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涼風慢慢將窗戶吹開一條小縫,帶着絲絲冷意吹入房間。古顏夕任由應墨隱抱着,思緒卻被他剛纔那一番話所帶着飄了很遠,遠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應墨隱慢慢帶着她坐在地上,仍舊從後面將她環住。四周一片空寂,唯有那月亮高懸於頂,斜斜射進來,將房間照的亮堂。他微微側目便能看見古顏夕的側臉,那般瘦削且蒼白,面頰似有水痕。他莫名嘆了聲,右手擡起拭去那水漬,然後柔聲道:“都是我不對,你打我罵我都行,可你不要走,不要不理我。”
古顏夕身子動了動,沒有說話射。
頓時有些無奈,應墨隱又道:“其實我知道,你答應應炎煦是爲我着想,擔心如果我反抗,他會借題發揮用更齷齪的法子來噁心我。但是阿顏啊,爲什麼你總要替我出頭呢,我一個大男人,堂堂應候王爺,難道要躲在你後面受你保護嗎?”
“我沒有……”古顏夕微微蹙眉,竟有點不知說什麼好礬。
“你心裡沒有,可你的做法讓我很爲難啊……”捏了捏她的小手,應墨隱嘆道,“我並非不理解你,而是不願看你處處爲我出頭,替我去心。也許你一向習慣用自己的思維去解決問題,可現在不同了,你身邊還有我,我即便再不濟,也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傷害的。”
“所以,相信我,好不好?”
古顏夕心中莫名一動,突然側過頭看向應墨隱。
月光下,他的表情那般堅定,晶亮的眸子像是閃着奇異的光,頓時便叫人心下鎮定。纔剛剛大病初癒,竟就那樣跑了過來,滿是胡茬的下巴看起來那麼邋遢,可即便這樣,卻仍舊死死抱着她,不肯放開手。
“我表哥去找過你了,對嗎?”不然,他如何會知道她一向喜歡自己解決問題。
這一次沒有迴避,應墨隱看着她,道:“是我欠他。”
“不,是我們。”微微嘆口氣,古顏夕看向窗外,卻不知此時此刻正有一個絹白身影站在不遠處,看着房內那相擁的二人,滿目悲涼。
在應墨隱的告知下古顏夕才知道,原來那一夜談話過後,範御熙便一人去了應候王府,一向清爽利落的他當日喝得醉醺醺的,不顧府中下人跟況琴的阻攔,衝進房子把應墨隱拖下牀就是一陣臭罵。
從沒見過範御熙發那樣大的火,滿身戾氣幾乎叫周圍人看着都傻了眼。而應墨隱因爲白日裡古顏夕過來正陰鬱不已,被範御熙罵過後也覺得憤慨,兩人說着說着便動起手來。
“他還真是小人,明知我生病未愈,下手還那麼重。”應墨隱說着,拉開胸口衣襟讓古顏夕看。
那一拳青紫很明顯是用了全力打下去的,古顏夕從沒見過範御熙如此認真的樣子,於是也不由暗暗心驚。但她嘴上卻依舊不依不饒,衝着那處青紫又掐了過去,道:“活該你被打。”
“是啊,都是我活該。”寵溺一笑,應墨隱將古顏夕攬入懷中,卻沒告訴她最後的一幕竟是範御熙神情痛苦揪着他的衣領,跟他說:
我求你,對阿顏好一點,不要再折磨她了。
除開範家跟應候王府的過節,範御熙在應墨隱眼裡,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冷峻公子。然而那一夜他才突然發現這個男人其實也有自己的痛苦,看着心愛的女人一步步遠去,那種明知有刀卻還要割肉的場面,叫他都倍感心驚。
心高氣傲的範御熙爲了古顏夕竟然低聲懇求自己,單憑這一點,應墨隱便不會再對他有任何看法了。更不要說,若非範御熙這一拳,他可能永遠也清醒不了。
小別勝新婚,不過礙於此處是在別人家裡,應墨隱的舉動倒還算規矩。古顏夕小聲將這些日子的發現一點一點告訴應墨隱,結果在跟他說了元森的事情後,就見應墨隱眉峰微挑,神情莫測道:“你確定應炎煦會相信他說的?”
