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皇后下午睡飽了,晚上睡不着,纏着朱由檢要,如泣如訴。結果朱由檢發現她是真的在哭。
朱由檢的困境在於,他即使討厭周奎一家,卻不能喊打喊殺。
從公事角度來說,他們讓人討厭,但不是死罪。他不能只憑借個人好惡就對人生殺予奪,周奎將來做的破事,那是未發生的,也不能作爲現在定罪的標準。
於私,周奎再怎麼樣也是周皇后的生父,別說不能光明正大地斬了周奎,就算真的是意外,最後也依舊會算到他的頭上。除非他已經決定廢掉周氏,可是他還做不到如此的絕情。
對於周玉鳳來說,她的困境在於,她找尋不到自己的被需要感,找不到自己價值定位之所在。這也是大明防外戚制度下的一個弊端,小門小戶出身的皇后,並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突如其來的榮華富貴,所以明代的皇后往往表現出一種奇怪的簡樸。
她們在宮裡織布刺繡,進行生產活動,往好了說,這叫爲萬民之表率;從個人來說,不過只是打發時間、實現個人價值的一點小安慰而已。偌大的一個帝國,她們織造的三尺布,又能頂什麼事呢?
至於生育和性,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皇帝像是缺乏這些的人嗎?明代的版本比較懷舊,她們還做不到舔着個臉拿這種事情來威脅皇帝、跟皇帝談條件。
朱由檢能夠理解周皇后的這種不安,盡力安撫,卻並沒有解決的辦法。對於他來說,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將自己的皇后處死或是貶黜。
但是周皇后的這種價值缺衡的感覺,只能自己去適應了。或許等到孩子出生,她將自己的精力投注到自己孩子身上以後,會有所改觀。
朱由檢此前就對是否要立周氏爲後這件事情動搖過,他知道讓周氏擔任皇后,對她來說未必完全是好事,如今一看,果然應驗。
可是如果不立她爲後,那也是說不過去的,她王妃當得好好的,像燕王朱棣上位以後,都是當天就把燕王妃封后。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無解的,選擇哪一條路都得不到完美的結果,或是權衡利弊之後,選擇自己認爲相對更好的道路,或是掀桌,然後承受掀桌的代價。
第二天,朱由檢在朝會上公開宣佈,由於歷代先帝有敕封外戚的不良風氣,造就了遍地朱紫,這些外戚囂張跋扈、欺男霸女,惹得天怒人怨。
另外,大明爲了奉養這些外戚,付出了太大的代價,這樣的事情要從今改變了。從今天起,非軍功無以封爵,外戚也不能無故封爵!
自砍一刀以後,朱由檢繼續放出炸彈:藩王、勳貴、有功名、官身的人,他們通過賞賜、有合法交易程序獲得的土地,朝廷不收回,但是不能再無限度減免賦稅了。
從今日起,藩王免稅一萬畝,國公八千,侯爵五千,伯爵三千,進士一千,生員三百,朱衣大臣額外減免一千畝,藍衣五百,青衣三百。皇帝以身作則,八百萬畝皇莊按照正稅三十稅一正常繳稅。
這一次大家雖然還是不情不願,倒是沒有一大羣人跳出來跟皇帝作對。
原因有很多:一個是大家都知道國家要改革,皇帝這次做得很留情面了,所以大家還能接受。
然後就是皇帝剛剛打了勝仗,風頭無兩,京營選鋒高呼聖天子,孫傳庭的三千精騎還壓在北京,這一萬多人打建奴是白給的,把京城百官吊起來毆打一頓那是綽綽有餘的,百官不得不考慮忤逆皇帝的代價。
最後就是,你皇帝的命令是一回事,但誰家沒點手段,這稅能不能收上來,能夠收上來多少,就要看皇帝和帝黨羣臣們的手段了。
其實大家都沒有非要跟皇帝對着幹的想法,只是遵循着自己的利益指引,很多時候都和皇帝利益不一致而已。至於皇帝死活、皇帝是誰,其實對很多人來說是沒有太大關係的。當然,明擺着要砍死他們的皇帝那不行,必須落水,匹夫一怒還血濺五步呢。
宋代用不抑制兼併的手段,聯合士大夫階級壓着其餘的所有人,包括豪強、士紳、軍閥、百姓等,一直富到了國家滅亡,而大明是窮死的,適當學習一下富宋,想來是沒毛病的。
至於百姓,一羣通過考試選出來的人,只會認爲自己的成功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怎麼會把自己真的當成是百姓的代表呢?雖然士大夫們所學習的聖人之道教育他們要勤政愛民,但這完全只是憑藉個人節操罷了,又能夠指望多少人能夠履行呢?
