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詩雨擡眼看着白吟風,他眼中烈火般的慾望早已消失,面上恢復如常平靜,只靜靜望着自己。
她忙埋下頭,矮身縮進了溫泉裡,又沉默了半晌:“煩勞你……喚侍衛幫我拿件替換的衣裳來。”此言一出,她前面的得意忘形,糊塗歡樂早已消失殆盡。他看着水中只露出一個頭的她,從剛纔,她就一直沒再擡頭看過自己。
他驀地彎下腰去,修長雙指捏起她的下頷,迫使她對上自己的眼睛:“怎麼,你不喜歡?”語聲依舊平淡。秦詩雨卻能感覺到其中的一絲波動。
“是,我不喜歡。”她狠道,“我剛纔腦熱糊塗了,你……再不要那樣了。”
“撒謊。”
他笑着站了起來,卻覺得有一絲無力感。脣上的疼痛還在生生提醒着自己,自己這兩字,是否太過自信。剛纔,他沒控制住親吻了她,而她,似乎也並不討厭自己,有了迴應。可是,那忽然的猛力一咬,讓他們同時嚐到了鮮血的滋味。他知道,她咬破的,該不僅僅是自己的脣。從沒有哪個女人會拒絕他,除了面前這個異類。只是,也從沒哪個女人,能讓自己像剛纔那樣想擁有,想獨佔她,除了……那人。無可替代的那個人。他終於知道自己爲何第一眼看見薛流嫣就覺得心裡百般不是滋味,原來是天然的吸引,難以剋制。
只是,他卻難以理解自己心中那種奇怪的酸瑟,是何起因。終於不再看她,他轉過身去,緩緩地,一步步走出了溫泉。
水中人的疑惑不比他的少。蹙着眉,一雙秀目緊闔着,她心頭仍似牛皮鼓般砰砰作響。她覺得怪。覺得自己古怪。覺得剛纔的那一切太怪太怪。
她不明白,爲何一聲“吟風”,就那麼自然而然地就出了口,像熟稔之極的朋友,忽然消除了一時的隔閡,那樣自然、妥帖。
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被素來風流的他僅一個親吻,就昏懵了頭。她不明白,爲什麼他灼熱的雙手碰到自己,她也會跟着發抖。她不明白,爲什麼她被他吻得迷濛深陷,卻忽然心中絞痛不適。忽然想起那鎖片,和它上面的兩句話。
溫潤如玉。
情深不壽。
她不明白,爲什麼她明明沒有跟誰談過戀愛,但剛纔聽到玉[王夬]鎖片輕碰胸口,她卻有那麼深那麼深的負罪感。以及,發自深心的,恐慌,想逃開他。
她不明白,向來不喜歡跟人接觸的自己,爲什麼一點也不討厭白吟風的懷抱。他擁着自己,她竟是覺得甚是親切,甚是熟悉。他忘情親吻,吻得很熱切,又很絕望。似乎是對她早已情深愛重,又似等了成百上千年的光陰,方纔擁她入懷。是以,剛纔有一刻,她竟覺得感動得想要流淚。
她忽然纔想起了許滌嫿。但剛纔那種從內心深處涌起的歉疚感,真的不是滌嫿帶給自己的。而她既然答應了她,要幫她獲得白太子的青睞,便不會食言。可此刻,她已經完全不知道白吟風在想些什麼,而自己腦中的混亂,又是因爲什麼了。
撫着胸口,那紅繩捆系的玉[王夬]和鎖片明明還在那裡,她卻覺得它們冰涼發冷。與自己此刻泡在溫泉水中的體溫截然對應。剛纔她哭出聲響,竟似覺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似是不知爲何的心痛,全部來自於胸口那個部位,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動,她怔怔地擡起頭來,看見白吟風又遠遠走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胸前的罩衫前襟,卻看到他嘴角揚起一抹輕
