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句話把老萬嚇得不清,在臺下衝着她連連擺手,可是上官雁只作不見,微頓了一下緩了語氣又道:“我們身後,除了萬里山河,更重要的,是什麼?你身後,有你的親眷,你的好友,你的家鄉。如果朝廷真不管,你們就要退要垮,要放任他們的生死嗎!身爲軍人,縱有一天馬革裹屍黃沙埋骨,若能衛得身後安寧,又有何可懼!”
上官雁一雙眼審視着場內所有人,口中續道:“我們在這裡,守着這座城,爲的是自己想護着的人!你們初投軍時,在朔安軍大旗之下立的誓,可還記得!”
人羣靜默片刻,不知是誰先鄭重了說了這一句,“家國天下先,萬死亦何辭。”
漸漸的,所以士兵都站了起來,容色堅定,都仿若當年初投軍是那般滿腔熱血,滿身戰意,鄭重立誓。
“家國天下先,萬死亦何辭!”
霜風如刀,呼嘯着雕刻過每一個人的眉眼,自會替這世間記住每一個人的模樣,湮於塵埃亦不能忘。
即使看不見,陳舟依然擡頭面向上官雁的方向。心中不禁想象着一個能夠說出這番話的女子,該是何等英姿颯爽。
烈烈風采,只能在心中描繪。
上官雁聽人來報陳舟來了,忙擡頭去看,那人正站在營地門口,嘴角含笑。子軒和子玉二人背了藥箱一左一右侍立着。霜風烈烈吹起他的袍角,竟有那麼點出塵謫仙的味道。
上官雁忙將剩下的整修事宜交給老萬,疾步走來門口相迎,“陳公子,你如何來了?”
“怕將軍怪陳某未親至拜訪,特來謝罪。”
“啊?”上官雁呆立了片刻,慌忙解釋道:“此事全是誤會,是在下言語不周,陳公子切莫怪罪纔是!”
卻見那人眉眼彎彎,上官雁忽然明白過來,自己約莫是被唬了。果然只聽那人淡淡道:“陳某玩笑話,上官將軍莫當真。聽聞軍中昨日遇襲,來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地方。”
“嗯,軍中如今只剩幾個隨軍軍醫,人手確實嚴重不足,只是陳公子你身子……”
“無妨,陳某可能進去?”
“當然可以。”上官雁本就不善客套,當下也不知如何推辭,只得領了三人進去。
軍中傷患全安排在右營後方修養,上官雁帶着三人穿過錯落駐紮的營帳來到目的地後,子玉便獨自揹着藥箱去與人診脈施藥,子軒則陪着陳舟,去看那些傷重之人。上官雁跟在陳舟身邊,有些訝異的看着那個認真無比的小女娃,心內稱奇。
陳舟似會讀心一般猜透了她心中所思所想,一邊接過子軒遞來的藥貼爲病人貼好,一邊爲上官雁解釋道:“子玉四歲便跟着陳某學醫,只要不是太棘手的傷患,她解決起來當無問題。”
上官雁瞭然的點了點頭,面有讚許,卻又反應過來陳舟是看不見的,開口笑讚了一句:“名師出高徒,這小女孩往後必定也是了不得的。”
兩人這邊正說着,卻聽賬外有人來報,“將軍,東方老先生和袁姑娘來了。”
上官雁哦了一聲,忙差人將來人請進來。
“雁兒姐姐,我和師父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上手的。”少傾,有人掀簾而入。少女清清澈澈的聲音,聽着讓人很舒服。
“東方老先生,婉兒,許久未見了,”上官雁與來人打招呼,並恭恭敬敬的向與袁婉兒一同進來的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先生揖了一禮。
看帳內除了上官雁還有他人在場,袁婉兒不禁咦了一聲,疑惑問道:“雁兒姐姐,這位是?”
上官雁爲雙方簡單做了引薦,東方術陽是祁陽軍中的老軍醫,醫術不俗,上官雁初投軍時是在祁陽軍旗下,多少次死裡逃生都多虧了他,因此對這位老先生分外敬重。
與東方術陽一起來的少女,姓袁名婉兒,是東方術陽唯一的弟子,這次二人過來,也是聽聞朔安軍又遇襲,特意趕來幫忙的。
雙方簡單的見了禮,並未多做客套,各自低頭做自己的活計去了。
“東方老先生,你們出城的時候,可有人攔你們?”上官雁踱步到東方術陽身側,壓低聲音問。
東方術陽有些震驚的停下手中動作,擡頭答道:“未曾。”又皺了眉問道:“城內如今是祁陽軍的人幫忙把守着,何故會有此一問?”
