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年關前沒幾天,夤夜時分,仍舊掌了燈披了一身玄甲在賬內與上官雁等人指着沙盤仔細覈對與討論三日後的攻城之戰最後的部署之時,夏侯錦從來不曾在軍營內現過身的暗衛零羽飄身進了營帳。
衆人只覺得布簾微微動了一動,剛烈的寒風便呼嘯着捲了進來,眼前一花,便看到夏侯錦身邊多了一個玄衣墨發麪無表情的人。
營帳中的將軍紛紛緊張的拔刀,卻被夏侯錦按下,衆人這才知道,這人是夏侯錦自己的護衛。
他入帳之時展露的那一身身法,讓人咂舌。夏侯錦身邊,竟然還跟着這樣一個來去無聲的高手。
便像是一個身處暗處的影子,只在最需要的時候,纔會悄然從黑暗之中現身,夏侯錦與他們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他們也不曾發現零羽的存在。
夏侯錦看到零羽出來時,面上反而微微現出些微疑惑來,心中不解會是什麼事情能夠讓零羽等不及,直接在軍帳內現身。
他身邊的暗衛只有零羽一人,沒有幾個人知道零羽的存在,也是夏侯錦爲自己能夠在皇家這潭太過黑暗的渾水之中確保自身無失留下得到後手,所以零羽向來都是隱在暗處的。
平日裡如果有什麼緊要的情報,零羽也會選擇單獨向夏侯錦彙報,今日卻如此着急的直接衝入營帳,實在讓他有些驚訝。
不過零羽並沒有讓他疑惑太久,等夏侯錦將帳中的人按下之後,一言不發的遞上了一封卷至極細塞到一個半指粗細的竹筒之內的密信。
夏侯錦拆開了信來看,一目十行的掃了一眼,微蹙的眉便猛然鎖緊,面上的神色也轉而變爲震怒。
無聲的怒壓從夏侯錦身上蔓延開來,周圍的幾人都不由得有些訝然。
只有上官雁大着膽子小心的問了一句:“王爺,怎麼了?”
夏侯錦牙關緊咬,那信箋與竹筒被他死死攥緊在掌心,頃刻化爲飛灰。
“無事!”咬牙切齒的說出這句話,怎麼也不像沒有事情的樣子,上官雁微微蹙了眉,還待再問,夏侯錦卻一拂袖道:“今夜先到這裡,衆位將軍也該都累了,明日再議吧。”
幾人面面相覷,方纔他們明明正說到緊要處,如何就明日再議了。
萬啓良心性最爲耿直,心中想着什麼,便直接問了出來,“三王爺,究竟出什麼事了,您和我們說啊,咱們大家夥兒幫你一起想辦法,別悶在心裡啊,這戰事眼看就要開始了,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爲緊要的了……”
他還待再說下去,上官雁卻一把拉住了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別再說下去,萬啓良不明所以的撓了撓頭,不再言語。
上官雁將人拉到身後,頂着夏侯錦因爲萬啓良最後一句話明顯更低了的氣壓,挺直了腰板:“三王爺,今日確實有些乏了,我等先行下去休息了,王爺自己也多保重,聽說王爺領命出京之前大病初癒,還望不要累垮了自己的身體。”
“多謝上官將軍掛礙。”
這軍中多爲朔安軍兵卒與將士,上官雁與夏侯錦在軍中的地位算得上平起平坐,上官雁更是沙場老將了,又本就是一軍主帥,所以行軍調度上,一般都是她和夏侯錦兩人共同商議決定。
今夜的夏侯錦,卻直接以不容拒絕的語氣,斷然結束了這場會議,上官雁看着他在看到密信之後瞬間冷然下去的臉色,心中有些不安。因此臨出帳前,又折身衝着夏侯錦抱拳道:“王爺,廣安城的百姓……都是些普通百姓……”
賀甲怕她在夏侯錦面前又說出百姓與上位者是兩回事的話來,想着這人雖然與想象中不同但是到底是皇家之子,忙拖着她走出了營帳。
上官雁的話並沒有讓夏侯錦的神色有多少鬆動,但是當所有人都出去,只餘下一個彷如影子一般無聲無息的零羽侍立在他身旁之後,夏侯錦才深深閉了閉眼眸,一直緊攥的手一鬆,一團粉末從他手中簌簌落下。
那封密信,自是洛暄童與漠青的細作東門雲赫暗通被捉,被下獄的消息。
在這個剛剛纔出了冠鵠叛國事件的當口,洛暄童此次無異是往皇帝已經熊熊燃燒的怒火之上更狠狠的澆了一把,夏侯錦有些不敢去想,他的父皇到底會如何處置洛暄童。
手掌無意識的鬆開又握緊,而後越握越緊,彷彿想要給自己一個心定下來的理由。良久,夏侯錦才招手將零羽喚至身邊,從腰帶之上解下一枚腰墜,晶瑩剔透的岫巖玉精雕而成的腰佩在燭火下閃着瑩潤的光澤,仔細辨認,便能夠看到,被技藝精湛的玉雕大師隱藏的雕刻在龍紋之內的一個“錦”字。