蔑的笑容,爾後,那清雅卻冰冷的聲音響起:“你放心,我白吟風從來沒有對哪個女子用過強。現在,你既然不願意跟我,我更加不會要你。以後,即便是你想要跟着我,我也不會回顧你一眼。”他這句話說出來,秦詩雨竟然覺得心中一陣輕鬆,只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瞪着他,卻分不明他是不是生了氣。霧氣瀰漫的泉中心,她根本連他什麼表情都看不清楚,卻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疏離冷淡的氣息。白吟風伸手在岸邊的岩石上,放下了一疊整齊的衣衫,不再看她一眼,轉身便離去。她卻微微一怔,看着他的背影發起呆來。
這一幕,竟是這樣決絕。又莫名熟悉。
好似他從此便真的要因她的拒絕而離去,那背影沉默着,帶了點受傷的意思。秦詩雨心中忽然有點難過,她想,那僅僅是替他有些難過而已。她對着身下清蘊潺潺的水,照見自己陌生容顏,忽然覺得原本還篤信本心未易的自己,突然間就不是自己了。她心中空蕩蕩的,既有些輕鬆又有些落寞。
半晌,又有侍女送來了糕點和飲食,服侍她用罷了,便遠遠守着,以免旁的宮人進入。她口裡含着一塊梨花糕,心裡有些怔忡,連思緒都不知飄到哪兒去了,模模糊糊地,收也收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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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儲女宮的時候,已是正午了。陽光透過一圈圈的烏雲糾纏,射出極亮光芒,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輝,晃花了秦詩雨的眼睛。
她穿着潔淨的白色宮衣,同給她送了衣服的容嬤嬤一道,走在儲女宮的漢白玉石階上,朝大堂走去。堂中一個人也沒有,靜得連她和容嬤嬤的腳步聲也顯得突兀龐雜。“滌嫿,滌嫿。”她叫了兩聲,無人應答。空空的宮殿內,顯得那麼安靜又死氣沉沉。她忽然記起,算上自己和許滌嫿,如今在此地住的秀女也不過五人了。
“姑娘剛墜過水了,莫使氣力喊了。”容嬤嬤扶着她,往她和許滌嫿的居所走去,兩人皆想,是去練坎侯了吧。蘇氏姐妹的房間空了出來,她們從那裡路過的時候,秦詩雨忍不住斜眼往裡看去——牆上還掛着蘇鳳環的紫弦清箏,孤零零的。風一吹,跟着牆上那幅蘇凰佩描的仕女圖一起,輕輕搖動,發出噼啪的聲響。她心頭一陣難過,想着怎麼樣她們也是一起坐着那條大船來的。“嬤嬤啊,你明天給蘇家姐妹把箏和四寶送去吧,她們在辛者庫是受苦了,但給她們這兩樣,恐怕就沒那麼苦了。嬤嬤,你不要看輕了她們啊,說不定什麼時候,太子爺想起她們了,便將人擢回了。你從我房裡拿點首飾去給辛者庫的嬤嬤吧,讓她們照顧一下,往後的事,誰說得定呢。”容嬤嬤“哎、哎”應了兩聲,心裡暗道,還沒把你給害死吧,發善心吧,誰體會得你!讓我給她拿過多少回草藥了,還不是把你咬牙切齒恨着,好嘛,這回又讓我去送箏子畫筆,最好太子爺別想起她們,不然往後當了妃子貴人,還了得。
秦詩雨卻不知容嬤嬤什麼心思,兩人又走幾步,過了幾個秀女的空屋,方到了她的住處。擡腳進去,卻驚了一跳,窗邊呆坐着個人,可不就是許滌嫿?
“滌嫿……”秦詩雨撇開容嬤嬤的扶持,向前一步,卻又生生在她面前頓住腳步,“你……沒事吧?”心想,剛纔自己叫那麼大聲,她總不是沒聽見吧?
