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正月十六日,東江鎮。
倒春寒的凜風捲着冰碴掠過鴨綠江,入海口以東的遼闊江面如今已經完全被冰面覆蓋,堅冰厚三尺,可以載車行馬,直到如今也沒有任何想要融化的跡象。
皮島以西僅僅八里的地方就是朝鮮國,如今兩地之間的鐵山海峽已經被冰面連接,衣衫襤褸的朝鮮奴隸被金錢鼠尾的女真野豬皮們用馬鞭肆無忌憚地抽打着,在這種天氣下,滲出的血液都會很快凝聚成冰碴。
輜重車的輪轂在冰面上打滑,奴隸們腳上穿着草鞋,腳趾早已經被凍黑壞死,每走一步都是鑽心的刺痛,可只要滑倒,他們可能就再也爬不起來了,炮車一路前進,拋灑下一路的屍體。
皮島中心靠北的煙臺峰上,左都督、東江鎮總兵官毛文龍和遼東經略袁可立已經一夜沒閤眼了。論官階,毛文龍是正一品武官,而袁可立只是二品文官,毛文龍的官階還要更大,但是面對自己的這位老上司,毛文龍卻實在不敢炸刺。
年輕的時候,兩人經常吵架,相互上書彈劾揭短,如今兩人年紀都不小了,頭髮已經花白,反倒是忍不住生出一股子惺惺相惜的感情來。
袁可立本意是來島上查賬的,但他特意挑了元宵節這一天過來,就是想打打感情牌,不要使得雙方鬧得那麼僵,哪曾想到卻被漢奸出賣,暴露了行蹤。如今建奴的第二大貝勒、鑲藍旗主阿敏尋他報仇來了。
天啓元年,努爾哈赤命領兵五千,阿敏偷襲毛文龍部,反被毛文龍、袁可立聯手設伏,錘了個滿頭包。
此後雙方在明朝邊界多次交鋒,阿敏都沒有佔得便宜,他於是對袁可立、毛文龍兩人恨之入骨,認爲如果不是因爲這兩人,他也不會讓阿瑪哈失望,讓其他兄弟看輕,這大汗之位怎麼也輪不到黃臺吉那小子纔對,就算他當不上,讓老大老三當都好啊!
轟隆隆!
煙臺峰半山腰上,上百尊弗朗機炮轟鳴,密密麻麻的炮彈朝着島嶼西邊海灘上傾瀉而去。然而這看似聲勢浩大的進攻卻並沒有取得理想的效果。多年對明戰爭,建奴們早已經總結出了一套應對明軍火器的有效方法。
鐵核鉛殼實心炮彈轟擊在建奴楯車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這種楯車底層採用五寸厚的硬木板製作,外層覆蓋牛皮和鐵皮,有時候還會就地取材,覆蓋一層從百姓手裡搶來的打溼的棉被。
楯車被炮彈擊中以後,有的倒退幾步,有的被砸歪,少部分的因爲長時間承受炮擊而被擊碎,但這樣的戰果相對於綿延數裡的楯車陣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皮島沒有城,平日裡多仰賴水軍庇護,可如今水域被冰封,戰船無法開動,就只能憑藉着少量的木柵、土壘、炮臺等艱難抵抗。可是往日裡朝鮮國是大明的盟友,建奴一般不會從島嶼的西面進攻,否則將會受到朝鮮與大明的兩面夾擊,所以皮島的西面幾乎是不設防的。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去年建奴大舉入侵朝鮮國,朝鮮大部分地區已經淪陷,建奴如今可以直接從朝鮮境內對皮島發動進攻了,並且還可以驅使朝鮮國大量的人力物力幫助他們進攻皮島。
戰場的第一線,東江鎮與建奴雙方的士兵用弓箭、鳥銃、虎蹲炮相互攻擊。相比於建奴弓手,東江鎮的士兵們箭術要明顯遜色很多,皮島守軍的箭矢彈丸大都被楯車阻擋,即使射中了,也沒有辦法穿透白甲巴牙喇的三層甲冑。
至於那些推車的奴隸、被驅使着衝鋒的僕從軍,則向來不被計入建奴的戰損之中的,死傷再多,建奴也不心疼。
建奴擅使強弓重箭,而且在中近距離射擊的時候極準,甚至可以做到穿過面甲的孔洞、甲冑銜接的縫隙等處,精準地狙殺明軍的高級將領。不過如今他們倒也用不上這種雕花技,東江鎮的士兵大都只能身穿一件輕薄的棉甲、紙甲,甚至根本就沒有甲,只要對着軀幹來上一箭,不管是誰,一視同仁,都要被射翻。
在東江鎮士兵的視線中,幾乎是看不見太多建奴士兵的,能夠看到的只有一面楯車組成的、兩三個人那麼高、綿延數裡的盾牆,並且這座盾牆正在朝着他們的陣地緩慢推進。
建奴的慣用戰法:用楯車阻擋明軍的火器箭矢,然後在車後埋伏重兵伺機突襲。
沒人知道這面盾牆的後面有什麼,沒人知道楯車會在什麼時候突然挪開,然後從後面衝出來一支已經提速進入衝鋒狀態的重騎兵,或者是大量正在燃燒着引信的火炮。
不過皮島的守軍倒也並沒有陷入最糟糕的境地,他們至少還佔據着地形優勢。
如果是在平原作戰,那麼面對建奴的戰法,他們就真成了聾子瞎子。
但皮島畢竟還有着一座幾百丈高的山峰,雖然前線的士兵一眼摸黑,站在山上的主帥卻可以對建奴的情況一覽無餘,而士兵們能夠做到的就只能是相信自己的主帥了。
“若是有紅夷大炮就好了。”袁可立看着山下的情況,不由得感嘆道。
“還紅夷大炮呢!朝廷一年就撥下來十幾萬兩銀子,東江鎮幾十萬人,一人一兩銀子都分不到,都他孃的快要餓死了!
那什麼關寧軍每年拿幾百萬兩銀子,躲在關內吃香喝辣,一年見不到一兩個建奴,我們東江鎮在關外跟建奴日夜廝殺,反倒成了後孃養的了?!”毛文龍十分不滿地說道。
“朝廷的情況也不容易,再說了,你如今官居一品,手持尚方寶劍,有便宜行事之權,先帝待你也不薄了吧?”袁可立無奈道。
“這些東西能當飯吃嗎,能餵飽我東江鎮的幾十萬軍民嗎?我去年上的奏摺,這錢糧到現在都還沒有撥下來呢!你知道我翻遍東江鎮的府庫,都找不到足夠給每個人做一個元宵的糯米粉的時候,是什麼感受嗎?!”
毛文龍眼睛都紅了,似乎是不想在老上司面前失態丟臉,他擦了擦眼淚,半開玩笑地說道,“我聽說滿桂那小子被人蔘了一本,不僅沒有被皇帝責罰,反倒是賞了他一套飛魚服,還有五百兩金子。
那小子現在天天穿着飛魚服,逢人就吹噓自己多麼多麼受皇帝恩寵,連我這種在關外的都聽說了。老袁,你要不也參我一本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