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掙脫不開,跌跌撞撞被拖入狹窄的巷子中,剛站穩腳步,腕上那隻手驀地一鬆。她下意識就想跑,卻被人用力一推,脊背砸在髒兮兮的磚牆上,陡然擡頭,正對上一雙妖瞳一般的眸子。
這是一條死巷,又窄又舊,平素裡只勉強可容兩個人並肩而過,石板地面上長滿了青苔,一不小心就要滑倒,裡面既沒有商鋪,小販也甚少來這裡擺攤,是以人煙稀少,十分幽靜。巷子外一個賣小雜貨的攤檔上點着一盞燈籠,幽暗的光線隱約傳過來,在對面人的臉上映出幾點暖紅,那雙眼睛裡的一點微光,竟令她有片刻的恍惚。
面前的人不說話也不動,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說不上是什麼意味。姚織錦聽見自己的心一下下擂鼓般猛跳,避又無處避,在原地愣了半晌,猛地一擡手,將他搡到三尺之外,大聲道:“谷韶言你是失心瘋了,這是在幹嘛?”
這有錢人家的大少爺腦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莫名其妙把她拖到這黑燈瞎火的地方又不說話,眼神還那麼奇怪,大晚上的是要嚇死人嗎?
谷韶言脣邊這才浮出一抹笑,說不清是戲謔還是嘲諷:“怎麼,嚇着了?”
“廢話!”姚織錦彎下腰撣了撣自己的衣襬,“換你你不害怕啊?我還以爲玉饌齋生意剛好一點,就有人盯上了我,要劫道搶錢呢!你在這兒幹什麼?”
“今兒是入夏,人人都出來逛市集瞧熱鬧,怎麼我便來不得?”谷韶言輕輕抿了抿嘴,“好久沒看見你了。”
這句話令得姚織錦又是一怔,隔了好一會兒才道:“京城這麼大。你我又不是很熟,許久不見面很奇怪嗎?倒是你,我還以爲你早已經帶着谷太太回了潤州,怎麼還在桐安,谷太太的病有起色了嗎?”
“母親這些日子每天都在附近一間醫館診病,現在自然是走不得的。至於效果如何……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盡好做兒子的責任。其他事,只能聽天由命。”
他這樣說,也就意味着何氏的病,依舊是毫無進展的。在拂雲莊時。姚織錦可是看夠了何氏的各種瘋態,現在想起來都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如今醫治了這麼久卻沒有絲毫好轉,莫非這輩子。就都這樣了?
她想不出什麼好話來安慰他,只從喉嚨裡逼出一聲咳嗽,岔開話題道:“你把我往拽進來到底要幹什麼?”
谷韶言朝巷子外望了望。答非所問道:“我見你和那兄妹倆有說有笑好不愉快,怎麼見了我,一張臉登時就繃了起來,在你眼裡,我就那麼神憎鬼厭?”
姚織錦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我之前雖有些誤會,但論到底,你也曾幫過我不少。我又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憎你做什麼?”
“這兩個月。我天天陪着母親尋醫問藥,眼見她被那些個庸醫扎針、施藥,每每痛苦不堪,我雖覺得心疼,卻是無計可施。”谷韶言彷彿對她的回答毫不在意,自顧自道,“至於我二姐,再怎麼說,她也已經嫁人,她雖嘴裡不說,我心裡也明白,都尉府不是久住之地,我和母親一直耽擱在那裡,只會令她爲難。一想起這些事,我心中就覺得憋悶,卻又無人可傾訴,今夜出來透透氣,看着來往行人個個兒臉上皆是喜樂之色,心中倒好受些。”
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倒像是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可傾訴之人”。說起來,這些紈絝子弟的承受力未免也太差些,動輒便是滿腔愁緒,若當初欠了四千兩銀子還不上的是他家,還不知這位谷家三少會不會尋死覓活的呢!
姚織錦心裡這樣想,卻不能這樣說,只得淡淡道:“我人微言輕,怕是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我沒指望你,只不過恰巧遇見了,便說兩句。”谷韶言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遞到她面前,“吃嗎?”
姚織錦探着頭看了看,發現紙包裡盛着大半袋的蟹黃瓜子,忍不住笑道:“我以爲只有女孩兒們才愛吃這些小物,怎麼你竟也隨身帶着?”
谷韶言本待針鋒相對和她頂上兩句,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頓了頓道:“給你就吃吧,說那麼些廢話做什麼?”
姚織錦便也老實不客氣地從紙包裡抓了一把瓜子,送到嘴邊一面嗑一面道:“自打來了京城,我一直都忙忙碌碌的,總有無數的事情纏身,像今天這樣出來閒逛,還是頭一遭。這桐安城果然比潤州要熱鬧許多倍,各種花樣的吃食也多,若是在此住上一輩子,彷彿也不錯。”
谷韶言沒有答話,只偏過頭看着她的臉。那雙柔軟微嘟的紅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鮮豔,睫毛在臉頰上留下一排暗影,整個人彷彿輕輕一碰就要化了。他的喉嚨便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姚織錦臉上好像感覺到一束目光,熱滾滾的,臉頰上的肌膚好似都要被灼傷,一回頭,正撞上他的眼睛,霎時間有點窘迫,道:“你盡看着我做什麼?”