古顏夕卻是一笑,道:“信不信由他,不過單憑一張嘴,自然不能取勝。”說着,她俯在應墨隱耳畔又低聲說了幾句,就見應墨隱神情逐漸和緩,點了點頭。
“不過這樣還不夠,”說完,古顏夕補充道,“有一件事,還需要你這個應候王出面。”
第二日晌午,應炎煦終於有了迴應,下旨讓元森即刻入宮覲見。哪知就在京兆尹以爲到此爲止的時候,應候王應墨隱一紙摺子遞了上去,說京兆尹辦事不利,導致元森在離開洛陽城當天在郊外遇刺,幸得好心人相救,這纔沒事。
原本是兩件毫不相關的事,卻硬生生被應墨隱扯在了一起。且就在他上了摺子的時候,
城內也莫名颳起了風言風語,並還有人說,此事跟白家也有關係。
如此一來倒是讓應炎煦進退兩難,他並不想將這幾人湊在一起,卻無奈因爲應墨隱的摺子,而讓事情往一個不可預計的方向發展了。爲了不讓流言越傳越烈,他不得不將衆人全部召入宮中,當場對峙。
古顏夕他們等的就是這個結果,於是在得了旨意後,馬不停蹄地趕往宮中。到了金鑾殿內才發現原來白浩跟京兆尹都被傳到了此處,而站在最中央雙手合十的灰袍身影,正是元森無疑。
“陛下,老臣冤枉啊!”京兆尹一看到應墨隱他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就衝應炎煦伸冤道。
“先住口,眼下還沒輪到你說話!”應炎煦瞪了京兆尹一眼,不耐煩道。
他自然知道這裡面有貓膩,於是也不耽擱,直接看向下首的元森道:“元森師傅有什麼冤情要鳴,直說吧。”
元森聞言,恭敬一禮後,揚聲道:“陛下,貧僧的確是有冤情,但此事涉及朝中高官,且事態複雜,所以還請陛下恕貧僧無罪。”
一聽這話,白浩當即慌了。然而不等他張口,應炎煦早已準道:“你且先說說看。”
“陛下當知,貧僧一直身在靈隱寺中唸經禮佛,祈求國昌民安。寺中有一聖物,名爲‘紫瑩荷花’,是先帝爺在世時帶人發現,並一直養在寺廟裡的。紫瑩荷花不僅是整個靈隱寺的命脈,更是應召國的守護神,然而就是因爲在場某一位貴人的私心,竟將那紫瑩荷花帶走,以此斷了應召的好運啊!”
一聽“紫瑩荷花”四個字,應墨隱眉峰一擡,便覺得不妙。待到聽完元森的話後,他兩隻眼睛透出幾分冷光,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然而古顏夕及時伸手將他的胳膊挽住,她面色平靜視線坦蕩,看着元森,竟絲毫沒覺得意外。
元森自是不知身後兩人的反應,他在說完這些話以後,長出了口氣。
應炎煦坐在上首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少頃,道:“聽你所言,紫瑩荷花丟失已經好一陣子了,這麼大的事情你竟然沒有上告朝廷,該當何罪?”
“貧僧知道有罪,但也是心有苦衷。”元森不慌不忙道,“那位貴人拿走紫瑩荷花後爲防事情敗露,編造了謊言哄騙我那看守荷花的師弟,說因爲他幫了她,所以可能會惹來殺生之禍。後來我師弟在跟我鬧矛盾後私自出走,來到洛陽城,並投靠了這位貴人。”
“貧僧找人不得,只能作罷,這時又接到陛下要貧僧前往洛陽城的旨意,於是便想着完成任務後,再找找我那師弟。哪知當日在婚禮上貧僧被人暗算出了意外,人沒找到不說,還受了一身的傷。傷好離開後貧僧卻在郊外遇上了殺手,對方下手狠毒,貧僧險些逃脫不掉。”
“後來呢?”越聽越有興趣,應炎煦急忙問道。
“後來貧僧被師弟所救,並被他帶去了那個貴人家中。然而那貴人揚言要殺貧僧的正是白家,只因當日在婚禮上貧僧不小心冒犯了皇后娘娘,所以便要招來殺生之禍。”
說着,元森慢慢看向白浩,盈盈一禮:“白丞相宅心仁厚,又怎會做這種事,是以貧僧假裝相信了他們,而那位貴人之後便要求貧僧做假證,來陛下面前指證白家。”
元森說完以後,殿前一片寧靜,這種聽似詭異實則真實的話讓在場幾人全都臉色各異,而接着就聽應炎煦嗤笑出聲,然後道:“那麼這位貴人要你指證白傢什麼?”
