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太陽還是有些火烈的灼意,阿瞳頂着柔弱的千金小姐的身子站了一日,便是涼夏一直勸說,也不曾挪動半分。
洛秉君自是心疼,下朝之後遣人來接,可是阿瞳認定的事情,怎麼會改。
洛秉君自然也不能親自來此,往復了兩次,也只好隨她去了。
京中的風向傳的有多快自然不用多說,下午時分,這茶樓酒肆,就開始了探討相府與燕王府,以後怕是要一拍兩散了。
這也正是,夏侯汐想要看到的結果。
她不只是魔界認識的故人,更是在這一世有了自己的記憶,難得有人點撥她夏侯錦竟然是曾經讓她恨之入骨的擎蒼,自然不會放過這一世讓他們痛苦的機會。
只是她本以爲自己奪回了自己的自由,殊不知,不過是淪爲了更加可悲的對付擎蒼與沈蕭二人的工具而已。
這一世的擎蒼與沈蕭各自的身份,正是夏侯錦、東門雲赫與阿瞳。
只是阿瞳自己還不曾知道,洛暄童就是她,她自己就是在七歲那年就病逝的洛暄童。
阿瞳與洛暄童一起,纔是一個完整的她。
她喪失了洛暄童所有的記憶,又怎麼會記得,夏侯錦又愛又恨的那個人,東門雲赫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其實都是她。
夏侯汐下午的時候便找了個茶樓聽着自己的傑作引發的討論,格外得意,只是她雖然算透了夏侯錦與洛暄童二人,卻未曾看透那個深不可測的洛秉君,他雖然心疼洛暄童不假,卻並未因爲這件事而有半分的遷怒夏侯錦。
在其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夏侯汐都能夠想起自己那種機關算盡,卻棋差一招的恨意。
洛暄童站了一天,圍觀的人都散了去,只有涼夏還在陪着她,她也不曾想過要走,她心中約莫覺得,若是這一次不將兩人之間的結解開,或許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了。
夜裡,被炙烤了許久的大地迎來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甘霖,只是這場甘霖,對於阿瞳而言,便不是那麼樂觀了。
本來就已經中暑的身體,被這入了秋透心涼的雨水一澆,所有的堅持都瞬間崩潰,她緩緩栽倒的時候,耳中翁鳴不斷,已經有些聽不清回府去拿雨傘匆匆趕回王府門前的涼夏格外焦急的聲音。
沉淪在無邊黑暗,阿瞳彷彿透過遙遠時光看到了彼岸稚童模樣的自己,她腦中一陣一陣發緊,看着自己,和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一白一黑兩個少年,心口隨着三個孩子的腳步,便好似鼓槌一下一下敲擊在心頭。
一場大雨,一場大病,恍如十年前一般無二,再醒之時,洛暄童覺得恍如隔世,所有的記憶一股腦的涌入大腦,她還有些恍惚,眼前便出現了一個滿是黑眼圈的腦袋。
一雙哪怕黑眼圈格外濃厚也很好看的眼睛,有些冰冷的盯着她,眼中驚喜被巧妙的掩藏下去,惹得洛暄童想要擡手去揪他的耳朵。
只是她沒有半分力氣,涼夏在一旁驚呼她終於醒了,喋喋不休的爲自己擔憂着,洛暄童笑笑,不多說什麼。
夏侯錦雖然看起來臉色沉鬱,格外陰冷,但是卻沒有離開,一直守在她房中,既然記憶回來,洛暄童自然明白,這人有多在乎自己。
尋了個由頭將涼夏支了出去,夏侯錦似乎是看見她已經醒了,沒有什麼大礙了,轉身便也想要離開,洛暄童一急,喑啞的聲音喚了一聲:“阿錦。”
明明是極輕極其嘶啞,連洛暄童自己都不曾聽得出來的聲音,可是夏侯錦卻渾身一震,被釘在原地。
愣了許久,才豁然轉身,不敢置信的看着洛暄童。
洛暄童輕輕淺笑,看着他,微擡了手,夏侯錦便愣愣的走了過來,洛暄童拉過他寬厚的手掌不住摩挲,笑着笑着便哭了。
“我想起來了,阿錦,我是洛暄童啊,以後再也不會忘記你了。”
她這樣說着,將夏侯錦的手放在臉側摩挲,緊貼着那雙年少時給了自己太多溫柔的手掌。
夏侯錦怔愣了半天,坐下來溫柔的將她攬在懷中,沒有太過情動,沒有激動到不能自已,只輕輕嘆了口氣,笑着道了一聲:“你終於回來了。”
你終於回來了。
說到這句話時,雲峰之上的男子忍不住輕蔑的哼笑了一聲,女童有些無奈的望過去,她的身高需要仰着頭才能看見那個人的眸子,清冷無塵,眼中的情緒也不過轉瞬便煙消雲散。
他們二人心中所盛,是天地萬物,自然不會因爲一個人,太過波動。
本來他們,也不應該這樣看重擎蒼的,哪怕他是魔界之主,對於他們而言,擎蒼與三千世界的芸芸衆生,並沒有什麼分別纔是。
可是偏偏,自開天闢地以來,從未有人膽敢挑戰天地權威,以至天道格外注目了這位魔界至尊。
女童無奈道了一句,“你又怎麼了?”
