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符晨曦從前一直四處遊蕩,也沒把任何地方當成過家,如今竟莫名其妙地成了九霄通緝犯,也就是說,從此天地之大,已寸步難行。
他已越來越覺得,這實在不像是一場夢,每次在九霄世界中身死,就會在現實之中醒來。但再次入睡時,也將回到九霄。靠自殺來短暫回到現實,是沒有用的,自己依舊還是會回來。
到底是什麼力量,把他入睡後的意識強制囚禁在了這個未知的世界裡?符晨曦迷茫至極,沒有絲毫頭緒,唯獨隱隱約約覺得,這其中,有着解開問題的關鍵。
也許他需要完成什麼任務,才能回去?也許他需要找到某個人,也許……符晨曦胡思亂想,不禁想起了徐茂陵曾經說過的“天命”,愈發認爲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與“天命”說不定確實有着某種奇怪的聯繫。但這“天命”,何嘗遙遠?符晨曦想了半天,決定還是先給自己定個小目標吧,否則這麼同落水狗似的四處奔逃,也不是個辦法。
“七歲那年。”麟嘉突然開口道,“我跟着我爹,四處尋找古蹟,在九霄各地生活。”
符晨曦眉頭微動,記得自從認識麟嘉開始,便從未聽他提起過往。
“我爹總是搬家。”麟嘉面朝峭壁,注視着峭壁上的紋路,說,“每到一個地方,交了新的朋友,三四個月裡,又要匆匆啓程,趕往下個地方。”
“這不是挺好的麼?”符晨曦說。
“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在一個地方。”麟嘉嘆了口氣,側過身,面朝天際的銀河,出神地說,“想做點學問,編纂古籍,不想像我爺爺、像我爹一樣四處流浪。後來雲遊四方的師尊,在我爺爺出殯時過來看了一眼,答應帶我上青峰,收我爲關門弟子。”
“關門弟子。”符晨曦說。
“關門弟子。”麟嘉漫不經心地說,“青峰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派,九霄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擠破了頭想進去,穿上這一身劍仙袍,也就意味着天底下再沒有人敢來欺負你。你知道爲什麼嗎?”
麟嘉無聊地揚了下袍袖,朝符晨曦出示自己的青峰弟子服,這劍仙袍上已滿是泥濘,變得污穢不堪。
“因爲你有個天下第一的師父。”麟嘉說。符晨曦沉默地聽着,眯起了雙眼,打量麟嘉的側顏。
“……從七歲到二十二歲,這十五年裡。”麟嘉嘆了口氣,說,“師父對我栽培最多,也常常縱着我,他比我爹還像爹,我常想着,這一輩子,我能做什麼,去報答他?”
“沒有。”麟嘉搖搖頭,最後說:“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在天雷下粉身碎骨。定國、龍雀、墨陽、思召、永安……還有大師姐。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吧……”
“我盡力了。”符晨曦開口道。
“你盡力了。”麟嘉答道,嘴角現出苦澀的笑,“不怪你,真的。沒有人怪過你。只是我離開家,一路南下,經過雁蕩山的那一天……”
“……在我七歲的日子裡。”麟嘉雙眼中倒映出一汪清澈之水,萬頃如練星河,喃喃道,“萬萬沒想到,故地重遊時,師尊竟然死了,而我也成了天底下人人喊殺的門派叛徒……”
“你爹孃呢?”