“說白丞相十惡不赦,藉着丞相的權利在應召國爲所欲爲,不僅四下斂財,還到處欺壓百姓,簡直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第二個皇帝……”
“滿口胡言!”白浩再也聽不下去,冷着臉怒道,“老夫爲官數十載,何曾幹過這些齷齪勾當!”
“白丞相你急什麼,元森師傅不也說是對方逼他說的嗎?”眼見白浩的反應,應炎煦卻嘲諷一笑,“你的爲人,朕自當看在眼裡。
”
話裡有話的內應讓白浩當即偃旗息鼓,應炎煦白了他一眼後,重新看向元森:“你說了這麼多,可那位貴人到底是誰呢?”說着,他向後一看,“是京兆尹,還是應候王,還是……應候王妃?”
這一次不等元森再度開口,古顏夕忽然踱步上前,笑道:“陛下,不必元森師傅再說,他口中的那個貴人,不出意外應該是臣妾了。”
“哦?”似是有些意
外,應炎煦盯着古顏夕,道,“應候王妃這是認罪了?”
聞言一笑,古顏夕搖頭:“陛下誤會,臣妾只是認,但認的不是罪。”
“應候王妃,事已至此,貧僧勸你還是認了吧。”這時,就聽元森在側提醒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王妃能及時迷途知返,那日後……”
“元森師傅,咱們不談日後,只談現在。”說完她重新看回應炎煦,大方一笑,“臣妾承認當日在靈隱寺,機緣巧合下的確走到了放置荷花的殿門外,但臣妾還沒進去,就被看守荷花的僧人趕走了。”
“元森師傅說荷花被臣妾帶走,連臣妾聽了都想笑。畢竟,眼下紫瑩荷花正好端端地放在靈隱寺中,元森師傅如此,豈不是含血噴人?”
“這怎麼可能?”聞言一愣,元森當即否決道。
“可不可能,派人去靈隱寺一探便知究竟,陛下以爲如何呢?”這時,應墨隱上前說道。
應炎煦最是不喜應墨隱出聲,他瞥了他一眼,很不情願地派人快馬加鞭趕去查看。接着他重新看向古顏夕,單手托腮想了想,又道:“那元森大婚被人暗算一事你又怎麼說?應候王妃,朕記得那婚禮的確是你親自操辦,出了這種事,你難辭其咎吧?”
古顏夕聞言笑意更濃,然而微蹙的眉頭卻顯得有些可憐。她撇了撇嘴不得已嘆了聲,解釋道:“陛下,臣妾不能未卜先知,對刺客一事實在是沒有辦法。可元森師傅說的受了暗算未免偷換概念,畢竟就算是臣妾真的安排好了刺客,可臣妾又沒安排讓他的手去緊緊握住皇后娘娘的手啊?”
果然就見應炎煦一震,當即冷下臉道:“應候王妃,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奇怪的是這人竟然不知道當天情況,古顏夕心下詫異,但很快道:“知道啊,當日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元森師傅爲保護皇后娘娘身受重傷,最後竟緊緊握住了娘娘的手。”
“而那一日元森師傅的表情也很值得讓人深究,畢竟那樣子怎麼都像是在對自己心愛的戀人一般,當真是不勝唏噓。
”應墨隱忽然在一旁補刀道。
夫妻兩人一唱一和,頓時就讓上首的應炎煦氣得臉色鐵青。他心中怪罪李繼竟然沒把這些告訴自己,所以纔在此處被這兩人侮辱。而這時就見元森有些慌亂地搖着頭,眼見他正要說話,應炎煦卻當即道:“那後面他所說的遇刺一事,你又怎麼解釋?”
