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年關前的雪,大的令人心驚,鄴城地勢偏北,更是風雪滿城,厚重的雪將整座城鎮,都掩藏下去。
往日的繁榮與盛世都銀裝素裹之下,宵禁之後,這座華麗的京都,也變得格外安靜起來。
連花街上那一整條街的消金窟,也靜謐下來,本來這是最不應該安靜的地方了。絲竹管樂,鶯鶯燕燕,聲色犬馬,靡靡之音,在入夜之後的花街,不管什麼時候,從來未曾斷絕過。
最不該消失的聲音都消失了。
從未有過的安靜,使得天空中簌簌落下的雪花地上積雪的聲音,都顯得清晰可聞起來。
燕王府的硃紅大門,在高懸的燈籠映照下,顯得有幾分詭異。
門口的四人守衛,拄着長槍,頭顱一點一點,竟然已經陷入夢境,若是有人發現,當會知道這有些不同尋常。
畢竟這鄴城之人,應當都知曉的,燕王府的守衛,都是夏侯錦一手出來的親兵,他們,怎麼會在輪值之時,犯下此等過錯。
可惜,這座城,如今便像是死了一般,沒有半點聲息。
也就無人能夠看見,雲絮一般縹緲的一團霧氣,穿街過巷,靜悄悄的飄入了燕王府的內院。
“你入世了!”
雲端之上的女童看到這一幕,聲音陡然拔高,扭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子。眉峰微微蹙起,神色之間顯然是對此舉並不認同。
男子哼笑一聲,漫聲道:“我可是,去救他的,可是他卻冥頑不靈,食古不化,着實可恨。”
“你……此話何意?”
“若是他願意放棄,我即刻帶沈蕭魂魄離開,這個世界因爲他們的到來而帶去的變數便會悉數消失,這場戰事,也自然不會繼續惡化下去。”
女童眉心微微一跳,“他不會願意的。”
男子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對,他不願意,你怎麼知道?”
“若是他願意放棄,又怎麼會用萬年的時間,來爲他們兩人的相守謀定一條道路。甚至不惜,違逆天道,算計五界。”
“爲了自己兩人的相守,置萬千生靈於不顧,這就是所謂的深情?深情如許,不見人間。這樣的情,不該留存。”
若是擎蒼只是一個普通人,或者只是一個修爲平平的魔,天道都不會這樣重視之,可是他偏偏是魔界至尊,修爲高深莫測,舉手投足,每一個決定,都有可能改變世界格局,這樣的人,爲情障目,枉顧蒼生,天道怎麼能容。
更何況,本就是一段違逆天道規則存在的情。
“當初導致他們相遇,天道有其責任,所以天道纔會對他一再退讓,這一世,我也給他送去脫身回到魔界的機會,可是他卻寧願生靈塗炭,也不願意斷情離開,擎蒼……太可惜了。”
女童皺了皺眉,雙脣抿得更緊,卻終究沒有說什麼。
男子的眼神又投向了無際的雲海,其時的一幕幕,又在雲峰下重演。
燕王府的書房之內燈火通明,可是本應該還在查閱消息的人,卻昏睡在說桌上,沉入夢境。
書桌之上的夏侯錦眉頭緊蹙,臉色略顯蒼白,額上不斷滑落着冷細密的冷汗,顯然不是一個好夢。
他夢境自己深陷荊棘叢生的迷霧,在其中蹣跚前行,每走一步,前方的荊棘便密上一分,衣服、皮肉,都被荊棘劃破,血從傷口淌出,滴落在迷霧之中,刺骨的痛意蔓延在身體的每一寸。
痛,像是將整個人的肉體與靈魂生生。
踽踽獨行,這片迷霧彷彿沒有終點,看不清前路,夏侯錦卻也絕不回頭看來時的路,一往無前,荊棘與痛意全然無法阻擋他的腳步。
“停下來,停止繼續下去,放過自己。”
耳畔輕輕響起一個聲音,蠱惑非常,彷彿順着耳朵鑽入人心,鑽入大腦,像是重重枷鎖瞬間鎖上四肢,讓它們失去行動的力量。
夏侯錦腳步微微一頓,那個聲音滿是欣慰:“對,停下來是最聰明的選擇。”
那個聲音一遍又一遍的縈繞在耳邊,夏侯錦有些恍惚,可是內心深處,卻有一股執念,抗拒着聲音的勸阻。
無言的對峙,夏侯錦身體雖然停下,思想卻並沒有被左右,軀殼似有千斤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繚繞的霧氣不斷攪動着,彷彿要將他困在此地。
可是……不能停下!