“都在北方呢。這兒發生了什麼事,與他們沒多大關係,何況我也不想讓他們擔心,更不想給他們添麻煩,現在是真正的無處可去了……沒想到……”
說着,麟嘉望向符晨曦,突然笑了起來,說:“十五年後故地重遊,居然是與你這莫名其妙的人在一起。你成了師尊的關門弟子,咱倆又一起成了流浪狗……”
“哎,聽着。”符晨曦突然說,“麟嘉。”
他注視着麟嘉的雙眼,心情突然變得異常複雜,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出口。
“你什麼也沒有做錯。”符晨曦說,“錯的不在你,錯的是他們。”
麟嘉說:“這世道不公,對吧?可是,誰又不是在爲自己打算呢?師父這座大山不在了,對大家影響太大……”
“不不。”符晨曦馬上說,“是,你說得對,世道不公……”
“……但你比我好。”符晨曦認真地說,“真的,你過得比我好。你順風順水,直到二十二歲時,才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磨難,相信我,後面的磨難,還有很多。甚至是你想象不出來的。”
麟嘉一怔,看着符晨曦。符晨曦笑了起來,又說:“我從小曾經以爲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麟嘉茫然道。
“就是……”符晨曦想了想,解釋道,“不知道你是否有過這個念頭,我……從前總覺得我會出人頭地,我將會是個英雄,是個萬人景仰的強者。我喜歡畫畫,我覺得遲早有一天,我的畫會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麟嘉嘴角抽搐,符晨曦自嘲地說:“很好笑是吧,很多人都有過這種念頭,就是,老天讓我來到這世上,一定有他的理由。而這理由,就是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將是去改變這個世界。”
“可是後來我漸漸地發現,哪有什麼使命?”符晨曦又說,“我很平庸。”
“你畫得挺好的。”麟嘉安慰道。
符晨曦說:“不必安慰我了,幾斤幾兩,我自己知道,我開始懂了,畫畫只能當愛好,甚至不能餬口。我不得不爲一日三餐奔波,天天像條狗一樣。曾經師父寵着你,同門護着你,你只是現在纔像條狗,我可是從懂事起,就像條狗了。我以爲像狗只是暫時的,沒想到這條路永無止境。”
麟嘉笑了起來,無奈搖頭。“我的老闆,呃……”符晨曦說,“我從前的門派,老闆比
萬里伏還黑心。我凡事替同門着想,他們最後卻出賣了我。”
“哪個門派?”麟嘉說。
符晨曦擺擺手,示意不要再問,又說:“我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就像尼采說的那樣,如雲漂泊。”
“尼采是誰?”麟嘉莫名其妙地問。
“一個哲人。”符晨曦說,“已經瘋了,死了。”
麟嘉打量符晨曦,說:“看不出來。”
符晨曦笑道:“這其實不是最慘的,我覺得最難受的是當我決定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做另一件我不喜歡的事,藉以餬口的那天。”
符晨曦說:“那天裡我明白了,我不再認爲自己特別,我不是英雄,我以爲未來的日子我將成爲舉世聞名的人。時間卻在平庸的人生裡過去了,毫無起色,毫無變化,每個明天都比今天更糟,最終我不過也只是碌碌無爲的人裡的一員。”
“我這一輩子,將像他們一樣,麻木地活着,麻木地出賣勞動力,讓自己活下去,等到老了的那天,最後變成一陣風,一縷塵,消散在世界上。”
“這就是萬物的宿命。”麟嘉說,“師父說,人生在世,一切都沒有意義。不過符晨曦,我覺得你挺特別的,一點也不平庸。”
“你當真這麼想?”符晨曦帶着些許迷惑,看着麟嘉。
“嗯。”麟嘉注視符晨曦的雙眼。
“我希望是這樣。”符晨曦說,“睡吧,我有一個決定,明天咱們不去奔雲商會求庇護了。”
麟嘉坐了起來,說:“你還有別的辦法?”
“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嘛。”符晨曦反倒躺下了,笑着說,“明天的煩惱明天再說,睡吧!”
麟嘉:“……”
(三)
青峰山上寂靜悽清,鼎樓內點着千盞長明燈,萬純鈞躺在四盞燈中央,燈光散發出法術的光芒,注入他的身體。“待這四盞燈點完,”雲瑤真人沉聲道,“純鈞就能醒過來。”
萬里伏站在燈陣外,目中現出怨毒神色。“待我抓到錐隱那羣賤人,”他的聲音發着抖,令人不寒而慄,“來日定要讓令狐采薇血債血償。”
雲瑤真人氣息一窒,看着面前萬里伏的身影。
“步光、定國縱容那叛徒逃脫。”萬里伏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耳朵稍一動,兩眼眯起,雲瑤知道,這是動了殺機的徵兆。
“總得把人先暫時收押,至於符晨曦與麟嘉,我已廣發九霄通緝令……找到他們,只是時間的問題,屆時我將親自把他扔進鼎裡……”
“萬師兄,”雲瑤真人閉上眼,沉痛道,“徐師兄終究不敵天意,本派接連面對這番狂風驟雨,長門弟子又何過之有?”
“縱容符晨曦與錐隱勾結爲惡。”萬里伏輕描淡寫地說,“何過之有?”
萬里伏轉身走向鼎樓外,雲瑤真人又道:“西嶺、焦寒兩位前輩仙長閉關不出,只顧修煉元丹,單師兄被惡徒打傷,你更將太康、承影分別質於燎原、天煌二派,徐師兄一去,竟連鎮教之劍亦無法保住,落於外人之手。如今青峰,若再不奮起圖強,恐地位不保!”
