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四月二十八日,一支規模龐大的馬隊孤獨地行走在陝北大地上。赤紅的天色下,這支馬隊牽延數裡,一眼望不到頭。
如此數量的隊伍,卻顯得異常安靜。風沙呼嘯,捲起黃沙,讓整個世界都透着幾分蝕骨的悲涼。
孫傳庭騎在馬背上,用麻布捂住了口鼻,只露出眼睛,其餘人等也盡是相差無幾的打扮。在京師的時候,爲了參加入城儀式,他們將自己的盔甲擦得鋥光瓦亮,可如今卻都變得灰撲撲的,一點也看不出當初的風采。
或許是因爲風沙,又或許是因爲乾渴,隊伍裡的所有人都沒有什麼說話的慾望。明明三千人的大軍,卻顯得格外安靜,唯有可憐的馬兒沒有防護,總是被風沙嗆到口鼻,時不時發出唏律律的咳嗽聲。
這支百勝精銳,在面對千軍萬馬的時候都不曾懼怕,如今只是靜默行軍,卻感覺到了惶恐。他們依稀記得來的時候也是走這條路,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卻爲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地標物都變得模糊。
若不是大夥聚在一起可以給予各自安慰,他們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走錯路,擔心自己回不了家了。
延綏鎮無定河,之所以叫無定河,是因爲這條河屢屢因爲洪水而改道,河道無定,故而得名。見到無定河,也意味着他們距離回到老巢榆林衛不遠了。
無定河流域曾經是一片水草豐美之所,孫傳庭等人如今正處於無定河下游位置。榆林兵常常偷跑到這邊放馬,又被綏德縣的牧民和綏德衛的守軍驅逐,有時候鬧大了,官司會打到延綏鎮。
可是如今這裡卻是連草根都不見了,只留下漫天的黃沙,他們都開始恍惚自己到底是在陝西,還是誤闖了哈密衛的沙漠。
他們上一次的水源補給還是在三天前的黃河,如今水已經快要用完了。本來打算在無定河再進行用水補給的,可是如今這裡卻只剩下了乾枯的河牀。百姓們都去哪裡了,爲何一連好多天都瞧不見人煙呢?
延綏精騎隊伍之間的氣氛變得愈發壓抑了起來。再得不到水源補給,他們就要殺馬喝馬血了。可是人可以喝馬血,馬怎麼辦?!拼命幹仗好不容易撈了點戰利品,難道就這樣捨棄了嗎?那這一仗豈不是白打了?!
孫傳庭和副總兵杜弘域商量後,決定捨棄官道,沿着河道行軍,如此沒準還能有機會找到水源。他們沿着乾枯的河牀又走了半天,終於發現了除他們之外的人影。只見七八名分不清男女的枯瘦百姓,正蹲在河牀上圍成一圈。
隊伍的到來,將他們從自己的世界之中拉出來。孫傳庭眯着眼睛看去,只見幾名百姓半蹲着起身,手裡還抓着一條半乾半溼、冒着蛆蟲、環繞着蒼蠅的死魚,正在往嘴裡送。他們呆呆地望着朝廷的大軍,眼神裡盡是麻木。
嘔!孫傳庭見狀,忍不住一陣乾嘔。饒是見過屍橫遍野的戰場,他也有些無法承受這一幕的衝擊。與此同時,涌上心頭的是一股無法抑制的憤怒,又或者是自責。
這裡是延綏境內,他是延綏巡撫,他不過是離開了一段時間,延綏爲什麼就變成這樣了呢?綏德州的官員都是幹什麼吃的?!
雙方對視了一會兒,魚乾從嘴裡滑落,幾人的臉上漸漸浮現出表情來,從麻木變爲驚慌。
“爹,快跑,官軍來了!!!”一聲沙啞的驚呼落下,幾名百姓作鳥獸散。孫傳庭面色一僵,剛剛舉起的手也變得僵硬。
他正想與百姓交談,卻不曾想百姓卻畏朝廷大軍如虎。延綏是軍鎮,與尋常地方不一樣,這裡的百姓常年與邊軍作伴,甚至大部分都還是軍屬,不應當這麼畏懼官兵的纔對。杜弘域輕勒繮繩,連人帶馬竄了出去,其後十幾騎相隨。餓得手腳發軟的饑民自然是跑不過戰馬的,很快就被擒了回來。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啊!咱們沒有從賊,家裡也沒有糧食,不要殺咱們啊!!!”
孫傳庭聞言愣在原地,經過好一番安撫和交談,他終於弄清楚了情況。他們這麼怕官軍,是因爲有邊軍扮作流賊劫掠百姓,或是殺良冒功。
饑民們組成打糧隊,襲擊地主莊園、鄉堡,搶奪糧食和財物。
陝北大旱去年就已經開始了,流民卻無力對抗朝廷,被無情鎮壓。天氣轉冷又下雪,他們靠着扒樹、撅草根、吃土硬生生扛了過來,抗不過來的就死了,造反的也被殺死了。他們指望着那場大雪之後會是一個好年景,沒想到雪融化之後,又是大旱。
陝北延綏鎮防區內,除黃河以外的所有河流都斷流了。起初,百姓們還爲了爭奪水源打得不可開交,後來河流徹底乾涸,麥、粟、黍苗通通枯死。
別說莊稼了,找不到水喝,就連人都被活活渴死,大家徹底絕望。沒辦法,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人想要活命就要逃難。
百姓離開家鄉,組成流民,想方設法找一口吃的;士紳們被災民襲擊,瑟瑟發抖,只能動用關係,威逼利誘,四處求助;官府無力賑災,爲了完成賦稅的徵收,卻不想讓治下的百姓跑光,流民被官軍圍追堵截,或擒或殺。
延綏民政其實也歸屬於陝西布政使司管轄,在巡撫地位凌駕於布政使的今天,其實就是歸陝西巡撫洪承疇管轄。
但是洪承疇又能有什麼好辦法呢?他如今勉力維持着山西的秩序,嘗試阻止陝北的流民南下,波及更多的地方。
陝西南部是水稻種植區,部分地區倒還過得去,但是如果被這些流民一攪和,整個秦地都要玩完。
洪承疇已經多次上疏,祈求朝廷撥給錢糧賑災,但是朝廷卻只是對他表示勉勵,都是些囫圇話,卻不見錢糧撥來。
孫傳庭也感到了絕望,他忽然想起皇帝對於他的叮囑。初聽不以爲意,如今對照着細看,卻讓他感受到了陣陣的寒意。
從京師出發返程前,皇帝對他說:“災民若可賑濟,便賑濟;若事不可爲,則當優先保全邊軍;邊軍若亦難保全,便需保住精銳;若連精銳亦難立足,便引軍撤往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