許滌嫿仍是呆呆坐着,眼睛皮兒早哭成了倆斗大的核桃包子,望了秦詩雨半天,方纔噙着淚喊了一聲:“你!你回來了!太
子……他”秦詩雨這才上前握着她的手,冰涼冰涼的,竟似半天都沒動過一樣。慌忙給捂在手裡,捏出袖裡的手巾,給許滌嫿擦眼淚,一擦不要緊,本來是噙着的淚,忽然就跟飽滿的一池子水似的,頓時就泄了堤,嘩啦一下洶涌起來。秦詩雨眼見越擦越多,倒似是自己不該來碰,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忙安慰道:“那個,你看他吻我,那個,不是吻,叫……人工呼吸,是救我的法子,不然,我活不過來見你了。”她說到一半兒,有點不自在,覺得自己倒像在撒謊騙人似的。
“人工呼吸?”許滌嫿兀自哭着,有了幾分收斂,開始聽她講什麼,“那是啥鬼東西。”她惱火極了,口上便沒了好聲氣,差點就把秦詩雨給她擦眼淚的手巾抓下來,揉碎了扔地上去。
“呃。”秦詩雨嚥了口口水,忙在腦子裡思索大學裡學的救生知識,琢磨着怎麼給她這個古代人解釋清楚呼吸、氧氣的種種,開始混亂地組織着語言,“這個,你看啊,我們人活着,都必須不停的呼吸吧……”
說了好半天了,連容嬤嬤都懂了“人工呼吸”是啥意思,捂着個嘴在一旁偷笑,許滌嫿才止住了淚,點了點頭,表示認同這個救生方法,面上卻猶有憂色。秦詩雨瞪了容嬤嬤爲老不尊加含義不明的笑容一眼,心說,以爲我不知道你笑什麼,還不是就笑那點。秦詩雨又對她二人講,自己是真的不願在這宮中久待,不久便會想辦法離開,所以更要許滌嫿放心,她方纔破涕爲笑,連握着她手的秦詩雨,也覺得手中那原本冰冷的爪子,漸漸溫熱起來。
“咕咕”,不知是誰的肚子叫了,三人相視而笑,環顧空蕩蕩的儲女宮,反覺得異常自在。秀女們去外面練習才藝了,宮女們白天得去各宮中聽使喚,都得黃昏纔回。她們正好都未曾吃飯,便去御膳房拿了各色吃食,在大堂中圍桌而餐犒勞自己。秦詩雨更不知什麼時候從御膳房盜了一壺美酒出來,自斟自飲地,做出一副豪俠之態,差點沒把腳放桌子上。口中大嚷着要慶祝自己“劫後餘生”,忘了今天那可怖的河塘。其他兩人爲了陪應,也忙各自滿了酒杯,三人哈哈笑着,嗨皮得很。秦詩雨卻不多說話,只顧酣飲,也不管自己醉是不醉,忘或不忘。
飯罷,她已有了幾分微醺,口中兀自哼哼着不知名的歌曲兒。容嬤嬤稱午後要去別的宮中幫忙,她才放她衣袖走人。容嬤嬤臨走時,衝着許滌嫿連使了好幾個眼色,意思讓她看着點兒,別醉過了。被眼尖的秦詩雨看見了,指着二人笑道“拋媚眼啊拋媚眼、蕾絲邊啊蕾絲邊”,兩人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只由她去了。
許滌嫿倒很清醒,對着秦詩雨道,你那首《有所思》什麼時候陪我練?
好好好好,馬上就練。
你現在能摸得準弦嗎?
當然,我現在馬上就要彈一百二十根弦的箜篌了。
什麼是箜篌?
箜篌你都不知道!就是你的海……海月清輝啊!
海月清輝是坎侯,不是箜篌。
你傻了吧?學過中國古史嗎?看過樂經嗎?
月……月經。你上次不是說你家鄉,月經的意思是那個……
呸,你啥都不懂。樂經都不知道。
……
許滌嫿皺着眉把她幾次滑下凳子的身子扶正坐好,就見她眼中的神光炯炯,完全似是沒有喝醉的人。只除了她呆呆望着窗外香樟樹上那一片孤伶伶綠葉的時候,有一點傻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