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符晨曦獨自在後山散步時,聽見前山弟子們聚集之地響起一陣歡呼。多半是步光宣佈,銀瀑鎮、梓陽村兩地居民對田地的申請已經全部通過了。而且不用納任何稅收。
遠處還有人唱着民歌,衆人歡欣雀躍,符晨曦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也能讓這麼多人如此的開心。既能養活近千人的大派,還能挽救蒼霄的命運。
他總算覺得自己不再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了,可是在現實社會裡,爲何仍然如此庸庸碌碌?而這麼一路走來,又有多少是源自運氣,多少是自己真正的實力?
入夜,公司派中燈火輝煌,符晨曦望向遠處的一片開闊地,那裡正好種點葡萄,商路嘛,總有打開的一天。公司派剛成立時連吃的都沒有呢,還不是就這麼過來了?
我要讓雁蕩山的特產,成爲你們九霄裡搶也搶不到的奢侈品,符晨曦奸笑起來,緩緩走下山去。
步光輕輕嘆了口氣,離開千妖衡宇前,弟子們仍簇擁着她。
“掌門有什麼要吩咐的麼?”
“以後我們就不再離開公司派了……”
“不知道。”步光答道,“有話朝他說去。”
“他爲什麼突然想種葡萄?”又有弟子問,“我家從前栽了不少,幫得上忙的話,大師姐,我來管吧!”
說這些話的,大多是仙族尋常弟子,妖怪們纔不管你想種什麼,有得吃就行。而仙族弟子們自從躲開黑潮之後,在公司派裡鮮少見符晨曦之面,這位“掌門大師兄”,也極少教他們功夫。
但在守衛森羅一戰中,符晨曦已成名,也成爲了衆弟子眼中的英雄。外加他常與他們保持距離,平時沒大沒小鬧得厲害的,反而是那羣妖怪。於是弟子們便不大敢前去親近,反而與麟嘉、步光說話說得多些。
“大師姐,大師兄他……”
“我說不知道!”步光不耐煩道,“有什麼話,自己去問他,我是你們傳聲蟲麼?”
步光一發怒,弟子們只得紛紛告退,麟嘉走來,滿臉笑容,見步光時便斂去。
“大師姐?”麟嘉問,“你……”
“沒什麼。”步光答道,“我累了,回去靜靜,晚飯你們自己吃吧。”
麟嘉目送步光孤獨地離去。
一盞燈照亮了暗室,步光疲憊地安靜站在臥室前,窗前有一道松林,松林的另一頭,是符晨曦所住的小樓,小樓裡沒有亮燈。松林西側,是曹靖霏住的雅院,雅院中也沒有亮燈。符晨曦所住隔壁乃是麟嘉所在,同樣沒有亮燈。想必都在偏殿裡用晚飯。
步光怔怔站在窗前,如同雕塑一般,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一滴淚水落下,發出清響,滴在了桌上,打溼了信封,浸入信紙中,步光低頭看,發現桌上並排放着兩個信封。
一個信封上寫着“符掌門親啓”,另一個信封上則沒有字。她放下燈,沉默地拆開沒有字的信封,沉吟片刻,望向對面小樓,符晨曦的房間亮起了溫暖的燈光,不到片刻後,窗門關上了。
符晨曦遙望對面步光的房間,那裡亮着燈光,他看了許久,最後關上了窗門,最近困擾着他的問題,幾乎全是與步光有關。
這究竟要怎麼辦?符晨曦心想,凡事不能都給個痛快嗎?以他一貫以來的風格,只想衝到步光面前去問個究竟。但他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他了。你究竟想怎麼樣?符晨曦心道,痛快點行不?這也不像平時的你,步光。他躺上榻去,和衣而臥,不知爲何,從那天晚上撞見步光與萬純鈞對話起,他就忍不住地去回想一年半前,在青峰派中的許多細節。
“在你來前,爲師常常做一個夢……”徐茂陵的聲音在符晨曦耳畔響起。
“……天命者。”這一次則是赤將子暝之言。
符晨曦閉着雙眼,進入青峰的那天,徐茂陵音容彷彿仍在眼前,一切都因他的那個夢開始,他夢見了符晨曦擋在自己面前,面對萬頃雷劫,而背後的烙印,則告訴了他一切……
那團烙印在他的背後燃燒起來,如同灼燒着他靈魂的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不不不……”符晨曦在夢裡劇烈掙扎,慌忙伸手到背後,大喊道,“不!快幫我撲滅它!”
