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方的攙扶之下,張燕強撐着病體來到山寨中議事的大堂之中。
飛燕寨乃是黑山百餘山寨之首,這議事大堂自然也修建得寬敞大氣,昔日曾無數次接待了各地前來拜謁的山寨首領頭目,在此處商議出一個個震動黑山的決定。
然而眼下,這大堂之中空無一人,堂內的案几、筵席上隱約蒙了一層灰塵,透着些許敗落的氣象。
張燕在兒子的服侍下坐定後,吩咐道:“擊鼓聚將吧!”
張方不敢反對,只得吩咐隨從敲響了聚將議事的大鼓。
過不多時,便有人聞聽鼓聲後三三倆倆地步入堂內。
入內的人裡有張燕本寨的頭目,也有被徵召來參與練兵的各寨首領,也有周圍山寨前來報信的使者,大家的氣色都不怎麼好,進來後多是朝主位上的張燕拱手爲禮後各自入座,甚至有些人連禮都不行,直接就坐了下來。
若是往日,張燕見着有人如此無禮,早就命人拖下去一頓好打,但他今天卻好似十分沉得住氣,還用手按了按身旁的張方,示意他稍安勿躁。
當堂內差不多坐了個近半人的時候,見外間再無人入內,張燕便說道:“諸位先通下氣,把各個方向的消息說上一說。”
負責彙總四方消息的親信便把目前已知的情報與衆人說了,大體有北邊上艾、東南邊老槐谷、南邊贊皇以及西邊上黨方向都有兵馬殺進山來,正在圍打沿途各個山寨。
堂內衆人事先雖也有互通消息,但當堂聽到各路的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不免也都暗暗心驚,然後堂內便如同揭開了鍋一般嘈雜議論起來。
張燕也不去阻止,只是不發一言靜靜地看着衆人,直到衆人察覺出來漸漸閉上了嘴。
見堂內重歸安靜,張燕道:“眼下情勢不妙,諸位都說說看,有什麼辦法?”
“將軍,我以爲當速速遣人支援周邊各個正在被攻打的山寨,逐退常山人!”
“對!需得儘早救援,不然那些山寨難以保全!”
“這時候去救不好救啊!常山人多是堵住了上山的通道,我們總不能在山下與常山兵正面交鋒!”
“這有何難,各山寨除了正面的大路外,多還有後山的小道,我等可從小道而上。”
“走小道可不容易,一次上不了多少人,去少了也沒什麼大用,如此還不如讓各寨先各自死守一番。”
“哼!我看你是不顧各寨安危吧?我等家小可不似你一般在這飛燕寨裡。”
“你……你血口噴人,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我等也是就事論事,各寨精兵多被抽調出來,若不去救,憑各寨老弱如何能守得住?你怕是不會見死不救吧?”
見衆人沒說幾句就要吵起來,張燕也沒去制止,反倒是坐在靠前位置上的一人站出來說道:“諸位莫吵莫吵,救自是要救的,不過眼下虎頭山上的人手也不寬裕,若是分兵去救,常山人若舍了那些山寨不管,徑自來攻飛燕寨怎麼辦?”
“就算常山人不會就此來攻,可眼下四面都有來敵,要分多殺兵去救?先救哪個山寨?常山人攻打各寨的人手分別有多少?我們都並不知悉,若是倉促行事,怕會落入敵人的轂中啊!”
說話之人姓孫名鬆,乃是昔日張燕在幷州擄掠來的一名落魄文士,此人肚子裡倒有幾分墨水,對張燕也不亢不卑,得了張燕的賞識,令其爲自己出謀劃策,還讓他教授張方詩書,算是張方的老師。
因着這個身份,孫鬆在黑山各寨首領之間頗受人尊敬,此刻他問的幾個問題,衆人也覺不好回答,便都沉默了下來。
張燕見狀對孫鬆點了點頭,說道:“那孫先生有何方略?且與我等說說。”
孫鬆道:“如今我爲主,常山人爲客,我居守,而敵主攻,我有堅寨高崖爲依託,敵雖能圍而不可驟下,故而時日拖得越久,對我越有利而對常山人越不利。故而在下力主各寨要打起精神,牢牢固守,將常山人拖住,若能拖上十天半個月,那常山人攻勢自疲,士氣消解,便會知難而退。”
見孫鬆如此說辭,一些各山寨徵召來的頭目便道:“孫先生如此說,也是要聽任各寨自生自滅嗎?”