“好看。”谷韶言靜靜道。
這兩個字立時惹得姚織錦勃然大怒:“哈,你們這些富家子弟當真是……給你們兩分好顏色,立刻便要蹬鼻子上臉。這種輕佻話,你還是留着去說給那些對你趨之若鶩的女子說吧!”
語畢,轉身要走。
谷韶言動作飛快地扣住她的手腕:“這就惱了?我不過是說實話,你生哪門子的氣?好好好,算我說錯了,還不行?”
姚織錦停下來,道:“那你還不撒開?”
話音剛落,手腕上便是一涼。
她縮回了手,道:“谷三少,你知道我是和朋友一同來的,消失了這麼久。我怕他們着急要尋我,這就去了。”
谷韶言點點頭,卻道:“我母親診病到這個月底便要告一段落,到那時,不管有沒有效果,我都打算帶她回潤州。她年紀大了。老在外奔波也不好。回家,至少能讓她舒坦些。”
姚織錦聽他像是有告別的意思,笑了一下道:“我只不過是一個靠着一間小飯館餬口的民間姑娘,谷三少用不着跟我特意告別。我哪受得起?玉饌齋事情多,到時候,我恐怕不便相送。就在此祝你一路平安吧。”
說罷,轉身就朝巷子外走去。
谷韶言從後面看着她的背影。細算算,兩人相識也快兩年了。從一開始在姚家初見時的互相看不順眼,到她進入谷府之後莫名的敵意,再到她離開,以爲從此再不相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變成了心上抹不掉的一塊痕跡。此去經年,再見面。又要等到哪天?
眼看着姚織錦就要轉出巷子,他忽然叫了一聲。那纖小卻堅韌的身影倏然回頭,皺着眉頭帶着點不耐道:“又幹嘛?”
“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姓凌的小子?”谷韶言憋了半天,終是沒能忍住,問了出來。
姚織錦吃了一驚,被火燙着一樣抖了一下,咬了咬牙,強撐着道:“關你什麼事,你要給我做媒啊?!”
谷韶言嘴脣微微一動,笑了笑:“你去吧。”便背轉過身,影子淹沒在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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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織錦滿腹猶疑地從暗巷中拐出來,被四周驟然奪目的燈火一照,立時覺得有些暈暈乎乎。遠遠看見紅鯉和凌十三坐在河邊的大石墩上,凌十三腦袋頂上一簇頭髮不知怎的有些不齊整,紅鯉伸手替他按下去,剛鬆開,那頭髮又歪歪扭扭地立起來,惹得她一陣大笑。
這時候的紅鯉,既不像在谷府時那般冷硬,也不似和自己相處時那樣老是兇巴巴的,單單只是一個和哥哥撒嬌的小女孩。就連凌十三,他臉上的表情也罕見地十分柔和。
姚織錦看得一陣眼熱。從前在姚家,她和堂兄姚至宣也是如此親暱的啊……
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裡,她有陶善品這個不掛名的師父時時提點着,也有謝天涯和紅鯉這一羣朋友悉心照顧,玉饌齋中的幾個掌櫃夥計,也着實算得上省心能幹,卻惟獨一個親人也沒有。她原以爲在被爹爹和大伯送入谷府之後,自己不會再對他們有一絲想念,然而此情此景卻讓她不得不承認,她仍是掛念着那個家。
她站在原地自嘲地一笑,朝着兩人走了過去。
“喲,錦兒,你跑到哪裡去了?”紅鯉擡眼見她過來,便取笑道,“是不是瞧見什麼地方有好吃的,自己避開我們吃獨食去啦?”
姚織錦含笑推了她一把,轉而對凌十三道:“三哥哥,你幾時開始去城北的醬園子上工?”
凌十三臉上還殘留着些許溫軟的笑意,擡頭簡短地道:“明日便要去了。”
她嘻嘻笑道:“那很好哇,如今你和紅鯉姐姐都有了一份穩定收入,養家餬口自不成問題。是不是也該請我吃上一頓好的了?”
“吃吃吃,除了吃,你還有別的追求嗎?”紅鯉橫她一眼,“你自己也開着飯館,又上別處吃什麼?哥哥才找着事做,那裡什麼情景還未可知,連一個子兒還沒揣進懷裡呢,你這就急着敲起竹槓來了?”
“什麼叫敲竹槓啊,太難聽了!”姚織錦衝她一撅嘴,可憐巴巴道,“人家想吃你們一頓白食都不行?我很好打發的,花不了幾個錢,就算是一碗粥,好歹也是你們的心意啊!在你們面前,我可是妹妹呢,你們不照料我,我還指望誰去?”
這話一出,連凌十三也繃不住笑了。
紅鯉嘆了一聲:“得了吧,說得可憐兒見的,好像我平常欺負你似的。我也領了兩三個月的工錢了,謝大夫那人很痛快,該發錢的時候從不耽擱,如今,我手中多多少少,也有點銀子。自打回了京城,哥哥時不時就會提起他小時候常吃的那間百年老店,可巧那地方就在他工作的醬園子附近。最近藥廬有點忙,等過了這幾天,咱們一起過去嚐嚐味道,順便也瞅瞅那個醬園子究竟如何,這你可滿意了吧?”
姚織錦飛撲過去摟了一下她的脖子,又指向旁邊一處攤檔:“我就知道紅鯉姐姐對我最好了,我請你吃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