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哎呀,符掌門!好兄弟!”萬里伏當着門派上千名弟子的面,一臉諂笑,快步而下,單符則與以往判若兩人,面無表情,一臉嚴肅。
就在這一刻,符晨曦心底生出了無比的厭惡,感覺就像在空氣清新的花園裡突然聞到了一個屁。同時明白到,這兒早已藏污納垢,不再是徐茂陵曾經執掌的青峰派了。
天下大派,劍道正宗,如今竟是連個二三流門派也不如。
“哎——!萬掌門哈哈哈哈!好兄弟好兄弟!”符晨曦瞬間變臉,走上前去,與萬里伏大力擁抱。
所有人:“……”
“好兄弟好兄弟……我這當大哥的,真是爲你高興!”
“一輩子的好兄弟……嘿嘿!您一點都不老,不用當大哥,不用當大哥啊!”
符晨曦與萬里伏哈哈大笑,彼此做了個請的手勢,走進主殿裡去,頓時整個廣場上所有青峰弟子與公司派弟子全部石化,麟嘉嘴角抽搐,簡直無法相信,定在當場。
“哎!你們怎麼還不進來?!”符晨曦轉身招呼,兩位掌門半點也不尷尬,弟子們卻快要尷尬瘋了。而麟嘉卻發現,步光雙眼一眨不眨,帶着怒氣,盯着萬里伏。
曾經的劍氣凌雲主殿中,符晨曦四下眼睛一掃,便笑吟吟地坐在了客位上,說道:“哎呀,當年每次進這兒都只能站着,如今也能坐一坐了。”
萬里伏哈哈大笑,單符則心事重重地附和,唯獨雲瑤真人冷冷注視着符晨曦。
符晨曦心中忍不住奇怪,今天單符怎麼看上去不太對勁?然而未及細想,便被雲瑤打斷了思路。
“本派棄徒!”雲瑤真人終於忍無可忍,怒道,“當年恩怨未了,何人許你在此地放肆?!”
“師妹——”萬里伏語重心長道,“符掌門敢作敢當,如今上門來,將昔時恩怨一併說開,有什麼不好的呢?”
雲瑤真人強忍着怒氣,臉色極不好看,符晨曦卻蹺着二郎腿,沒點正經,身後妖氣沖天,一派四個妖怪,各自滿臉冷漠,外加麟嘉與步光二人,冷冷注視對面“長脈”弟子們。
以衆妖對符晨曦的理解,俱知道他這次來,一定有自己的目的,通常符晨曦笑得越開心,對面的人就越慘,於是不禁暗暗爲萬里伏捏了把汗。
“符掌門,好久不見了。”單符尷尬笑道,“萬掌門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那真是太好了。”符晨曦一臉熱情洋溢,忙笑道,“恰好我也有這麼幾句話,想對萬長老……啊不,萬掌門說。”
“你說你說!”萬里伏馬上笑道。
“你先說——”符晨曦答道,“不過是關於師父的一些小事。”
萬純鈞冷冷道:“你已被逐出青峰,已故掌門徐茂陵也與你再無關係,這句話,需要我提醒你幾次?”
萬里伏瞪着眼,眼珠子轉來轉去,耳朵又不住抽動——符晨曦一見之下,便知道他一定又在動什麼邪門主意。正欲分說時,步光卻排衆而出,來到萬里伏衆人面前,緩慢單膝跪地。
“步光!”符晨曦皺起眉頭,步光好歹也算自己公司派護法,來到青峰居然朝萬里伏下跪,成何體統?!
“萬掌門,兩位長老。”步光卻緩緩道,“我們這次歸來,唯願一睹師父生前遺物。”
符晨曦本想阻止,聽到這話時,便不再阻止,步光顯然已經不耐煩了,開門見山,亦是好事。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斯人已歿,衣冠猶在。步光並無他念,只想緬懷早已逝去的長脈。”步光盯着萬里伏雙眼,話中卻彷彿仍有所指。
而就在步光說到“斯人已歿,衣冠猶在”八個字時,麟嘉的眼睛突然就紅了,沉痛道:“青峰派長脈已經沒了,師父一身絕學,也再無人繼承。我不動青峰的武學抄本,昔時師父自創的弈劍之術,總可帶走吧?”