“這與沒說有何不同,各寨當然是會守的,可守得住守不住誰能知道。”
眼看堂內又要亂作一團,今天始終和顏悅色的張燕突然猛地一拍案几,發出重重的聲響,把衆人全都嚇了一跳。
“哼!我讓孫先生說話,他還未說完,汝等嚷嚷什麼?可是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裡了?還有誰有意見的,站出來讓我看看?”
張燕一邊說一邊環顧着堂內諸人,堂內衆人懾服於他多年來的威勢,雖然心裡不無意見,但都不敢與其對視,紛紛低下頭去躲避。
見壓制住了衆人,張燕重新恢復了溫和的態度,對孫鬆道:“孫先生繼續說。”
孫鬆朝張燕一揖後繼續道:“當然,雖是死守,然也不可對各寨不管不顧,還當遣人走小道與各寨隨時保持聯絡,將各地消息與此間對策及時告知各寨,不使各寨生疑慮之心,對於一些守備力量不足的山寨,也可遣少量精兵強將前往支援。”
“然而,這些都只是修修補補之舉,畢竟常山人此來做了多少準備,有多大的決心,我等一無所知,若其久攻不退,也是不妥。”
“爲今之計,只有再遣人聯絡張、楊二位將軍,曉之以脣亡齒寒之義,許之以糧秣財貨之利,動之以多年袍澤之情,促成兩邊儘快派兵來援。二位將軍手下兵馬衆多,若能傾力來援,必能解此次之危機,更有機會反被動爲主動,讓常山人進山容易出山難。”
孫鬆這一番話說得還是很有見地的,衆人聽了都深以爲然。
張燕也是頻頻頷首,讚賞了一句道:“孫先生此言大善,汝等可還有什麼其他意見?”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表示沒有更妥善的辦法了,全都沉默不語。
張燕見狀道:“那你們議一議都派誰去各山寨通消息,每個山寨的人數不要太多,先安各山寨之心,再視其具體情形回來商量要不要派人增援。”
“我有些乏了,先去後堂休息,你們議論出個結果後報上來,孫先生,你隨我來一下。”
說完張燕便在張方的扶持之下來到後堂坐下,坐下之後,張燕便大聲咳嗽了起來。
方纔在前堂,他一直強自忍耐着,好幾次把臉憋得通紅,但都不願在人前顯露出來,着實辛苦。
孫鬆見狀心裡也嘆了口氣,雖然他也是身陷黑山,但張燕對他多有禮遇,他也生出了報效之心,如今見張燕的身體如此,不免憂心忡忡。
張燕咳了一會兒後,對孫鬆道:“孫先生,勞煩你爲我寫幾封信。”
孫鬆應諾一聲後在案前坐下,靜待張燕吩咐。
張燕道:“第一封信寫給張坦,把此間的事情一併告訴他,不必隱瞞,另外,與他說,若是他願意帶兵來援擊退常山人,這黑山第一把交椅,老夫便讓出來,不論是他張坦要自己坐,還是給他侄兒張臨坐,都由他。”
張燕此言一出,張方與孫鬆都是大驚失色,說道:“父親(將軍)!”
張燕揮揮手,制止了他們繼續說下去,吩咐道:“便按照我說的意思寫。”
孫鬆按捺住心中的驚訝之情,匆匆寫就了這封信,交給張燕驗看。
張燕看過之後道:“甚好,第二封信寫給楊恪,與他說,當年他父親楊鳳與我一同起兵,又一同接受朝廷招撫,其中種種默契與感情自不消題。”
“如今外敵入侵,黑山軍大業難繼,我已經是老病之身,而阿方尚且年輕難堪大任,我看來看去,唯有賢侄楊恪能挑起黑山軍的大梁。”
“若是楊恪願意帶頭號召南邊諸山寨一併來援,逐退來敵,那他勢必身負諸山寨之望,不至於墜了黑山軍的威名!”
“只消黑山軍在此次外敵來犯中得以保存,那老夫物故之後,也不會沒臉面去見他父親楊鳳了。”
孫鬆一邊寫一邊暗暗心想,這兩封信給張坦和楊恪,一明一暗都有將黑山軍大權託付的意思,豈不是一女兩嫁麼?
