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名孤獨的旅人,穿過初冬時節的蒼森平原,走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路上,遠方的陰暗天空下,矗立着一座青黑色的山巒,山巒外方圓十里,寸草不生。
他戴着斗篷,一身雪粉,額發在風裡飄揚。
人生在世,生活一時繁華熙攘,一時萬籟俱寂,過往種種,俱如天際流雲一般,隨風飄散。
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一切的回憶就像永不落幕的戲,每當夜深人靜之時,總會在心頭一幕一幕,無休無止地上演着。
“人生如戲。”師父的叮囑總在耳畔迴盪,“你不再是他,也沒有了自己,陪着你的,只有這副面具,你名字雖然還叫嶽霆,但你早已不再是你。”
昔時,他也有過在門派裡,身爲掌門獨生子風光無限的生活,錦衣玉食,前呼後擁,衆星捧月。他也曾是門派中不世出的天才,十歲時便能百步穿楊。掌門父親爲他定下九霄中至爲顯赫的親事,只待他十六歲完婚那天,親手替他操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他曾以爲,他的人生,將永遠沿着某個既定的軌道走下去,就像深秋裡南歸的大雁,暖春時望朔江裡化凍的冰層。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然而一切都在那一夜被徹底顛覆。戲臺上的光盡數熄滅,於那黑暗裡,噩夢隨之捲來,吞噬了他的未來,他的人生。那些事都太久遠了,久遠得就像上輩子的回憶一般,他甚至想不起當年許多人的名字了。唯一記得的,就只有那夜酩酊大醉後,躺在榻上時,母親來到房中,爲他點上的一盞燈,於那朦朦朧朧中提醒他的話。
“嶽霆,明天一早,大學者就上門來了。”
如果那一夜的事都沒有發生,自己如今又會在哪裡?是與命中註定的那個女孩走遍天涯,還是與洛邑中的年輕才俊結伴,鞍馬天下?
嶽霆在一條溪流旁單膝跪地,雙手探入冷冽的溪水中浸泡,再將隨身的水壺灌滿水,擡頭喝了一口。清水從面具下的嘴角處流淌而過,他的喉結微動,長吁一聲。
蒼森平原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永恆的風從四面八方涌來,在青丘周遭聚爲氣流的漩渦,沿着它錐形的坡面沖天而起,形成一道白霧凝聚的雲柱。
離開家後他再也沒有朋友,或者說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經死了。
唯一與他作伴的,就只有遠方的大山大河,沿途出現的花草樹木,夏天的風,冬天的雪,春天曠原中的野花,與秋季飄零的落葉。而但凡遇見同類時,他總是會戴上面具。
比方說此時此刻。
一輛馬陸蟲車揚起飛揚的細碎雪花,停在了距離青丘三裡外的一座小山坡後,車上下來幾名仙人,踏上飛劍,飛往青丘入口。嶽霆停下腳步,站在一棵樹後,遠遠地看着那一幕,皺了皺眉頭,從隨身的腰包中掏出一副面具,猶豫片刻,戴在了臉上。
“好冷啊……”麟嘉叫喚道。
衆人:“……”
一到冬天,符晨曦真是半點也不想離開溫暖的雁蕩山,平原上風這麼大,總讓他想起與麟嘉逃離青峰派,飛過雲夢澤的那天,做什麼不好呢?大冬天的跑這兒來!他開始有點後悔了。
熊貓說:“掌門,我後悔了,能不能先把我收進畫卷裡去?要麼你把車叫過來,載到門口也好啊!”