萬里伏停步,答道:“雲瑤師妹,我也是爲了保全門派,並無他意。”
“我自然知道。”雲瑤真人聲音中帶着些許威嚴,“眼下青峰正值用人之際,將長門弟子盡數關押,又有什麼用?萬師兄若再一意孤行,恕我無法贊同!”
萬里伏尋思片刻,答道:“既有你求情,便讓他們前來觀禮罷了。”
“觀禮?”雲瑤真人冷冷道,“萬師兄這麼迫不及待,就要當掌門了?”
萬里伏嘴角不住牽扯,笑了起來,定定地看着雲瑤真人,雲瑤真人只是冷漠地看着萬里伏。
“師妹,”萬里伏和藹可親地說,“這燙手的山芋,我可不想接,可放眼如今青峰,實在無人出面力挽狂瀾。何況步光、定國所爲,已激起衆怒……”
“你答應不再難爲長門弟子?”雲瑤真人道。
萬里伏笑道:“那是自然,不管她做了什麼,純鈞那傻孩子,總是對她念念不忘,步光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答應不收押她,也不傷她性命。”
雲瑤真人沒有再說話,萬里伏笑道:“這就告辭了,明日還需早起。”隨之走出鼎樓,刷然御劍破空離去。
雲瑤真人目送萬里伏離開背影,長嘆一聲。這夜註定是個不眠之夜,青峰派所有弟子房內都亮着燈。徐茂陵死後,青峰驟逢驚天變數,符晨曦被指爲謀殺徐茂陵,私藏天樞古器的兇手。而長門弟子中步光與定國前去追緝,歸來後卻被投入牢獄中,理由是放走了叛徒符晨曦。
帶隊的單符與萬純鈞則被打成重傷,一時間青峰羣情洶涌,而徐茂陵死後,各派依舊雲集主峰,要求萬里伏交出並不存在的古器天樞。最終萬里伏無計,只得將鎮派之寶,大禹親自傳下的太康、承影兩把上古仙劍抵押給天煌與燎原派,才讓人暫時離去。
清晨,萬物成冰,這是今年冬天裡最爲寒冷的一天。鼎樓內千燈續命陣仍未結束,雲瑤真人關上大門,走出廣場,經過萬里伏的丹閣時,突然停下腳步。她看見一名女弟子行色匆匆,走出丹閣,白袍曳地,長髮飄揚,佩劍發出淡淡的藍光,正是步光。
雲瑤微微皺眉,步光卻已踏上飛劍,飛向主峰。九聲鐘響,一夜未睡的弟子們從各自廂房中魚貫而出。各派雖已退去,各色各樣的謠言卻在門派中滋生與飛速傳播。
“若被我抓住他,定會一劍捅死他!”一名弟子道。
“你算了吧。”女弟子答道,“符晨曦手裡拿着天樞
,連萬師兄與單長老都被打成重傷,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叛徒,連自己同門都能下此毒手……”
“要不是步光和定國放走了他……”
“噓。”有人提醒道,“來了來了!”
步光走在最前,定國緊跟其後,隨之則是十三名長門弟子,穿過青峰同門的隊列,來到大殿前,依舊排成一列。交頭接耳聲漸停,大殿校場上,萬里伏走來,衆人爲之側目。
“第七十三代掌門真人徐茂陵已在雷劫中身隕。”萬里伏朗聲道,聲音在校場上回蕩。
單符跟在萬里伏身後,面如死灰,裹着厚厚的外袍,顯然傷勢還未好全。
“……洛邑會盟的態度,你們也都看見了。”萬里伏說,“花了好大的力氣,才送走他們。”
雲瑤真人落在殿外廣場邊緣,隨之拾級而上,跟在萬里伏身後,副掌門與兩名長老登上臺階。
“如今本派無人領御。”單符喘着氣,朝一衆弟子們說,“經西嶺、焦寒兩位師叔祖提議,三位長老審議,根據青峰……青峰創派……”
單符說到這兒,竟有點接不上氣,歇了好一會兒,方道:“……根據……青峰創派以來的規矩,現推舉……副掌門……萬里伏真人……接任第七十四代青峰掌門,各位弟子,可有異議?”
除長脈外,一衆青峰弟子單膝跪地。步光卻依舊站着,紋絲不動,身後定國、龍雀等人亦如雕塑一般。夕陽的光從門外照進,這靜謐彷彿持續很久很久,又彷彿只維持了一剎那。隨着萬里伏朝步光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步光終於低聲道:“拜見掌門尊者。”
餘下弟子,紛紛行禮。一時殿內齊聲道:“拜見掌門尊者!”