不過孫鬆卻也不敢問出來,只是依照吩咐寫好了信呈上。
張燕拿着兩封信,交給張方,說道:“吾兒,你去安排一下,尋幾名親信可靠之人,務必要親自送到楊恪和張坦手裡。”
張方應諾而去,後堂之內只留下了張燕與孫鬆二人,張燕又考慮了一會兒纔開口道:“孫先生,再爲我寫一封信給高幹,與他說,我與他這些年來雖小有摩擦,然互相之間並不爲仇讎之勢。”
“先前他願意向我提供糧秣,我雖知他希望我抵敵常山顏良,但我也多承他的好意接受了。”
“如今我張燕勢微,他要上來踩一腳我也並不意外,只不過還請他想一想,此番攻打我黑山盡是由顏良主持,而顏良此子不過來到常山半年而已,若讓顏良得獲全功,他高幹臉上會好看麼?”
“我也不指望高幹能出手相助,只是盼在他顧念大局手下留情,給我黑山軍留一個喘息的機會,我勢必會感念他的大恩大德。”
說到此處,張燕咳嗽了幾聲,然後皺着眉頭思考,孫鬆見他神情十分掙扎,也不敢去催問。
不過張燕也沒讓他等太久,繼續說道:“再告訴高幹,若我黑山軍敗局無法逆轉,我會讓張方率領殘部去投靠他,還望他看在我的誠心上照拂一二,他日張方定會尊奉他的命令替他效力。”
聽到這裡,饒是孫鬆再如何鎮定也是按捺不住,說道:“將軍,萬萬不可啊,怎能讓少將軍去投高幹?這高幹畢竟是外人,總是不如張、楊二位當家。”
張燕點點頭道:“孫先生所言有理,不過你還是照我說的寫,此信只是留個後手,未必真個會到這一步。高幹此人貪鄙狡猾,雖然不值得託付,然也是無奈之下的一個選擇,提前給他些甜頭也無不可。”
孫鬆依言寫好之後,呈給張燕過目,張燕看完,從腰間解下當年朝廷授予他的“平難中郎將”銀印,在書信的末尾鄭重蓋上印記,又交還給了孫鬆,說道:“此信由孫先生遣可靠之人送去給高幹。記得,先瞞着張方不必告訴他。”
孫鬆面色悲傷地接過信函,正要告辭離去,張燕又說道:“孫先生,這些年委屈你在我這裡了。”
孫鬆忙道:“沒有的事,將軍待我有厚恩,並不委屈。”
張燕道:“你知道的,阿方年紀輕,雖有幾分小聰明,然還遠遠沒到挑起重擔的程度。我又沒能好好管束他,讓他跋扈慣了,黑山諸寨他的長輩裡,沒幾個人說話他能聽得進去的。不過他對孫先生還是多有敬重,怕是我走後,只有孫先生能替我管教管教他了。”
孫鬆忙道:“將軍萬萬不要如此說,在下何德何能替將軍管教子侄。”
張燕道:“孫先生毋須客套,你的才幹我是知道的,將阿方託付給你我還是放心的。”
“這一次的坎,不是那麼好過的,都怪我被一己之私矇蔽了眼睛,太過輕視顏良,沒想到他能以一郡之地拉出如此多能戰之兵。”
“如今他有備而來,即便是能僥倖過了這一關,黑山軍也會元氣大傷,而我更無顏在居留在此位置上。”
“若是這坎真過不去,我這老病之身也不堪再輾轉奔波了,便與這飛燕寨一同毀去便是。”
“此寨既以我之名名之,我與之共存亡,他日亦不失爲一樁美談。”
張燕徐徐道來神情淡定,但孫鬆已經聽得淚流雙頰,哽咽道:“周邊的山寨各個都不好打,他們要一個一個攻下來談何容易,更何況飛燕寨乃是將軍精心築就,絕對是易守難攻,將軍實在毋須如此悲觀啊!”
張燕沒有回答他,只是揮手道:“我省得,你去安排人送信吧!”
孫鬆聞言朝張燕鄭重拜了一拜後才步出了後堂,在踏出門外後,他隱隱約約聽見堂內張燕的自言自語聲。
“哎!我張燕縱橫黑山十餘年,竟然也會到今天這般田地,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