青峰派的基礎九劍,所有弟子都學了,更高級的劍術,則視各脈師父所授而定。但每一脈執掌,往往也都有其自創劍招,譬如徐茂陵,便創出御弓釋放氣劍的一整套心法,稱之爲“弈劍”。除弈劍外,又有不少零零碎碎小招式。
萬里伏慢條斯理說道:“步光,你且先起來,本來嘛,以本派門規,不管是任何緣由,離開青峰的弟子,都不能再回來。如今邀請符掌門回本派,已是違反門規。”
“而至於長脈嘛,你要諒解,步光。眼下時機並不成熟,所謂‘長脈’弟子,也需精進修爲,是不?他日若有能領導長脈之人,我自當重建長脈,你的態度是很好的!這件事,我定會認真考慮。”
萬純鈞臉色陰沉,符晨曦卻越聽越疑惑,這倆父子究竟爲什麼邀請他回青峰?這底下一定有什麼原因,但眼下卻什麼都不提,只是就這麼互相之間繞來繞去。簡直已經繞得符晨曦有點不耐煩了。
說要一笑泯恩仇,符晨曦是絕對不相信的,想謀
害自己?他想起那天在洛邑聽見的話:萬里伏明顯是派步光過來監視他……可是,想動手殺他,直接讓步光下毒或者捅兩劍不就完了嗎?
一路上他也曾隱隱約約意識到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但哪怕他想破了頭,也完全想不到萬里伏究竟能把自己怎麼樣。那麼就剩下唯一的一個可能:有求於己。
符晨曦將茶盞一擱,放下二郎腿,笑道:“畢竟我也是出身青峰,只要萬掌門成全他倆的一點念想,我符晨曦能幫得上師門的,總得幫忙,是不?萬……萬大哥……”
說到“萬大哥”時,符晨曦又忍不住一陣反胃,笑道:“不是說,師父還有封信給我們麼?都到這份上了,有什麼是我能爲青峰做的?但請吩咐。”
萬里伏的神色終於稍作鬆動,單符似乎就等着這麼一刻,忙附耳萬里伏,低聲與他交談。是時萬里伏臉色陰沉不定,眼珠子在步光與符晨曦臉上來回掃。
“有話就說嘛。”符晨曦答道。
單符離開萬里伏耳畔,萬里伏方狡猾一笑,說道:“既是如此,咱們也就敞開天窗說亮話了,賢弟,聽說你剛救了蒼霄森羅派,成了他們的大恩人?”
符晨曦着實謙虛了一番,心中卻不斷盤算,森羅和青峰有什麼關係?需要通過自己,來謀得什麼利益?正謙讓時,單符卻道:“那麼森羅的金根之木,想必符掌門也是予取予求了。”
“金根之木?”符晨曦十分詫異,要金根之木,雁蕩山就有啊,何必去找森羅?這東西很值錢?他的主殿龍骨柱就是一棵近六百年的金根之木所構成。
單符說:“青峰派,向來都往燎原派採買以金根之木煅燒後的真炭。這次洛邑會盟後,燎原已不再是我們的……”
萬里伏突然咳了一聲,單符便會意噤聲,末了萬里伏接口,和藹笑道:“賢弟如今坐守蒼霄中部大門,若有物資往來,可運到青峰。至於我們這邊嘛,以丹藥來換,也是可以的。”
符晨曦聽到“丹藥”,便想起青峰傳承大禹“劍”“鼎”二技藝,執劍的徐茂陵死後,如今想必“鼎”技已是萬里伏在全派授業的核心技藝。
而要運鼎煉丹,便需燃料,使用法術放火燒是不可能的,哪怕修爲再深厚也不可能對着個鼎,燒上七七四十九天。金根之木長在大地靈輪流動之路途上,地底有金屬礦產,地面有植被,地脈則釋放靈力,促使木、金相剋屬性強行融合,是以才長出這奇異的木材。
雁蕩山中有是不錯,但砍一株便少一株,藏量說不上太豐厚,森羅的樹海中,則有大片的金根之木。先將它以高溫燒製爲真炭後,便能釋放出更多的火焰,去煅燒法寶、打鐵與煉丹,乃是九霄大陸的珍貴燃料。向來青峰都從燎原派購置這真炭,但自從上一次洛邑會盟後,奔雲便刻意打壓了青峰一道。只因萬純鈞不願按赤將子暝的吩咐,決議公司派入盟。