從階級來看,他們是獨立的士大夫階級,與百姓天然就不屬於一個階級。有背叛階級的人,而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從權力的來源來看,他們的權力部分來源於皇帝,部分來源於朝廷這個結合體,並非來源於百姓,那麼他們又怎麼會對百姓負責呢?
明朝從小農經濟朝着商品經濟轉變,從田地裡面刨食似乎創造不了太多的財富,但朱由檢知道,農業纔是一切的根基,浮盈對這個國家是沒有意義的。畢自嚴急於證明自己,想要把太倉的白銀收入提升,而朱由檢卻更希望獲取更多的糧食,爲此,賬面上的數字沒那麼好看也沒關係。北頂娘娘廟販賣生兒秘方的道士已經被東緝事場的校尉拿住了,這傢伙還是個沒有度牒的假道士,根本就不是北頂娘娘廟的正式成員。不過朱由檢對僧道之流可沒有一點好感,本着賊不走空的原則,以幫信爲理由,敲詐了北頂娘娘廟三千兩銀子,並罰沒了八百畝良田。
北頂娘娘廟是皇家敕建廟宇,是“蛐蛐皇帝”朱瞻基下令建造的,此後歷代皇帝不斷擴建、賞田,使得北頂娘娘廟越來越富庶。之前的皇帝怎麼想的,朱由檢管不着,反正現在養肥了,就輪到他收割了,都快要亡天下了,讓這些被供養多年的道士出點血,不過分吧?
至於那個假道士,朱由檢下令給他灌十斤他所謂的秘藥,將他家產抄沒。他那個生兒子秘藥的成分是香灰和草藥,還有升級版:香灰和補益氣血的藥,如當歸、熟地、人蔘、甘草、紅花等。
周母買的就是升級版的,這些藥有補血益氣的功效,紅花活血通經,可致流產,也確實有通經助孕的作用,但屬風險較高的偏方。也就是說,如果是未曾懷上的女子喝了這偏方,沒準還真有些用處,但是已經懷上的吃了,卻有可能導致流產,屬於是花錢買罪受了。
蠢人靈機一動,朱由檢差點沒了個孩子,可能連自己媳婦都被害死。
可是調查發現,假道士賣假藥已經賣了很多年了,賣出去的藥方也是固定的,確實不是受人指使,即便有,那也是如同《名偵探柯南》裡面黑衣人那樣的佈局高手,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引導別人的行爲。
有罪、無罪不過只在皇帝一念之間,不管他是不是受人指使,就憑他這可以讓人流產的藥,和這藥送到了皇后的面前,就足以掀起大案,把成千上萬的人牽連進去了,京師震動,殺得人頭滾滾了。
但是朱由檢不想自己變得神經兮兮,所以就姑且把這件事定性成爲意外吧,不過藉此挑撥離間的事還是要做的。朱由檢把調查的證據擺在了周皇后的面前,至於她是怎麼想的,朱由檢就不知道了。
只見周皇后先是面色煞白,而後淚水蓄滿了眼眶,她目光帶着哀求地詢問道:“陛下,這供詞裡面說的都是真的嗎?”
紅花很好辨認,周母帶了很多包秘藥過來,隨便拆開一包就可以看見,對照醫書,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可是臣妾母親爲何要害臣妾呢?!”周皇后神情都變得恍惚了。
朱由檢微微一嘆,摟着她輕聲道:“或許這只是無心之失吧。”
整件事情最弔詭的地方在於,假道士家裡面甚至還有不少百姓送的錦緞旗,諸如“妙手回春”“術精岐黃”“送子菩薩”等。
“道心融醫道,懸壺現慈航。妙手驅沉痾,陰陽調泰康。”落款:天啓二年四月,督察院御史李邦華?!!朱由檢看着這一條錦緞旗,直呼離大譜了。
假道士喝了十斤秘藥熬的藥湯,這裡面廉價版的也有,升級版的也有,喝完以後下面拉肚子,上面流鼻血,沒了半條命,但朱由檢最後還是把他放掉了。畢竟不管怎麼說,他賣的並不是毒藥。
坑蒙拐騙半輩子,一朝回到解放前,老道士被抄家了,家裡搜出來三百兩銀子。透過審問的內容,老道士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捅破天了,他哪裡知道那個婦人是當今皇后的母親啊,要是知道打死他也不敢賣藥給那婦人啊!
老道士本來以爲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卻被放了,出了廠獄以後,他對着皇宮的方向行了個三跪九叩之禮,然後朝着自己藏錢的地方去了。
拿到錢以後,老道士連住所都沒回,朝着北京城外走去,他的籍貫在湖廣承宣布政使司襄陽府均州,想必是準備返鄉了。
他的一舉一動自然逃不過東廠的番子的眼線,最後彙報到了朱由檢這裡,魏忠賢請示他要怎麼處置此人。
朱由檢拔劍四顧心茫然,興意闌珊地揮了揮手說道:“由他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