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福建總兵俞諮皋因敗軍之罪被押到了北京。刑部給他定的是失機罪,按律當處斬;兵部尚書朱燮元爲他求情,希望皇帝給他寬大處理。
朱由檢想去刑部天牢撈人,魏忠賢說刑部大牢太過腌臢,不如戴枷召見。朱由檢也懶得給自己找不自在,於是聽從了魏忠賢的建議。
罪臣自然沒有內廷賜宴的待遇,朱由檢在外廷三大殿之最小的中極殿召見了他。
三大殿是木匠哥哥重修的,省錢是省錢了,但是規模只有原來的一半,並且偷工減料了,導致現在紫禁城看起來怪怪的,地基大、房子小、留白多,顯得很空曠。
俞諮皋已經五十多歲了,武將比不得文臣能活,五十多歲已經是半隻腳踏進了棺材。囚車可不好坐,更何況從福建到北京搖搖晃晃走了三千多裡,他這一路沒少遭罪。
看得出來,他的囚衣是新換的;他的髮絲凌亂打結,鬍鬚都是灰白色,昨夜好像沒睡好,眼白裡滿是血絲。
“朕早前已諭令你等勿與鄭芝龍起爭執,緣何竟不聽朕言?”朱由檢無奈道。
俞諮皋聞言張了張嘴,本來還想給自己辯解一下的,但喉嚨卻像是被黏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他無力地垂下了自己的腦袋。
“刑部已判你死刑。”朱由檢說道。
聞言,俞諮皋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還是挺怕死的,不然也不會一路逃亡,被鄭芝龍一路追殺。
朱由檢看到他的表現有些失望,他說道:“朕觀你履歷,你早年亦屬勇武之輩,怎的至老來,卻變得貪生怕死、貪財好色起來?”
“臣罪該萬死。”俞諮皋悶聲道。
“你父俞大猷的車陣,你可會用?莫要再緘口不言,或是隻道罪該萬死!若再如此,縱是朕亦難救你!”朱由檢沉聲道。
俞諮皋猛地擡頭,愕然道:“陛下不殺臣了?!”
朱由檢沉默地看着他,心想這廝是不是聽不懂人話,怎麼老是答非所問。
看着皇帝陰沉的臉色,俞諮皋渾身一個激靈,連忙說道:“啓奏陛下,臣父所著《大同鎮兵車操法》,臣雖不敢言倒背如流,卻也已熟讀百遍、爛熟於心矣。”
“你就讀過,未曾用過?!”朱由檢有些頭疼,心想這樣還是讓他去死吧。
“陛下,所謂車陣,說白了便是炮陣。臣雖未用過車陣,卻已將車陣之戰法化用到海戰當中了。”俞諮皋辯解道。
“你這般了得,卻怎的輸給那鄭芝龍了?”朱由檢嘲諷道。
俞諮皋面色一僵,而後憤憤道:“陛下容稟!非是微臣指揮失當,實乃福建水師火炮太過不堪,十炮之中,九炮難響:或因火藥受潮失效,或因炮管開裂難支。微臣縱有千般謀略,又能如何施展?望陛下明察!”
“也罷,你父昔年曾戴罪立功,駐守大同,今番輪到你了,目下,大同遭圍,朕命你率軍馳援,薊鎮當年戚家軍所練車營,你且去領吧。
你在福建折損六七千兵馬,此乃六七千條性命,便爲着給他們家屬一個交代,你也當以死謝罪!
如今你去斬殺北虜,須得殺夠此數,方算功過相抵。若有超出,朕給你封爵!”朱由檢隨後給他畫了個餅。
“臣叩謝陛下不殺之恩!”俞諮皋跪在地上說道。
“先莫謝恩。你如今乃戴罪之身,若辦不妥此事,朕仍要斬你。此番可莫要再被人攆得抱頭鼠竄而回。”朱由檢淡聲道,“魏伴伴,與他卸了枷鎖。”咔噠,黃銅鑰匙擰過鐵鎖,兩名內侍一左一右將沉重的木枷搬開,而後是腳上的鐵鏈。
王承恩捧着聖旨走了過來,其身後小太監們分別用托盤捧來戰袍和盔甲。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福建總兵俞諮皋剿匪失利,喪師辱國,按罪當斬。然念及汝父往昔戰功卓著、勞苦功高,且忠臣之後不可輕傷,故承蒙汝父餘恩,暫且饒汝死罪。
今特任命汝爲冀鎮遊擊將軍,統御薊鎮車營士兵三千,即刻出發山西圍剿北虜,戴罪立功。
欽此。
“臣領旨謝恩!”
