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年正月初二的早朝,氣氛嚴肅且壓抑。有大臣質疑封城的決定,認爲如今前線消息不明,只有狼煙傳訊,未經覈實。就算真的有敵人,也還在千里之外,在這種情況之下,全城戒嚴未免有點大題小做、自亂陣腳了。
但朱由檢今天不是來跟他們議事的,只是來宣佈議事結果讓他們去做事的。事,在昨日就已經議過了。京師不僅要戒嚴,京畿還要堅壁清野,把人口、牲畜、糧食都拉進城裡,樹也砍掉拉回來做滾木,不能白白便宜了建奴。命各地知府、縣令招募鄉勇守城。
各地派遣精銳直奔京師而來,不許去阻截敵軍,也無需支援薊鎮。沿途官府必須要當即提供糧食補給,若有推諉阻攔,秋後算賬,以叛國罪論!到了京師之後,則由太倉糧庫以及內帑糧倉提供軍糧補給,朱由檢積攢了這麼久的糧食終於要用上了!
“陛下,清野即驅民爲盜,天下將土崩瓦解!去歲水旱無度,今日之民存糧不過三月之積。若強令清野,毀其田廬、焚其粟麥,是驅百萬饑民入死地也。彼等無以爲生,非逃即反,逃爲流民,反則爲賊,天下何以爲守?!”
“陛下,堅壁清野,縣需報鄉,鄉需督裡,裡需驅民。然今日之州縣官,多有貪懦,貪者借清野之名掠民財,至使民怨沸騰,懦者遇賊先潰,何談調度?”
“陛下,堅壁清野等於自棄土地,棄地千里,何以號令天下?若行清野,百姓見之,必謂天棄大明,屆時士紳離心、百姓離德,後悔莫及!
且敵寇善用招降之術,若見我棄民,必以免死、給糧誘之,百姓降敵,則敵勢更盛。臣以爲,不如集精銳與敵決戰,而非棄土地、驅百姓,若能一戰破敵,何需清野?!”
堅壁清野事關重大,不亞於破家救國,朱由檢也是知道的。關於要不要堅壁清野,他昨日已經跟重臣論證了許久。
百姓連一個破碗都捨不得丟棄,對於京畿的百姓而言,敵軍是很陌生的存在,京城百姓喜歡談論天下大事,這是古已有之的傳統,他們是知道遼東在打仗的,茶餘飯後趕時髦也要罵建奴兩句,但他們並沒有親歷戰爭,不知道敵人的殘忍、戰爭的殘酷。
朝廷如果想要堅壁清野,以現在的基層治理水平來說,必然是會亂成一鍋粥的。但就算是這樣,難道就要投鼠忌器了嗎?百姓留在家裡,會被建奴抓去當奴隸,糧食會成爲建奴的源源不斷的補給,更慘的情況是被驅趕來攻城,被有計劃的屠殺。
所以就算堅壁清野有再大的負面效果,那也要堅決執行,只不過命令要細化、具體地下,不能只說一句堅壁清野,任由底下隨意發揮。首先,不可能整個京畿都堅壁清野,而是要在建奴進軍直接或迂迴的路線上堅壁清野,在重要的城市關隘堅壁清野。
堅壁清野玩不好,甚至有可能便宜了建奴,相當於幫助建奴收集糧食,免除了他們劫掠的辛苦。所以一些明顯守不住的小城市就不用堅壁清野了,還是各自找地方逃命去吧。
如果足夠冷酷殘忍,還可以只允許青壯入城,老弱讓他們去死。老弱既不能做奴隸,驅使攻城也難,所以建奴或許會屠殺,或許會置之不理,但就算建奴不殺,他們也會在丟失糧食衣物房屋之後的幾天裡凍死餓死。朱由檢怕被人拿菜刀砍死,所以這個想法只是在心底轉了一圈,不敢講出來。
就算他真的下了這種荒唐的命令,底下的官吏也很可能不會執行,官吏也害怕被百姓砍死,他們也有自己的想法,知道什麼叫是非對錯。或許平時欺負百姓也是真欺負,貪污也是真貪污,但直接害死別人,大部分官吏也沒有兇殘到這個地步。
其實按照北京城的規模、兵力、軍備情況來說,北京城基本不存在被攻陷的可能,歷朝歷代都城陷落,很少有被攻破的,大都是被皇帝或者大臣頂不住壓力主動開城投降的。
仗還是要打的,但圍剿皇太極就不用想了,哪有兵力少的圍剿兵力多的啊?!最好的辦法就是集中兵力蹲在北京城下,等着皇太極過來,跟他幹上一仗。
已知皇太極此行的首要目標就是北京城,而劫掠只是附帶的,他們來襲擊北京城,當然不是爲了被吊在正陽門上的多爾袞,就算是,那也是藉口。這次行動,只不過是皇太極爲效仿自己的金人老祖宗而做出的一次嘗試而已。
實在是北宋滅亡得太過傳奇,建奴自詡爲大金繼承者,自然也想搏一搏,看能不能一戰拿下北京城,而後建國,與大明劃江而治。皇太極早就受夠了當個部落酋長,天天跟兄弟吵架的生活了,他要乾綱獨斷,他要做皇帝!