心中一聲吶喊,夏侯錦又邁出半步,重重落下,而後身體的異樣盡數消失,四肢立時變得輕快起來。
如何能停,夏侯錦心中格外清楚的知道,這只是個夢,夢境之外,還有人在等着他,那個,笑的靈動明媚的女子。
洛……
心中念及那個名字的時候,夏侯錦忽然怔住,嘴脣囁嚅良久,雙目猝然圓睜,嘶啞道:“蕭蕭!”
那一瞬,他眼前彷彿出現了一襲翠衫靈動非常的女子,一顰一笑,一蹙眉,一低頭,所有的情緒都彷彿在眼前浮現。
蕭蕭……那是……誰?
爲何會如此刻骨銘心,夏侯錦用力搖了搖頭,眼前的女子又換成了洛暄童。
是了,阿瞳還在等着他,他如何能夠困於此地,如何能夠停止前進。
夏侯錦並不是會過多於糾結無謂之事的人,方纔腦海中那一個閃念的名字,幾乎立刻被洛暄童所取代。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柄純黑色劍身的劍,劍已然出鞘,劍刃寒光化而爲利刃,無聲的撕碎這重重迷霧。
他將劍柄牢牢握在手中,絲毫不覺得有什麼突兀。
這柄劍,竟然與他甚爲契合。
他也來不及去思索爲何會與這柄劍產生微妙的覺得分外熟悉的感覺,手握緊手中劍的那一刻,他心思瞬間澄明,腳下愈發覺得堅定起來,心中唯有破除萬難這一信念。
耳畔那細語之聲霎時消失,夏侯錦每往前走一步,劍上鋒芒便往前遞進一分,在劍芒的銳利掃蕩下,不過多時,這夢境之內的迷霧竟然慢慢消散了去。
霧氣消散後腳下顯現出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一條路猝然出現在腳下,夏侯錦微垂眸子打量了一眼,有些驚異的發現腳下這條路,竟然是都城城門下的道路。
只是夢境空寂,除了這一條路,整個鄴城其餘的景象,都未曾投映。
光怪陸離的夢境,想來必然是有人刻意爲之。
提劍而立,微微擡首看向前方,遠處隱約投來一道亮光,依稀可辨硃紅城門的模樣。
夢境,幻境?虛無還是預言。
夏侯錦不得而知,卻驚覺自己對於這一場夢,竟然不會覺得害怕與驚訝,心中反而有些鄙夷,似是覺得這樣的手段稀鬆平常。
眸子沉了沉,城門的方向,逆光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似近卻遠,縹緲無形。
“就是你,引我來此的吧?”夏侯錦雙眼微微眯了眯,聲音平淡。
白色的身影不動如山,逆光之下,夏侯錦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到男子清朗的聲音一聲哼笑,繼而道:“回去!”
夏侯錦波瀾不興,靜靜立在原地,不退,便已經很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抉擇。
那一身的淡然自若,與擎蒼一模一樣。
明明只是半數魂魄,亦沒有擎蒼的丁點記憶,卻偏生這一世的他,是所有轉世裡,最像擎蒼原身的存在。
像極了一個完完全全的擎蒼!
“你想向前,去尋什麼呢?”
男子清朗的聲音,猶如梵天之境的佛號,聲聲迴盪在這片夢境,似一顆石子落入水中,蕩起層層漣漪,往外漾開了去。
夏侯錦脣角一勾,“我認得這個聲音,方纔在我耳邊的,便是你。”沒有任何詢問的語氣,這是一個肯定句。男子不語,夏侯錦也不用等他回答,“你想把我留在這裡,可是你,又憑什麼安排我的去留。”
那一聲的囂張狂傲,張揚至極,卻偏生與他氣質契合無比,讓人心折。
可惜,這夢境裡,沒有旁人。
男子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我沒有安排你,這是你原本應當的宿命,我只是引你走向正確的路,你已經偏離太久,該回去了。”
“你所說的正確的路,是什麼?”
“放棄沈蕭。”
聽到這個名字,夏侯錦心中一滯,光圈處一陣微波盪漾,男子不再壓制他身爲擎蒼的記憶,萬餘年的記憶霎時涌入腦海,只剩下擎蒼半數魂魄的夏侯錦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面色刷白,額上沁出冷汗。
“你與沈蕭已經混沌輾轉幾世,可曾有過你要的結局?”
沈蕭……沈蕭……
他這一世,唯一的執。
輾轉幾世,在這異世之內,雖然不記得前緣,卻總會相遇,相識,而後生離死別。折磨身心,循環往復,似乎沒有一個停下的時候。
男子看着他低垂的頭似乎分外滿意,語氣也染上幾分愉悅,“你放棄沈蕭,迴歸天道正軌,我即刻引你回魔界。”
空靈的聲音在夢境之內響起,宛如巖洞中之內水滴落入湖面的聲音,一聲一聲敲擊在心上,彷彿催促着他,走上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