但奔雲想打壓也沒什麼能打壓的,青峰少問九霄中事,物資往來也不像餘下門派般頻繁,勉強自給自足,幾乎不做生意,赤將子暝便斷了他們的真炭了事。
原來是這樣……符晨曦想清楚了,正要回答之時,萬里伏卻以爲符晨曦仍在考慮,便答道:“自然要經過潼關,也得走伏明派的商路,你如今正與奔雲商會交惡,青峰卻是不怕他們的,嘿嘿,嘿嘿。”
“正是如此,所以,非常希望符掌門能同意。”單符朝符晨曦笑着說道。
符晨曦看着這倆人,突然覺得他們挺可悲的,感覺徐茂陵身死,什麼叛徒罪名,什麼洛邑會盟,最後居然都抵不過幾塊燒火用的炭?!這時的萬里伏與單符二人,不僅令他覺得眼界狹隘,故步自封,更有種街頭小販般的小家子氣。對,小販一般……符晨曦見過曹錕這等富商巨賈,也做過許多交易,九霄與人間一般,不過都是各爲利益。但萬里伏的這點兒盤算,實在令他十分好笑。
符晨曦一拍大腿:“不就是金根之木嗎?!萬大哥您都開口了,這忙我不幫還是人?當然答應,師門嘛,對我有恩。至於具體需要如何運過來,運多少過來,你們先想想?想完了,一併告訴我吧!”
是時萬里伏與單符臉上頓時一併竊喜,看那模樣,又不像是裝的,然而符晨曦看在眼中,卻驀然想起,從前在徐茂陵面前露出的那不懷好意的假笑,一時簡直無語,萬里伏又說:“既然這麼爽快!我也許你,純鈞,你讓幾個師弟妹,去把師兄的遺物全部原封不動地運到廂房去,讓他們去睹物思人一番吧!”
符晨曦:“……”
符晨曦笑容滿面道:“萬大哥真是兄弟,一輩子的兄弟!”
“那麼就……”單符正要作“請”的手勢,符晨曦卻將茶盞放下,說:“不忙,我的那幾句話,還沒說呢。”
萬里伏先是一怔,繼而滿臉堆笑道:“晨曦,你說,你說。”
符晨曦沒有接萬里伏的笑容,反而認真朝雲瑤真人答道:
“雲瑤師叔,我今天回來,正有兩件事,想好好地朝各位說個清楚。”
雲瑤真人眉頭一皺,打量符晨曦,這話剛說完,殿內頓時靜了下來。符晨曦平日裡居移氣,養移體,離開青峰後也見了不少大場面。曹錕不談,歷明青不談,光是赤將子暝一個,便足夠碾壓二十一派中大部分掌門,符晨曦連赤將子暝也不怕,哪裡會怕萬里伏與單符?此刻他一嚴肅起來,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有一股威嚴,令衆人不得不屏息認真聽。
“根據師父生前交代,符某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前去調查昔年追日派……”
“符晨曦……”
“你給我閉嘴!”符晨曦聲音威嚴,一瞥萬純鈞,萬純鈞頓時受他氣勢所迫,竟是緘默。
“……滅門之事。”符晨曦又說。
在他身後,麟嘉頓時動容,這是他們逃到雁蕩山時,麟嘉告知符晨曦自己生平所願,就是爲恩師洗脫冤屈,沒想到符晨曦時刻記得此事,並在殿上舊事重提。
“這件事,不爲了師父與師姐麟嘉,也爲了我自己。”符晨曦沉聲道,“當年之事,我已經擁有證據。殺了追日派全家的,不是先師徐茂陵,而是受夢魘影響的妖獸。”
這話一出,滿座皆驚,除萬里伏與單符、雲瑤真人外,各自站在身後的弟子們都現出不可思議表情。“證據何在?”半晌後,雲瑤真人淡淡開口。
符晨曦深吸一口氣,想了想,說:“且莫着急。畢竟嘛,這是一件攸關先師名譽的大事,一年多前,天煌、燎原派欺上門來之日,一切仍歷歷在目。爲了替先師洗脫冤屈,依我看,不如仍然邀請靳赤侯與鄢炅真人前來做客,大夥兒當面說清,如何?”