符晨曦頓時大喊大叫,感覺到背部疼痛難忍,一時無法忍受。剎那間房外趴着睡覺的大白頓時豎起耳朵,嗚了一聲。
曹靖霏剛經過庭院,見大白飛快地朝自己奔跑過來,咬着自己裙襬朝外拖,詫異道:“大白?怎麼了?”
曹靖霏幾步跑過長廊,驀然聽見小樓裡符晨曦的喊聲,忙衝了上去,推開門時,符晨曦正在榻上掙扎。
“符晨曦!你怎麼了!”曹靖霏驚慌失措衝上前去,符晨曦大叫一聲,徹底醒了,大白則蹲在符晨曦身邊,不住舔他的手。
“別!”符晨曦仍在大喊,全身被汗水溼透。
“是我!符晨曦!”曹靖霏說,“做夢了嗎?醒醒!清醒點!”
符晨曦眼中現出恐懼,望向曹靖霏,再看旁邊的大白,大白不住朝他吐着舌頭。
“痛……好痛。”符晨曦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怎麼了?”曹靖霏說,“只是做噩夢了吧。”
她坐在榻畔符晨曦身旁,伸出手臂,把符晨曦溫柔地摟在懷裡。
“我在呢。”曹靖霏低聲說。
符晨曦睜着雙眼,眼睛空洞無神,許久後才漸漸恢復鎮定,那陣灼燒感令他仍在抽搐。但曹靖霏身上的少女香味與溫柔,漸漸撫平了他的驚慌。他聽見了曹靖霏的心跳,如同春天的生機一般,猶如一個萬物欣欣向榮的花園,在萌發着茁壯的生命。
她的懷抱如同母親的懷抱,如同一個孕育着萬物的子宮,讓長夜與噩夢在悄然間退散。
他終於徹底平靜下來,恢復了思考。這是他第一次在九霄中感覺到烙印在發揮作用。
“好些了麼?”曹靖霏放開符晨曦,注視他的雙目。
符晨曦開始脫衣服,解開上衣後,露出強壯赤裸的肩背,這些日子裡,他在九霄中四處奔波,常常要做許多耗費體力的活兒,一身肌肉也漸變得輪廓分明,背脊現出武人般的糾結輪廓。
“這是什麼?”曹靖霏原本尚有些不好意思,想避開視線,然而只是看了一眼便震驚了。
“把燈點亮。”符晨曦說,“你知道它是什麼嗎?”
他知道烙印一定變得非常明顯了,再瞞下去也沒有意義,曹靖霏知道以後,說不定能幫助他。
曹靖霏點亮燈,顫聲道:“怎麼會這樣?哪兒來的?”
符晨曦背部肌肉上,那圓形的奇異烙印散發着微弱的黑色火焰,曹靖霏手指觸碰時,黑火便漸漸平息下去。
“我不知道。”符晨曦深呼吸說,“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第一次發現它,是師父告訴我,在我的背上,有一個烙印……”
曹靖霏只是安靜地聽着,符晨曦從他進入青峰開始,說到徐茂陵告訴他,曾經的那個夢,以及天命者……還有赤將子暝……
“離開師父之後,這個烙印就越來越深。”符晨曦答道,“我不知道它究竟是怎麼了。”
“會不會是他在你身上畫的?”曹靖霏忽然問。
“他在我身上畫的?”符晨曦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可能,“不……應該不會,我從禹陵被撿回去開始,就是大師姐和麟嘉照顧我,他們把我放在祖師的房間裡,師父應該不會過來在我身上畫這種東西……”
曹靖霏再次確認道:“你師父說,他常做一個夢,夢裡出現的人是你,你的背後有這個烙印?”