夏侯錦斂眸瞧了一眼手中的東西,心中不禁自嘲,這代表着自己貴不可言的身份的東西平常只會給自己帶來無盡煩惱,將自己拖入皇室爭鬥的深淵,如今卻竟然只能靠它了。
他將腰佩交到零羽手中,零羽一直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眉頭微不可查的輕輕攏了一下,遲疑了一會兒才接過這枚腰佩。
這塊精雕而成的玉石腰佩是大夏皇室的信物,每一塊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夏侯錦將這個交給他,想來是已經做好了選擇。
“我修書一封,你親自帶着信函和這腰佩一起回京城,將腰佩與信呈給陛下。”
他如今不能選擇離開前線,若是不經調遣私自回京,只怕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助益。他回京,便成了在他人屋檐下的家雀,處處受制於人,他若是不回去,在這前線戰場,連皇上,也不敢輕易動他。
皇帝親手交付的兵權,便是他的倚仗。
而且,如今的局勢,他也退不得。這次的作戰計劃是他和上官雁一同擬定的,他爲主導,上官雁爲輔助,若是他直接走了,這次的攻城之戰可能失利不說,連已經守住的渭城,也未必能夠穩守。
至少,不會像現在這般輕鬆,畢竟最好的防守便是進攻,若是不能攻下廣安,便會給了蕭梵重新看向渭城的機會。
他如今,若是再吃上一場敗仗,或是有其他的事情做得不夠精細,想來都足夠給牢獄之中的那個人帶來滅頂之災。
只有他做的足夠好,在軍中有足夠威望,才能夠震懾住朝堂之上的那些人。
他已經見過了他們對待冠鵠之時那副落井下石的嘴臉,又怎麼敢拿洛暄童去冒險,不得不謹慎又小心的,用自己的實力爲洛暄童於荊棘叢中開闢出一條生路來。
當夜,廣安城外大夏軍營裡,一抹鬼魅似的黑影飄然離去,一騎絕塵,直奔向京都的方向。
夏侯錦披了狐裘負手站在轅門處目送着零羽離去,身後響起的腳步聲讓他微微蹙了蹙眉,而後開口道:“上官將軍,還不休息麼?”
上官雁自營帳左側的陰影裡閃出來,面上絲毫沒有被發現的尷尬,只淡淡笑了一聲:“還不算太晚,王爺……留下來麼?”
夏侯錦挑了挑眉,“本王聽不明白將軍的意思。將軍覺得,本王應當去哪兒?”
頗具深意的瞧了他一眼,上官雁忍不住嘆了口氣,負手踱到了夏侯錦身側,壓低了些聲音說道:“卑職本來以爲,王爺要回京。”
她並不知曉那封密信上究竟寫了什麼,不過從夏侯錦的反應和零羽離去的方向來看,應當是京都出了問題,上官雁離開夏侯錦營帳前看他那般冷漠又怒意橫生的模樣,本來以爲他會直接怒極返京的。
如今來看,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話到了此處,夏侯錦一雙眼,才終於又幽深起來,眸中映着軍營燭火照亮的血色,閃着幽微的光亮,讓人看起來有些發寒。
他的目光投向零羽離開的那個方向,玄衣墨發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道路盡頭,夏侯錦的目光便好似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舊故里最想看到的那個人。
“我不會回去,留下是最好的選擇。”夏侯錦毫不避諱,“我若是回去了,不過是多送了一個無用的把柄到那些人手中而已。”
哪怕他很想回去,他也會權衡之後,做出最爲有利的選擇。
上官雁皺了眉頭,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直覺告訴她,夏侯錦心底那股怒火,直指京都,那個至高無上的上位者。
“上官將軍,不也希望我爲了廣安的百姓,留下來麼?”
“是。”微微沉吟了一會兒,上官雁又鄭重到:“無論發生何事,我都不會讓王爺有半分閃失!”
她已經失去了一次冠鵠,這一次,這個與她同進共退,解了渭城圍困的三王爺,她說什麼,也一定要保住的!
夏侯錦不曾答話,默然擡頭望着蒼穹,天空之中洋洋灑灑,開始簌簌飄落起雪花。
天幕低垂,化不開的濃雲好似就懸在他頭頂,夏侯錦心中那股不安,便好似壓在心頭的烏雲,並不曾消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