“我要看看這兒的河水!”符晨曦瑟縮在一套裘襖中,邊走邊回頭解釋道,“全是薄冰,走走就到了,活動活動身體。”兩天前,符晨曦決定儘快前來調查令白澤生病的水源,於是一衆人出山,在雁蕩山外利用曹靖霏的奔雲特權,與步光、麟嘉一人買了一身裘襖,儘快趕往青丘。
氣罩擋得住風雪,卻擋不住寒冷的溫度,去年在雁蕩山裡過的冬,這天一出來,符晨曦與麟嘉頓時都被凍得瑟瑟發抖。步光小時候則生在北方玄霄的冷水村,故鄉一年裡有半年都在下雪,反而無所謂。曹靖霏的師門則在世上最冷的地方——參天的望海崖上,更不怕冷了。
於是符晨曦把銀貉放了出來,讓這熊貓在前面擋着風雪開路,他則與麟嘉、曹靖霏一同扒在熊貓背上,推着這大傢伙往前走。
“停一下!”符晨曦說。他讓熊貓擋風,來到飄滿薄冰的小溪前,躬身舀水,將水湊到鼻前聞了聞。步光則皺起了眉頭,在一旁看符晨曦的動作。
“有發現嗎?”步光問。
符晨曦茫然搖頭,說:“但……根據白澤所言,入冬前她就常常來這兒找水喝,只是不知道確切的是哪一條溪流。”
“來處只有一個。”步光示意符晨曦看遠處青丘。
“好冷啊——”熊貓哀號道。
“馬上到啦!”曹靖霏說,“別叫了!”
符晨曦直起身,見所有蛛網般的溪流,都是從青丘中朝外發散而出,水流的源頭,只有那個地方。青丘位於平原正中央,來自北邊望朔江、東邊琥珀崖風口與西南方天華山的氣流全部在此地匯聚,刺骨寒風冷得符晨曦直打戰,早知道該用火符做點隨身懷爐揣着出來,失
算了。
越靠近小山般的青丘,風雪越大,到得後來吹得人快站不住腳,緊接着符晨曦大叫一聲,率先衝了進去,過了風牆後一陣飄雪席捲,衆人各自東倒西歪,靠着山體不住喘息。
“終於進來了。”符晨曦說。
曹靖霏裘襖上沾滿了雪,站定拍打身上的雪粉,熊貓連打好幾個噴嚏,回頭詫異道:“什麼地方?”
“這兒就是青丘。”曹靖霏答道。
周遭一瞬間暗了下來,面前與其說是山巒,不如說是個碩大的錐形的鳥巢,樹木盤根錯節,彼此糾纏,沖天而起。其中又有不少腐木與落葉,散發着奇怪的氣味。
烏木、樺木、柏木、杉樹、松樹……無數樹的屍體橫七豎八堆疊在一起,交錯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山丘。符晨曦第一眼望去,感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個被廢棄了上千年的木料場裡。
而他們一行四人,則站在一條通道中,通道盡頭有一絲光亮,卻看不真切。
符晨曦讓銀貉在通道外堵着風,轉身勘察青丘內部。
“你確定白澤說的是這個青丘?”曹靖霏舉起手裡的一盞燈,照耀了四周。
“白澤雖然油嘴滑舌的沒句可信,不過這事兒與她自己受罪有關,應當不至於說謊,裡頭有什麼?”符晨曦問。
“什麼也沒有。”曹靖霏走在前頭四處看,答道,“傳說此處曾經是上古之時,一位半神的居所。時日久遠,又經歷過元素之戰,早就被尋寶的各家仙人搬空了。”
“步光?”符晨曦總覺得這次步光自從出門,便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步光發絛上的五色琉璃發出微光,照亮了她的側臉。她只是側頭看了符晨曦一眼,微微搖頭,眉頭輕輕地擰了起來。“符晨曦,你看。”麟嘉指向通道里的一塊石碑,碑上刻有幾行字。
“拜靈肆虐,不可通過——參天白眉。”落款是“參天白眉”。
“這是七百年前,參天首席大學者白眉留下的碑文。”曹靖霏答道,“警告過往的人,青丘的最深處十分危險,乃是拜靈族居住之所,讓人不要胡亂闖入。”
“拜靈族又是什麼?”符晨曦尚是第一次聽說,詫異問道。