“是的。”符晨曦說,“其實有許多事,我沒有對你說,但我幾乎可以肯定,應該不是師父畫的。”
符晨曦想到了現實世界,在那個世界,他的背上也出現了這個烙印,這不可能是徐茂陵加在他的身上,他怎麼可能擁有跨越兩個世界的力量?但這個烙印,若說線索,一定與徐茂陵有脫不開的關係。
“你師父當初還留下了什麼,關於印痕的信息麼?”曹靖霏問。
“那夜大師姐放我和麟嘉,我們倉皇夜逃……”符晨曦疲憊道,“應當……我不知道,這就只有問師父了,也許定國他們知道……這不一定……”
曹靖霏點了點頭,說:“我將它畫下來,送回參天總部,問問各位大學者看看。”
“隨意吧。”符晨曦對參天其實不抱太大希望,號稱無所不知,到現在爲止,自己所提的問題卻從來沒得到解答,也不知道是虛有其名呢,還是自己確實提了一堆無人能解的問題。
“還疼不?”曹靖霏關心問道。
“不疼。”符晨曦說,“只在夢裡疼,睡醒以後就不疼了。”
曹靖霏說:“那你……再躺一會兒吧。”
符晨曦突然想起自己無意中說的那句話,只在夢裡疼,睡醒以後完全沒有感覺?!可當他死去之後,回到現實裡,這個烙印也在隱隱作痛……這代表着什麼?頃刻間他的內心深處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懼。莫非一直以來,以爲的所謂“現實”,不過也只是活在九霄中,眼下自己的一個夢境?不會吧……到底孰是夢境,孰是現實,令他不自覺地動搖起來。
他擡起手,茫然地看着手,曹靖霏正要離開,看到符晨曦此時的模樣,又不敢走了。
符晨曦突然又想到一事,如果那個世界的“現實”,纔是夢境的話,也就意味着,在這個世界裡的一切纔是真實的。他也許將永遠不會離開九霄,始終陪伴着曹靖霏……
……但來到九霄,於塗山中“誕生”的那一天,自己卻沒有絲毫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記憶,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符晨曦越想越糊塗了,他曾經讀過不少科幻的書,記憶被創造出來後,注入某個人的腦海中,便讓他擁有了“自以爲”的一生。那麼如果有誰創造出了他的這個天命者,再編織了一堆光怪陸離的現實記憶,強行灌輸給他,他就會以爲自己是個穿梭於兩個世界的人?
符晨曦已經徹底混亂了,他不可能朝曹靖霏解釋這些,末了,只是說:“我好多了,靖霏,你回去睡吧。”
孤男寡女,未曾成婚,深夜共處一室,終究有損名節,曹靖霏便起身說:“若再做噩夢,你就喊我。”
“有大白呢。”符晨曦笑道。
曹靖霏心事重重,點了點頭離開。
符晨曦長吁一口氣,躺在榻上,大白汪了一聲,符晨曦便道:“上來睡吧,大白。”
大白變成一個男青年,呼哧呼哧地爬上了符晨曦的牀。
“不要變成人!”符晨曦說,“噁心死了!老子纔不想抱着個男的睡覺!”
大白於是又變成了狗,搖了搖尾巴,符晨曦轉過身,手腳並用,抱着這隻白色的大狗,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深邃暗夜中,風雪茫茫的一座孤峰上,高大男子轉身,潛入了黑暗裡,帶起一陣雪花。
翌日清晨,麟嘉、曹靖霏與符晨曦正吃着早飯時,曹靖霏不住朝符晨曦身上瞥。
曹靖霏:“好點了麼?”
符晨曦滿身全是狗毛,以眼神示意曹靖霏,昨夜的事不要說出來,曹靖霏便會意點頭。
曹靖霏又說:“我覺得你該和他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符晨曦一邊掃身上,抓臉上的狗毛,答道,“該談的都談過了。”
曹靖霏說:“那總不能就把他關在公司派裡吧。”
符晨曦:“有什麼不可以嗎?”
曹靖霏道:“你想把他關到什麼時候?”
“關到我不想再關他的時候。”符晨曦說,“人生就這麼現實,他綁架我的女人,我關他個十年二十年的又怎麼了?”
果然符晨曦一這麼說,曹靖霏便臉紅,怒道:“誰是你的女人了?”
“現在還不是。”符晨曦壞笑道,“以後就是了。”
“你……”曹靖霏說,“我不吃早飯了!”
符晨曦道:“又來?當心又被綁架一次啊。”
曹靖霏簡直拿符晨曦沒轍,現在他有了可以破氣罩的武器,還有個妖王在後山,打也打不過他了,待會兒符晨曦還說“我是讓你的”云云,要在人家的地盤上揍掌門,說不定得自討沒趣。
“那個……我插一句。”麟嘉開口道,“符晨曦,你是不是得和大師姐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符晨曦說,“該談的都談過了。”
曹靖霏:“……”
麟嘉莫名其妙,說:“那好吧,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大師姐最近似乎有點……”
“你倆吵架了?”曹靖霏卻十分直截了當。
符晨曦不想被曹靖霏看出來,早飯時,步光依舊未到,符晨曦便岔開話題,吩咐道:“不管她,開飯吧,我餓了。”
“她爲你做了不少事兒,又沒招你惹你,你究竟是怎麼了?”曹靖霏有點看不下去,哪怕步光對她仍有着不太明顯的敵意,但她這人向來有一說一,事實如何,便不會給人下什麼藥。
“她爲什麼不開心啊。”符晨曦說,“誰怠慢她啦?”
現在公司派裡無論是妖怪還是弟子,都在說符晨曦與曹靖霏的八卦。一個是拯救蒼霄的大英雄,另一個則是曹家的千金大小姐,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擇日成婚啊!