“陛下,臣妾當時是與他師弟一起去救人的,若那些殺手真是臣妾安排,何必要這麼麻煩?”
“因爲你想利用貧僧來陷害白家,只有讓貧僧先對白家產生怨恨,這樣你就能蠱惑人心,讓貧僧按照你說的去做!”元森再也按捺不住,喊道,“應候王妃,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古顏夕臉上的笑應終於在元森的喊叫聲裡褪了下去,她側過身,一雙眸子幽深宛若古井,透着星點亮光,那般高深,叫人捉摸不透。
其實從一開始說話她就在等着元森說這一句了,她深吸口氣,狀似無意地問道:“元森師傅,那你說說,我爲什麼會覺得只要讓你知道是白家要殺你,就能讓你對他們產生怨恨呢?”
“你跟白家,到底有什麼關係,竟會產生這麼複雜的感情?”
古顏夕堪堪一語,讓事件反轉,更讓氣氛上升到相當凝滯的狀態。除了她跟應墨隱外,其餘四人都暗自心驚,而臉色最爲難看的自然是元森。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古顏夕竟然會在這裡等着自己!
“應候王妃,貧僧不過是拒絕幫你陷害白家,你便要如此冤枉貧僧嗎?”元森深吸口氣,道,“貧僧與白丞相早年便相識沒錯,但那時是因爲白夫人經常來寺中上香的緣故,爲何到你這兒就成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哎元森師傅,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我的本意只是想了解清楚,你爲什麼覺得我在挑撥你跟白家,你們有什麼值得我挑撥的?”
“因爲貧僧乃靈隱寺的住持,天下人皆知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你才……”
“元森師傅,你這話,當真?”不等元森說完,古顏夕突然打斷他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敢不敢把這話再說一遍?”
心中一跳,元森當即道:“有何不敢,貧僧從未做過什麼虧心事,所說自然也句句爲真!”
“好!”古顏夕幾乎忍不住要鼓掌叫好了,她活了兩世見了不少人,可像元森這種明知自
己不要臉還能睜着眼睛說瞎話的,絕對是舉世難得!
“陛下,臣妾以爲繼續這麼說下去怕是也沒結果,元森師傅不見棺材不掉淚,那臣妾只能拿出證據讓他好好看看了。”
應炎煦眉頭輕蹙,覺得有些不妙。到了現在若說他還沒看出古顏夕的意圖,那可當真是白當這個皇帝了。雖然他心裡也有氣,但卻怎麼都不情願就被古顏夕牽着鼻子走。
“陛下,臣以爲,還是看看的好。”似乎察覺到了應炎煦的猶豫,應墨隱忽然揚聲道,“不然此事處理不當,只怕洛陽城中的流言不止。”
該死!應炎煦心中暗罵,萬萬想不到這時候應墨隱竟然跳出來威脅自己。他眼微眯已經帶了不悅,深吸口氣,皮笑肉不笑道:“怎麼王妃跟王爺對此事如此上心?”
“身爲臣子,自然是要爲陛下分憂,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陛下被小人所矇騙。”應墨隱臉都不變,睜着眼胡說八道。
這下倒真是沒了退路,應炎煦冷着臉揮了揮手,示意她呈上證據。古顏夕淡定一笑轉身走向殿門,在衝門外的太監低語幾句後,便見另一個僧人打扮的男子緩步走上來,衝着應炎煦盈盈一禮。
“元勃?!”一見到來人,元森臉色鉅變,“怎麼是你?”
元勃卻是睬都不睬他,只垂着頭,靜候應炎煦詢問。他耳力極好,儘管剛纔只在殿外,但裡面發生的一切早已聽得真切。而他自然也沒有想到,自己引以爲傲的師兄,竟然會做出這種事。
難怪當日他告訴古顏夕的時候,她會用那種意味深長的語調問自己是否說了什麼,而之後範御熙更是向他詢問了紫瑩荷花的樣子跟特點,說是要做一朵假的以備不時之需。
原來他們從頭到尾就沒有相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