“被元素影響的怪物,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曹靖霏答道,“一千年前,元素之戰留下的產物,遭到仙人的驅逐後,已很久不在九霄地面活動了。”
“這上面……”符晨曦發現了碑文上還有另一個人的題字,一筆一畫,頗有遒勁,乃是一個“弘”字。
“是啊。”曹靖霏黯然道,“師父也到過這裡,尚在他收我爲徒之前。”
曹靖霏曾在弘的研究手札上翻閱過有關青丘的資料,是以對此地較爲清楚。她帶着數人穿過整條通道,來到通道盡頭,面前出現了一堵由雜亂木頭砌起的牆。牆上貼着不少符紙封條。
符晨曦剛一靠近,牆上的符咒感應到人的氣息,便同時亮起白光。曹靖霏從腰包中掏出周天七宸,將它們小心地放進燈裡,再舉起手中的那盞提燈,低聲唸誦咒文。
剎那間糾結樹木堆砌起的木牆上,所有貼牆符文紛紛散發出光點,那光點與夜空星辰之位暗合,從符紙上析出,被一瞬間吸入燈裡。木牆中央,樹木緩慢挪開,現出僅供一人通過的門洞,內裡發出淡淡的綠光。麟嘉“哇”了一聲,感覺似乎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一切正常,封印沒有被動過。”曹靖霏道,“這個封印是白眉大師親自設下,師父在二十年前又加固了一次,參天更將青丘列爲禁止探索區域。”
要不是曹靖霏,今天也許還進不了青丘。符晨曦不由得感嘆自己運氣好,率先從洞口內鑽了進去,說:“四處看看吧。”
洞裡是個非常寬敞的空間,幾乎可與禹陵的地底大廳相比。他們站在一個高處的平臺上,一級一級的巨巖柱形成階梯般的路,而兩側,則是黑暗的深淵。深淵中發出陣陣綠光,偶有水母般的發光體在空中緩慢飛過。巖柱的兩側,則長滿了青苔與爬藤。
“拜靈族在哪兒?”麟嘉問道。
“噓……”曹靖霏示意小聲點,又指指懸崖下,就在峽谷的底部。
四周傳來滴水聲,符晨曦只聞水聲,不見水流,心中隱約生出不安感。
“不對啊。”符晨曦說,“這兒已經比地面要低不少了,那外頭的溪流,是怎麼流出去的?”
“看下面。”步光讓符晨曦低頭,只見青丘內部的枯木氣根,從四面八方垂落,往中央匯聚,而就在那最中央,有一塊至爲黑暗的區域。只有那裡看不清楚,更隱隱約約有水聲。
符晨曦靈光一閃,猜測那兒也許是個水潭,而正是這些氣根從地底深潭中引出了水,送到高處,再從青丘外圍的枯木上滴落,匯爲小溪流淌出去。
“下去看看。”符晨曦說,“我打頭,靖霏跟着,麟嘉中間,大師姐殿後。”
符晨曦正要抖開翅膀降落,卻顧忌空中飄飛的像水母一樣,發出綠光的生命,不知道這些東西會不會攻擊人,決定還是先不去招惹它們比較好。於是他取出
捆妖繩,系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慢慢垂落。“沒有東西啊……”符晨曦噓聲說。
“噓!”曹靖霏卻十分緊張。
深淵底部的地面漫了一層齊腳踝深的水,周圍則是四處糾纏,從頂上垂下的樹木氣根。氣根一束一束,如通天之樹,每一束都有兩人合抱粗。這些氣根從青丘頂部垂落後,便拖在地面,朝着深淵中央匯聚,最終匯入水潭中。衆人下地後,並未看見有什麼所謂的“拜靈族”,符晨曦第一次聽說這奇怪的種族,不由得忐忑又緊張。然而四人在深淵底下轉來轉去,除了在頭頂高處飄飛發光水母狀菌菇,卻始終不見別的生命。越往那黑暗的中央走,氣根便越多,彷彿有什麼東西裹纏住了裡面的龐大物體,在繁複纏繞的氣根中央,則散發着陣陣黑氣。
找到了!符晨曦心頭一凜,只見越靠近氣根團中央,黑氣就越濃烈。雖然仍接近淡淡不可見的狀態,然而在曹靖霏手中提燈的照耀下,已依稀能看見地面淺淺水面上,有一層黑煙散發出來。數人紛紛站定,但那層氣根包裹得嚴嚴實實,符晨曦上前試着輕輕扒開,紋絲不動。