但是吧,如果只守京師,朱由檢自己的安全了,可這也是顧頭不顧腚,北直隸的百姓可就慘了。所以還是要有重新獲得主動權的手段,不能說讓皇太極無損通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樣來來回回十幾次,就算北京沒有淪陷,最終也會化作一座孤城,與南方斷絕聯繫,到那時候,地方還認不認朝廷,百姓還認不認他這個皇帝,就很難說了。
沉浸在勝利喜悅之中的大明羣臣們,這才發現原來之前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假象而已,憑堅城用大炮得到的勝利,終將會有失效的時候。大明只是在遼西傍海道將建奴短暫地堵住了一段時間,而實際上,大明從未戰勝過建奴。
聯想起此前皇帝的異常舉動,從登基伊始就瘋狂拉攏兵將,而後省吃儉用編練軍隊,卻又在收復遼東問題上束手束腳,衆人很難不把皇帝的行爲往奪權方面去想。
所以大家打心底以來都是非常牴觸的,皇帝聰慧,小有手段,羣臣節節敗退,無力阻止,不爽也只能憋着,但一有機會,他們就要跳出來跟皇帝幹仗。威脅、拉攏、替換,朱由檢什麼辦法都嘗試過了,但並沒有得出君臣相宜的局面。
君臣彼此之間就像是二婚的夫妻,彆扭且湊活地搭夥過日子,平時相互之間雖然會有合作,心情好了可以讓對方爽一爽,但更多的是提防,斤斤計較、唯利是圖。桌面上大家笑嘻嘻,桌面下死死攥住錢包不撒手。
現在好了,皇帝不跟你玩虛的,備戰備戰,如今敵人真的來了!
而他們貪墨的每一兩軍餉、每一束草料,最終都有可能化作敵軍手中的利刃,劃破他們家人的喉嚨。
百官爲什麼那麼牴觸堅壁清野?一部分人是真的想爲百姓好,對於戰爭的嚴峻認識不到位;更多的其實是,堅壁清野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傷害太大了。
土豪土豪,離開了土地,他們還能豪起來嗎?士紳在本地的時候,勢力之強悍,甚至縣官都不敢管、也管不了;離開了土地,離開了因爲土地而人身依附於他們的家丁、佃農,他們就很難再豪橫起來了。
不過這是長遠的考慮,最現實、最基礎的考慮是:百姓細軟有限,糧食也不太多,雖然對於自己的那一點點東西還是很不捨,但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容易搬家的。
土豪士紳家大業大,東西太多了,短時間內搬都搬不完;而且他們天天哭窮抗稅,現在把家底翻出來擺在羣狼眼皮子底下,在足夠的利益驅使之下,到時候“破家縣令,滅門府尹”真的會來!
