是先前在雁蕩山中協助符晨曦使用乾坤八卦陣的遲長庚，兩人一個照面，符晨曦馬上大喜。
“記得八卦陣不？”符晨曦說，“快，找人依樣架一個，這兒樹木太多了，到開闊地去！”
森羅弟子將信將疑，楊思一臉茫然，東方華藏卻大喝一聲：“聽符掌門的！”
符晨曦搬過一具古琴，擡手一摸，心道：哇，好東西，根據曹靖霏所教，他也能勉強辨別琴的優劣，這琴明顯是具價值連城的古物。
“楊思！”負責監守此地的，正是另一名青女薛荔。
薛荔見符晨曦終於來了，當真是百感交集，幸而符晨曦此時也沒心情找她算什麼賬，只是按着古琴，回憶樂譜。
“這是創派祖師呂嶽用過的。”薛荔說，“你千萬別彈壞了。”
“你這門派都要沒了！還計較一具古琴？！”符晨曦哭笑不得。
楊思：“你……”
衆弟子已各自站位，準備開啓法陣，符晨曦說：“這兒不行，誰跟我走？到外頭去！”
“不用。”薛荔說道，“我將樹木挪開。”
挪開？符晨曦還沒明白過來，楊思卻道：“你彈就是了，別問了。”
衆弟子各自站定位置，東方華藏親自守乾位，楊思前往坤位，這次的乾坤先天八卦，已與雁蕩山中所設有所不同。雁蕩山中八卦陣乃是立起的，森羅樹海入口處，則是平鋪的。
符晨曦在太極中央盤膝而坐，楊思問：“開始了麼？”
符晨曦心道：糟糕，《秦王破陣樂》好幾天沒複習，已經忘了！怎麼辦？《生日快樂》？換一首吧，不管了！
“給我紙筆！通通過來！”符晨曦喊道。
“準備好了！”符晨曦把心一橫，喊道，“開始！”
薛荔手持兩根古樸的樹皮長鞭，凌空飛起，裙襬飛揚，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木靈當空，春波飛轉，萬葉飄揚；祭天之高遠，地之浩瀚……”一剎那，薛荔身上爆發出耀眼的綠光，如同被木靈附體一般，全身飛快地木質化，並抽出無數新葉與枝條。
“大姐！我讓你把周圍清空！不是讓你長葉子啊！”
“……祭洪荒之杳闊，祭山海之蒼茫！祭生機千重，祭森羅萬象！”
剎那間薛荔身周出現了無數根鬚，扎入地面，大地隆隆震動，兩根法寶古鞭化作雙手，薛荔一聲清喝：“起！”
旋即符晨曦看見了來到九霄之後，至爲震撼與壯闊的一幕，這場面之宏偉與壯麗，更甚於天輪與赤將子暝的御雷天尊！隨着薛荔兩鞭抽出，雙鞭頓時化作近千丈的巨型藤蔓，同時兩鞭唰唰抽向大地，橫亙近數裡。那樹鞭驚天動地地抽下去，大地震顫，樹木轟然作響，所有參天大樹頓時拔根而起，化作行走的樹人，離開了山丘與原野！朝暉萬道，山海牧樹，近千年未曾使用的禁咒，就這麼出現在了符晨曦的眼前，所有樹木轉身離開了這座丘陵，讓出了巨大法陣周遭的空間。而妖獸形成的黑潮，則從四面八方涌來，呼嘯着淹沒了這座小山丘。
“快！符晨曦！”東方華藏大喝道。
緊接着，乾坤先天八卦陣的光輝平地升起，符晨曦默唸：咪咪發嗦，嗦發咪……
下一刻，符晨曦五指一揮古琴。
咪咪發嗦，嗦發咪唻，哆哆唻咪——咪唻唻——陽光萬丈，光輝照耀大地，數十名參天、木甲、森羅弟子在符晨曦的帶領下齊奏，《歡樂頌》的曲聲轟然響起。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神殿裡——”
交響樂版的古琴齊奏中，聲音震撼高原長空，遼闊平原，《歡樂頌》曲聲弘揚萬里，帶着無數古樹行動的步伐，擴散開去。
“在——你光輝照耀之下，人們團結成兄弟——”
符晨曦彈得熱血沸騰，上手就是《歡樂頌》的高潮部分，前赴後繼的夢魘妖獸，在這震盪靈魂的曲聲中，周身黑氣頓時四散，蒸騰。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一望無際的原野中，俯覽那巨大法陣閃耀的山坡，強大的靈力隨着法陣擴散的波紋，一圈一圈擴散開去，東方華藏與楊思竭盡全力，催動法陣，每一個音符的重重落下，都激起了直達內心最深處的震顫。靈力海潮激盪，隨着符晨曦五絃齊震，古琴之弦一齊崩斷，爆出強大的衝擊波，掃過黑潮，掃過樹海。
“呼……呼……”符晨曦不住喘息。
四周恢復靜謐，唯剩下風吹樹海，沙沙作響，一輪春日煦暖，照耀這大地上倒下的妖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