萬里伏與單符明顯地現出慌亂表情,顯然被符晨曦突如其來的提議打亂了部署,符晨曦臉上現出狡猾的微笑,觀察二人,看你倆這下怎麼拆招。
片刻後,仍是萬里伏最先鎮定下來,沉默看着符晨曦,眼珠子轉來轉去。
單符笑道:“符掌門,別派掌門,可不是說請就請的,你總得告訴我們,證據是……”
符晨曦誠懇道:“追日派仍有一名傳人,乃是已故追日掌門嶽昆之子,名喚嶽霆。如今已加入我公司派,屆時我將請他過來,當着大夥兒的面,說清楚當年追日派之案。”
這下滿殿競相聳動,符晨曦的話,猶如朝深潭裡投進了一枚石子,激起漣漪,久久不散。
“這……”單符望向萬里伏,萬里伏思忖良久,最後點了點頭。
“第二件事呢?”雲瑤真人說。
“這第二件事。”符晨曦說,“待靳赤侯與鄢炅真人來了以後,咱們再來詳細談談。”
萬純鈞冷笑道:“接下來,便該爲你鳴冤叫屈了吧。”
符晨曦說:“既無滅門之事,師父便理所當然的不可能擁有天樞弓,既沒有天樞弓,我竊弓謀害師父性命之事,自然也是子虛烏有。想什麼呢,你們?”
萬純鈞頓時被哽住,當初青峰昭告九霄符晨曦叛逃一事,正是符晨曦謀害徐茂陵,盜弓出走。雖然大夥兒心知肚明不可能,但這口鍋一扣上去,符晨曦便從此揹負上了“叛徒”之名。
只要徐茂陵能被洗白,一白全白,符晨曦從此再無忌憚。萬里伏與單符明顯不知所措,殿內弟子開始交頭接耳,嗡嗡聲不絕。萬里伏開始預感到不妙了,一張肥臉瞬息萬變,表情煞是精彩,片刻後,定格在一個涎着的笑容上。
“行!”萬里伏誠懇道,“兄弟!我就不與你多說了,今天呢,我們去擬訂文書,不過知會天煌嘛,還得一會兒。你就暫且住在青峰,如同住自己家一般,莫要嫌棄。”
“那是自然。”符晨曦連連點頭,說道,“就像自己家一般!”
青峰山碧天流雲,春日煦暖,植物欣欣向榮,定國引着衆人出來。
符晨曦剛出主殿沒多久,便匆匆跑到桃花樹後去,步光一個箭步正要質問,麟嘉卻扯扯步光。
步光:“他到底怎麼了?”
麟嘉:“他吐了……”
定國:“……”
“好惡心。”符晨曦用袍袖擦擦嘴角,一甩袖子,漫不經心道,“現在去哪兒?”
定國說道:“師父請各位往客院走一遭,先待開午飯,午後萬師兄會將先師的遺物收拾出來,包括那封信,再讓你們前去查驗……”
符晨曦誠懇地說:“定國師弟,麻煩你把頭轉過去點兒,我一看到你的臉,就想起師父死了以後你連長脈也不要了,重新拜萬里伏爲師的事兒,就忍不住地犯惡心。”
定國:“……”
“走吧。”步光冷冷道,符晨曦知道她怒氣極盛,興許在離開青峰前與萬里伏達成過什麼協議,如今師弟妹們出爾反爾,萬里伏食言而肥,令她怒氣無法抑制,便不去招惹她,只是拍拍麟嘉肩膀,安慰莫要動怒,攬着他往客院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