“怎麼辦?燒了?”符晨曦問。
步光小聲答道:“燒不起來,這兒大部分木材質如鋼鐵……”
曹靖霏道:“師父和白眉大師既然都警告過,這兒一定有拜靈族。這兒安靜得非同尋常,儘量別碰地上的根鬚。”符晨曦只得不再去亂動。就在此時,一個黑影從橋上稍稍冒出頭。
麟嘉等人仍未察覺,側頭,來到一束從頭頂垂下的氣根束前,拔出劍,從外圍氣根的縫隙中輕輕地刺了進去。
“符晨曦。”麟嘉小聲說,“哎,過來看看。”
“別鬧。”符晨曦低頭,想看看是否能從糾纏的氣根中鑽進去。
麟嘉皺眉,站在那另一束氣根外朝內窺探,氣根中彷彿是中空的,捆着一件什麼東西……他擡起手,釋放出明光咒,藉着微弱的光芒朝裡看。麟嘉朝着曹靖霏招手。
“你在看什麼?”曹靖霏好奇地過去。
兩人朝氣根中看,看見了一張枯槁、蒼老的人臉。曹靖霏險些就要叫出聲,忙捂住自己嘴巴,然則樹木花紋繁雜,常有人臉紋路,一瞥之下看不真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
麟嘉滿腹疑惑,正要去看別的氣根束,突然頭頂響起腳步聲,四人爲之一驚,同時擡頭。
頃刻間,符晨曦感覺到了莫名的危險,只見在黑暗裡,一名身材高挑,披着黑色斗篷的女人從高處走進石柱羣中。“什麼人?”符晨曦低聲道。銀貉不是守在外面的嗎?怎麼還會有人進來?
“下面的人。”那女人朗聲道,“麻煩你們幫我一個忙,多謝了。”
恰好幾只散發着綠光的懸浮水母飄過頭頂高處,符晨曦藉着綠光看清了不速之客的全貌,只見她身形窈窕,穿着一身性感的緊身服,胸脯豐腴,雙腿修長。蒙着一塊黑色的蒙面布。
“誰!”符晨曦問道。
“噓——”曹靖霏與麟嘉似乎發現了什麼,馬上轉頭朝符晨曦示意,不要大聲說話!
步光抽出長劍,冷漠注視高處的那女人,與符晨曦一同退後。而就在此刻,那黑衣女子解下背後的一把長弓,一轉身,反手,將那把長弓輪成滿弦,緊接着弓弦上出現了一道烈焰之光!
“靖霏,麟嘉,當心!”符晨曦大喝道。
黑衣女子聽見符晨曦喊出“靖霏”二字時,驀地一怔,然而手上已鬆弦。說時遲那時快,烈焰箭離弦,化作漫天烈火,轟然掃去,到得符晨曦面前,卻倏然在空中拐彎,劃出一道弧線。
符晨曦:“!!!”
符晨曦眼睜睜看着那道烈焰箭繞過自己,飛往背後,繼而射中了空地,發出一道爆炸衝擊波。
氣浪掀起,衆人被掀飛的那一刻,同時在空中敏捷翻身,踏上長劍躲避,符晨曦已抖開翅膀,朝着那驟然出手的黑衣女子飛去!然而黑衣女子卻不給他任何襲擊的機會,從高處落下。就在符晨曦飛向空中的一刻,所有的氣根驀然動了起來!符晨曦起初還不明究竟,對方爲何初一出現就出手攻擊他們,但就在氣根全部動起來的時候,他瞬間懂了。
“混賬!”符晨曦怒吼道。
緊接着氣根散開,現出內裡被包裹着的樹人,那正是曹靖霏耳提面命,讓他當心的拜靈族!樹人各自發出刺耳的怒吼,彷彿在抗議被吵醒了,揮出手上的根鬚,朝着空中飛射而來!
而就在這氣根散開,四處揮舞之時,中央被複雜根鬚纏繞着的那龐然大物周遭也隨之一空——現出中央黑氣瀰漫的一個水潭!
“符晨曦!當心!”曹靖霏大喊道。
符晨曦仍在看那水潭,橫裡卻揮來一道氣根,將他攔腰捲住,猛然拖拽下地!
符晨曦吃痛瞬間,眼角餘光瞥見那黑衣女子已快步衝到水潭,一式魚躍,嘩的一聲水響,沉進水中。中計了!符晨曦頓時大怒,方纔那傢伙一定聽到了他們的交談,一箭射中地面只是幌子,用意是挪開樹根,將他們當作餌,吸引拜靈族的注意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