古人說“使過不使功”,朱由檢不知道古人說得對不對。歸根到底,這只是他隨手下的一步閒棋:成了,喜大普奔;沒有成,也可以接受。他就是不想下令斬殺武將,所以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現在的薊鎮部隊是魚腩中的魚腩。自從渾河血戰,戚金帶着最後的戚家軍死戰,最終全軍覆沒以後,薊鎮就沒有能打的了。大明窮得尿血,銀子肯定是優先供給九邊軍隊;薊鎮就在北京附近,平時沒有邊防壓力,自然就被放棄了。所以,俞諮皋想要活着回來,很難很難!
送走俞諮皋以後,朱由檢召見了宣大總督王象幹。老頭八十多歲了,在這個時代真的很老很老了:他的臉上、手上已經長滿了老人斑;眼睛的顏色不對,青白色,明顯的白內障;他的腳浮腫,不能久站,是被人擡着進來的。
“罪臣王象幹參見陛下!”老頭掙扎着跪在地上說道。
“罷了,朕恕你無罪,”朱由檢微微動容,連忙說道,“你快些起身吧。”
“老臣無能,失陷了晉北,愧對陛下、愧對先帝啊!”王象幹悲痛地說道。
朱由檢也有疑惑,問道:“王卿,你之前給朕上奏疏,對於察哈爾部跟建奴之間的戰鬥洞若觀火,爲什麼後面被他們突襲,卻不能及時察覺呢?”
“啓奏陛下,臣之所以於彼兩部戰事知之甚詳,蓋因恰於彼時收得一蒙古降將,那些消息盡從他口中所得。
那林丹汗差人來假意交好,臣一時不察,竟受其矇騙。
他剛被建奴殺得大敗,臣原道他必與我大明結盟,共抗建奴,卻不想這廝蠢笨至此,正與建奴殺得眼紅之時,竟還敢來招惹我大明。
想前朝年間,金國爲蒙元所敗,便轉攻宋朝以圖補償,終至覆亡,這林丹汗,端的是自尋死路!”
“哎,如今說這些也是於事無補,我等且議一議如何解大同之圍、剿除林丹汗這賊吧。”朱由檢說道。
“陛下,依臣之見,可施‘以夷制夷’之策,策反那剛被林丹汗吞併的土默特部、永邵卜、襖兒都司諸部。漠南蒙古共十六部,科爾沁、察哈爾、喀喇沁、土默特……那科爾沁雖投了建奴,卻非事事依從。我等可……”
老頭雖然眼睛看不清了,身體也不好,但是意識還是很清醒的,對於蒙古草原上大大小小上百個部落如數家珍,對於這些部落之間的恩恩怨怨也能脫口而出。這是大明的文檔典籍裡面找不到的內容,這就是老一輩珍貴的經驗。
大殿內,王象幹滔滔不絕,小太監奮筆疾書抄下他說的東西,朱由檢親自給他遞茶水潤喉,雖然他聽着這些故事只覺得腦殼疼,根本分不清蒙古人那奇奇怪怪的譯名,也記不住那些複雜的恩怨。
此時,朱燮元也被召了過來,他站在一旁安靜地聽着,他是真的聽懂了的,臉上露出似有所悟的表情。其實他也是狠人,對於西南土司之間的恩怨他能記住,只不過對於蒙古這些部落他不甚熟悉,比不上在北邊守了一輩子的王象幹而已。
說着說着,朱燮元開始與王象幹搭話,兩個相差了二十歲的老頭竊竊私語,開始謀劃起了針對林丹汗的陰謀,時不時露出一些滲人的笑容,詭異的笑聲,讓朱由檢看着都起了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