堅壁清野是必定會被百姓痛罵的,會導致朱由檢在京畿地區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好聲望徹底毀滅。所謂堅壁清野,就是在敵軍到達之前,先行將自己的生產生活設施、帶不走的財產給毀滅掉,這對於百姓來說是不可承受之痛。
朱由檢其實可以什麼都不做,任由建奴飽掠一頓之後離開,這樣他受到的批判可能還會小一些。所謂做多錯多,什麼都不做,反倒能夠掙得一個好名聲,這就完全是憑良心、憑自覺了。
朱由檢不是什麼濫好人,如果可以救,那他肯定會伸手拉一把,如果明知道救不了什麼,還可能搭上更多人的命,造成更嚴重的後果,他就會果斷放棄,這就是取捨,取捨並不好做。
謀士不難得,難的是做決斷的人。能夠做決斷的人很少,首先需要屁股,只有屁股坐到合適的位置,這樣做的決斷纔是有效的,否則就算是再果決,沒有決策權也是白給。
這一步就篩掉了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人,而朱由檢恰好是那萬中無一的天選之子。又恰好他脾氣犟,抗干涉能力強,決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高智商的說法叫做英明果決,換而言之,那就是剛愎自用。
京師的反應不可謂不快,甚至很多人都覺得反應過度了。百姓被突然關在了城內,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原本不是住在城內的,有的是趁着過節進城販賣東西的小攤販,有的是好不容易攢了點零碎來集市的老農,他們這些都需要安置。
百姓們聽說打仗的消息之後惶恐不安,京師糧價一日翻了五倍。朱由檢不得不開設常平倉平抑糧價,至於傳統的砍奸商,他倒是沒有這樣做。這可是官本位社會,商人不過是打工人而已,砍了他們,背後的人也不心疼,還能夠藉機抨擊朝廷。
所以朱由檢規定,京城各大糧食店鋪不許漲價,在平價和永久封店之間二選一,背後的勳貴高官雖然不適合砍了,但可以警告他們,要是跟朝廷對着幹,以後他們家但凡做生意,見一家查封一家,絕不放過。
如今,紫禁城糧倉和太倉糧庫屯了近千萬石糧食,這些糧食足夠百萬人吃一年,京師短時間內不存在缺糧的危險,這就是朱由檢讓各地率軍勤王的底氣,這一次可不要再把自己的勤王軍給逼反了!
正月初三,前線塘報抵達,戰爭迷霧散去些許,明軍急遞一般只有六百里加急,再快就要跑死馬了,這一次爲了傳遞前線的戰報,真的將馬給跑死了!
戰報上說,奴酋皇太極率領奴騎五萬餘、北虜騎兵四萬餘,合兵十萬衆,繞過遼西,借道左翼蒙古沿着老哈河南下。
正月初一寅時,大安口點燃一柱煙示警,至辰時,狼煙大作,敵軍大舉入寇。
巳時,鮎魚關援軍趕到,卻發現大安口已淪陷,見敵軍勢大,無力抵抗,遂率軍返回。
午時,羅文峪援軍抵達,與建奴激戰三刻,潰散,守備李思禮投敵,兩個時辰後,羅文峪陷落。
而後建奴從關牆內外夾擊洪山口與龍井關,洪山口當日淪陷,龍井關於次日被攻破,三千守軍全軍覆沒,關城內百姓不分男女老幼被屠戮殆盡。
自此,冀州鎮四個關口淪陷,連成一片,建奴出入得以暢通無阻,薊鎮鎮治三屯營完全暴露在建奴的兵鋒之下。
而這封軍報正是在三屯營被完全合圍之前送出來的,是薊遼總督楊鎬親筆書!!!
楊鎬被圍了,生死未卜。朱由檢好想御駕親征,坐困朝堂,前線消息知道得太慢,對於前線的情況瞭解得太少了,根本就沒辦法及時作出有效的應對措施。當然,他也就想一想,可不敢真這樣幹,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會允許他這樣做。
楊鎬只是稟明瞭戰況,卻並沒有請求朝廷支援,薊鎮兵力不足、分散的情況誰都知道,既然短時間內兵力沒辦法增長,那麼大明能夠做的就是將兵力集中放置,守不住的那就不守了。
如今薊鎮的主力在三個位置,東邊的山海關,西邊的居庸關,以及中間的三屯營,各鎮抽調的精銳有兩萬都安置在了三屯營,所以三屯營或許是可以守住的,能夠守住就有了救援的價值,羣臣議論紛紛,商量着要讓關寧軍回防支援三屯營。
朱由檢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相信楊鎬,既然沒有求援,那麼說明他是有信心守住的,那就不用管了,讓他自由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