成婚不成婚的不打緊,但成婚了總得擺宴席吧,喝酒吧,這樣就可以好好地吃一頓了……說到底,妖怪們希望的只有吃吃吃,至於符晨曦是娶曹靖霏還是娶九頭蛇,他們並不是太放在心上。只是曹家千金大小姐有錢,成婚了肯定會派錢,再錦上添花一番而已。
而且,妖怪們也是會看眼色的,知道曹靖霏的地位不一般,大家便從以前討好步光,而紛紛轉向曹靖霏。賣萌的賣萌,逗趣的逗趣,反而不太在意步光了。
麟嘉說:“符晨曦,你就直說吧,最近你怎麼對大師姐都不鹹不淡的?門下弟子都看着呢,總要有個交代吧。”
符晨曦被兩人輪番質問,又不好說背叛的事兒,忍不住心裡有火。
“我是本派掌門,我喜歡誰討厭誰,還用得着跟誰交代?我就是煩她徐步光,她纔對我不鹹不淡的呢,不可以嗎?”
正說話時,步光突然走了進來,頓時場面十分尷尬,麟嘉與曹靖霏都不吭聲了。
“你來了?”符晨曦說,“吃早飯吧。”
步光與符晨曦對視,晨光熹微,從窗上透射到主殿內,裹着飛揚的塵埃,橫亙在兩人身前,如同一道已變得難以逾越的鴻溝。她的鬢側五光寶玉光華流轉,面容冷靜,白袍拖曳,長髮披散,顯然是剛睡醒,眼裡卻帶着一絲疲憊之色。
“青峰送來了一封信。”步光說,“今天早上到的。”
她擡起手,信件輕飄飄飛向符晨曦,說:“萬里伏邀請你回青峰山,想與你重修舊好,你自己決定吧。”
信件落在符晨曦面前的案几上,符晨曦沒有拆開,只是安靜地看着步光,步光卻轉過身,離開了大殿。麟嘉則沉默地看着那封信,再看符晨曦臉色,默然不語。
“若我是他,我絕不會來,這招太行險了。”單符在萬里伏身邊,緩緩道。
“他會來的。”萬里伏低聲,輕輕拍了拍單符的肩膀,低聲道,“他有恃無恐。”
單符一臉茫然,看着萬里伏。
“我拿住了他的命脈。”萬里伏答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青峰孤雲沉日,暮色漸至,羣山陷入黑暗之中。
又一天過去,符晨曦抽好靴帶,麟嘉則心事重重,已收拾好行裝,站在一旁看符晨曦。
“你當真要去?”曹靖霏在旁問道。
“去啊。”符晨曦說,“我向你保證,我很快就回來。”
曹靖霏皺眉,說:“有什麼意思呢?他們都是騙你的。”
符晨曦遲疑片刻,末了,搖了搖頭。
“不一定。”步光說,“公司派如今已獲得會盟資格,萬里伏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對付別派掌門,但凡邀請上門爲客,總需顧得周全。”
麟嘉思忖片刻,開口道:“在這點上,我覺得萬長老還是會遵守道義的。只是……我實在猜不透,他們會怎麼做。”
符晨曦輕鬆地說:“也許只是真的想與咱們重修舊好呢?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不是麼?利益使然,這很正常。靖霏,你就在這兒看家。”
說着,符晨曦與曹靖霏走到一邊。
“我想回青峰已經很久了。”符晨曦說,“記得那天晚上我告訴過你的話嗎?”
曹靖霏眉頭深鎖,符晨曦又解釋道:“許多事因師父而起,也許也將在師父那兒,能找到答案。”
“他們一定正是抓住這點,才讓你去的。”曹靖霏說,“我是相信,他們不會對你做太過分的事兒,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那又怎麼樣呢?”符晨曦說,“我確實需要師父生前的一些信息,興許對未來會有幫助。”
曹靖霏伸出雙手,符晨曦便摟住了她,曹靖霏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摸了摸,正是那個烙印所在之處,符晨曦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走了。”符晨曦說,“最多十天,一定回來,十天後見。”
符晨曦笑了笑,兩人分開時,他突然低下頭,親了一下曹靖霏的側臉。
曹靖霏頓時反應十分激烈,符晨曦卻唯恐捱揍,快步逃開,朝曹靖霏揮了揮手,抖開翅膀,飛上了天空。步光與麟嘉則駕馭飛劍,唰一聲跟着符晨曦而去,穿過兩座孤峰,飛向漫漫藍天。
曹靖霏站在天空下,遠望符晨曦離開的方向,臉頰上一陣陣地發燙,心臟狂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