上官雁知道東方術陽對祁陽軍是深有感情的,有些事情不能與他明說,只胡亂扯了個謊:“聽探子說有一小股漠青軍潛入了城內,怕你們出城的時候會有什麼阻礙,無事便好。”
心下卻越發疑惑了,冠鵠究竟是怎麼想的,從攔截軍情來看,分明就是有不軌之心,可是如今卻什麼動作也沒有了,難不成自己的那番話真讓他恍悟回頭了不成。
朔安軍中傷病人數不少,東方術陽看這帳中人手足夠,便一人去了隔壁。幾人忙將起來,一時都停不下手腳。
“哎呀,什麼時辰了!”子玉幫最後一個病人扎完繃帶,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忙的跑出帳外看了下天色。
陳舟淡淡提醒道:“剛到巳時,你別慌。”
子玉驕橫的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不想理他,口中卻忍不住怒氣滿滿的責道:“公子你明明記得時辰,爲什麼不提醒我!”
陳舟略顯無辜,解釋道:“你方纔在忙,而且現在時辰剛好。”
子玉正在陳舟的藥箱裡翻找着什麼,聽他如此說不禁擡頭氣鼓鼓的道:“再忙的事情沒有你重要,什麼時辰剛好,熬藥也需要那麼久,明明就晚了。你就是從來不把自己放心上。”
陳舟心裡一暖,寵溺的伸手揉了揉氣呼呼的小丫頭,柔聲道:“抱歉,是我不對,下次一定放心上,別生我氣了。”
子玉氣猶未消,卻也被他揉的散了不少,顧自撿了藥箱中一包早包好的藥材,問上官雁:“上官將軍,這裡有爐竈可以借用嗎?”
上官雁方纔一直忍着笑看着子玉小大人似的訓斥着陳舟,此時開口答話,也不禁帶了三分笑意:“有的,我帶你去吧。”
白日裡還放晴的天,入夜卻又開始飄起了雪,子玉將馬車的窗簾撩開一條小縫,撅着小嘴瞪着簌簌下落着的雪花,似是埋怨這滿城風雪般。
其實不過是與自家公子置氣。
今日她熬好湯藥回營予他,結果他竟然留下子軒不知道與那個將軍姐姐去了哪兒,尋了周遭一圈,藥都快冷了,才見回營,明明才說過要將自己放在心上的,卻轉眼便食言。
“子玉……”
“哼!”
“子玉,我……”
“哼!”
小丫頭彆扭又執着的盯着窗外,陳舟竟生生被她逗笑了。
聽得他笑,子玉又嬌哼了一聲,羞怒道:“笑什麼笑!”
子軒皺了皺眉,略帶警告意味的喚了聲:“子玉!”
“無妨。”
子玉扁了扁嘴,看着陳舟蒼白的脣色,一時又沒了脾氣,將窗簾嚴嚴實實遮將好,回身坐正了身子。
“子玉,”陳舟忽而收起了笑,頗爲認真的面向她,緩緩開口:“我知道你是爲我好,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太勉強的事不會去做,你不能總是這樣小心翼翼的,我沒有那麼羸弱不堪。”陳舟頓了一頓,復開口時滄桑語調,說的,是子玉這個年歲不能承受的沉重:“畢竟,這條命留着還有很多事要做,在此之前我不會讓自己死的太快……”
“不!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得好好活着!”子玉忍不住尖聲打斷了他的話,捂着耳朵告訴自己不要去聽。
不聽,就不會有這種可能發生,小孩子的想法總是這般單純又真切。
陳舟嘆息着拉下子玉的手,柔聲哄道:“好,我會讓自己好好的,你往後別這麼害怕了好不好?”
“嗯。”細聲細氣的聲音尤帶着哽咽,卻還是乖巧的點了點頭。子玉自己也知道,今日自己任性了些。
馬車悠悠前行,碾着滿程霜雪,迎着漠漠寒風,車檐四角掛着的銅鈴空靈清響,仿似一片安然。
如果忽視那一小隊佇立在陳府門口披甲持刀的士兵的話。
馬車猛然停了下來,“陳公子,在下在此,恭候多時了。”
雖然只有一個人的聲音,可是子軒兄妹二人此刻聽來覺得格外聒噪,難得片刻安靜,又被擾了。
“你們,稍後不要多嘴,回府等我便好,對了,子軒,明日將城中陳家名下醫館的坐診大夫,都請往朔安軍中去。”
“公子……”
兄妹二人還待再說什麼,卻被陳舟止住了,想到方纔自家公子那一席話,唯有應是。
陳舟一行出門時並未帶傘,此刻雪下得頗大,他只是立了一會兒,髮梢與披風上便積了小小的一簇簇的雪花,欺霜壓雪,公子如玉當如是。
楚重嶂不禁在心底讚了一番眼前人的風姿。不過雖然讚賞,該辦的事情還是得辦,當即上前一步道:“在下祁陽軍參將楚重嶂,我們將軍,請公子過府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