萬里伏笑了起來,依舊和藹道:“各位,請起。”萬里伏帶着一衆弟子,進入正殿內,殿中重新做了佈置,顯然對今日萬里伏接任掌門早有佈置。殿中央掛上了三丈長的塗山之戰古卷,畫上的大禹仗劍與遠古龍魂交戰,廢去盟約,俠氣萬千。
雖已過去了四千年,古卷卻依舊散發着強大的光輝。
古卷前供桌上中央擺放着創教仙人馮天尊的玉像與掌門金印,玉簪,兩側則置兩盤,右盤中爲一鼎,左盤則原本供奉鎮派之寶——太康與承影劍,如今卻空空如也。
萬里伏率領一衆弟子跪在馮天尊的面前,唏噓流淚。
“鎮派之劍,落於人手。”萬里伏朝玉像說,“這也是青峰建派以來,唯一的一次,二十一派無人前來觀禮。青峰正值危急存亡之時,只希望弟子能帶領大家,早日抓住符晨曦那叛徒,還青峰一個清白。”
弟子們聞萬里伏之言,有人便不禁哽咽起來,那聲音似乎極有傳染性,令大殿內滿是抽泣之聲。步光只是冷漠地看着萬里伏背影,衆人拜過馮天尊玉像,萬里伏摘下副掌門髮簪,別上掌門玉簪,取了金印,便依舊起身,咳了兩聲,說:“至於副掌門之位,便由單符單長老接任。”萬里伏擦去眼淚,笑了笑,朝單符拱手。單符一個哆嗦,忙道:“不堪當此大任,掌門尊者!”
“舍你其誰?”萬里伏笑着朝一衆弟子說,“快快恭喜單長老!”
頓時單符門下弟子,及一衆萬里伏門下弟子,帶着青峰同門大唱“恭喜”之聲,單符只得朝萬里伏拱手,接任。萬里伏又說:“單長老傷勢未復,禹鼎便由我暫時保管。”
單符表情一僵,只是一瞬間,便恢復了慣常神情,笑道:“是是,還需靜養。”“都在演戲。”定國難得低聲說了句髒話。
“噓。”步光微微皺眉。
“至於日前發生的情況,”萬里伏又朗聲道,“我青峰門下弟子,想必已有聽聞。步光,你上前來。”
剎那間殿內鴉雀無聲,步光一身白衣飄揚,走上前去,當着青峰近兩千名弟子的面,單膝跪地。
“步光身爲青峰第七十五代首徒,私下放走了本派叛徒符晨曦與麟嘉二人。”萬里伏又說,“更在追緝時,不思悔改,任二人自行離去……”霎時滿殿議論聲再起,步光在青峰弟子中素有威望,哪怕是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亦鮮少有人恨她,唯獨將罪責歸於符晨曦身上,只聽萬里伏聲音略微大了些許,壓住了殿內“嗡嗡”的議論聲。
“身爲大師姐,迴護師弟,也是人之常情。”萬里伏又說,“步光乃是一時糊塗,犯下此錯,念在你從前隨侍前掌門身邊,又爲本派屢屢建功。判,逐出師門,收去你佩劍,一身功法盡數保留,卻不得再回青峰派,你可甘願?”
“弟子甘願。”步光解下腰畔皓月劍,橫放在臺階前。
“大師姐!”一聲淒厲的聲音劃破殿內寂靜。
衆人猛然回頭,卻見是修煉啞道的墨陽,淚水縱橫,寂聲十二年,喊出了第一聲。
“噓。”步光轉身,走向墨陽,低聲道,“你怎麼能說話呢?”
墨陽抱着步光,慟哭出聲,龍雀、思召等人紛紛上前,哭得發抖。
步光低聲安慰一番,望向揹着大劍站於一旁的定國。“交給你了,照顧好他們。”步光說。
定國向來沉默寡言,此刻只是重重一點頭。
步光今日未着青峰弟子服,手指正要解下長髮一側垂絛上的碧金蘿,萬里伏卻道:“那朵玉花便贈予你吧,正當青峰一點情誼。”
步光點頭,不再解花,轉身走出大殿。是時,一輪朝日初升,光芒萬丈,主殿大門的椒圖獸頭髮出一聲悶吼,舒展脖頸,露出利齒,在青峰羣山間震盪。
一陣風吹來,漫山風鈴清脆作響,如同海潮一般,步光踏一鐵劍,飛出長廊,投向了茫茫雲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