男子情緒已經平緩,眉眼含了笑意,淡淡道:“只是覺得可笑,說着終於回來了,卻不知道自己深陷異界,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妄夢。”
女童也笑了,甚是無奈的嘆了口氣,言道:“怎麼,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
“我從未希望過什麼,所有的事情,都是天地指引,他們不該在一起,我只是想讓他們明白。”
“說起來,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洛暄童既然已經想起來了,又受了王命賜婚,他們這一世,不是應當有個好結局的嗎?”
“可是最終的結果,並非如此,不正是印證了,不管如何,他們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嗎?”白衣男子目光眺望向長長的天際,流雲在他眼底輕輕擦過,“不過換了什麼樣的面貌,換了什麼樣的世界,他們這麼多世在異界輪迴,從未有過好的結局,不正是說明,他們這兩個人,兩個靈魂,根本不應該在一起嗎?逆天而行,必遭天譴。我從未推波助瀾,是世道使然。”
男子罕見的嘆了一口氣,“爲何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們還不曾悔悟?”
“所以最後,他們究竟如何了?我是說,夏侯錦與洛暄童。”
男子看盡了三千世界悲歡離合的眼中毫無波瀾,甚至帶着笑意,整理着自己的語言,從他心中的萬千世界裡反覆將洛暄童那一世的經歷翻閱出來,與女童講述。
本來相安無事這許久,已經到了九月,只要再過四個月,便是二人的婚期,夏侯汐的一再挑釁洛暄童也沒有再次理會,安心待嫁。
甚至夏侯汐煞費苦心的想挑撥兩家關係也沒有再得逞,洛秉君情商極高之人,又怎麼會被夏侯汐的小伎倆所挑動,因此洛暄童很好的過了一段舒心日子。
可是年關將近之時,漠青卻舉兵進犯,夏國三戰三敗,短短十天,連送三城,朝中登時坐不住了,皇上派了夏侯錦上戰場,兩人的婚期,也一併推遲了去。
洛暄童並沒有將婚期放在心上,只是格外擔憂夏侯錦,只要夏侯錦平安無事,她想,總有兩人攜手同行的那一天。
直到某日再次偷跑出相府遊玩,夜幕之下,街頭拐角,重新遇上的數月未見的東門雲赫。
那時他傷重不支,窩在角落裡幾欲昏死,卻仍然光靠靠近的腳步聲就認出了洛暄童,洛暄童看着他的臉,十幾歲時的記憶,也一併回了腦海。
才恍然發現,這個人,正是十五歲那年,害得自己再次失去記憶的人。
那麼刻骨銘心的愛慕,卻被他踩在腳下,洛暄童一顆心痛到極致,想要不管不顧的離開,可是雙腳猶如灌鉛,怎麼也走不開。
東門雲赫似乎已經知曉她全然想起來了,只低低道了一聲對不起,更是讓她快走。
如果洛暄童那日沒有出門,沒有晚歸。
若是洛暄童,當真聽他的,便這樣走了,也許事情還會有些許轉機。
或者沒有這場戰事,夏侯錦沒有離開京城。
再或者,東門雲赫不是敵國的細作,潛入京都竊取機密。
若是這些事情,哪怕有一件不曾發生,他們的結局都不會如此慘烈。
“你看,明明兩人已經步入正軌,甚至另一半魂魄、與雲虛的轉世也沒有再行干預,可是他們還是在冥冥之中走上絕路。不是人禍,也不是天災,這是宿命,他們二人註定的結局。不管再來多少次,都會如此。”
雲峰之上的男子輕輕撥開雲霧,雲霧之下,猶如流水般反覆放着那段時日。
東門雲赫渾身浴血,昏死過去,洛暄童終究還是救了他,甚至好心的想要將他帶回相府,可是卻在街上被追輯的人攔下,她才知曉這人的身份。
東門雲赫被下了死牢,洛暄童自然,也因爲與東門雲赫染上關係,被投入牢中。
暗無天日的那段日子,她腦中一會兒是重傷之下的東門雲赫,一會兒是離別之時的夏侯錦。
直到得到東門雲赫死訊的那一日。
從未感受過的絕望將她包圍吞沒,與這黑暗的牢籠融爲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