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謝天涯執意不准她四處胡亂走動,當晚,姚織錦就在清心藥廬裡歇下了。
桐安城的夜晚比潤州來得要喧鬧些,許是因爲白天睡得太久的緣故,到了夜裡,竟一點睏意也無。她趴在臨街的窗戶上往下瞧,看見三三兩兩的行人從街上走過,手裡提着燈籠,星星點點的,遠遠望去倒還好看。
謝天涯的呼嚕聲透過牆板傳了過來。
直到今天,姚織錦也不知道,這個來自黑涼村的“神醫”技藝究竟有多麼精湛。反正當初在拂雲莊,他就沒能醫好谷家太太何氏突發的瘋症,對於凌十三被刀砍傷的左臂,也同樣是無計可施。該怎麼說呢?這謝大夫該不會是個徒有虛名的江湖騙子吧?
她被自己的這種想法逗得彎了彎眼角,隨即,卻愁緒更甚。
眼下,紅鯉算是有了着落,在謝天涯的清心藥廬幫工,總能掙幾個錢,生活不至於還像之前那般窘迫。但凌十三怎麼辦?無論他怎樣冷淡,在姚織錦心中,一直將他當成最特別的朋友,她實在不願看着他拖着一條廢臂就這樣過完一輩子呀!
趕明兒個,得問問陶善品有沒有相熟的大夫纔好。
她這麼想着,再次低頭往街上看了看,合上窗戶,鑽回被窩裡。
============================
第二天一早,謝天涯又煎了一劑藥送過來。姚織錦歇了一晚,覺得精神頭好了許多,便提出要回玉饌齋裡看看。
謝天涯聞言一瞪眼:“我說姚家妹子,你這是在掙命哪?!腦袋上砸出碗大個疤來。還不知道小心照顧自己的身體,一天半天不做生意有什麼要緊,我看你是鑽進錢眼裡出不來了!”
姚織錦皺着眉沉痛地道:“咳,謝大哥,你這麼說話我可就不愛聽了,什麼叫碗大個疤?腦袋掉了。纔是碗大個疤呢!”
“去去去。別瞎說,滿嘴晦氣!”
“哈,原來你還知道忌諱啊?我也沒打算做生意,不過一天一夜沒回玉饌齋。我起碼得回去瞧瞧情況吧?再者說,我這衫子上面都是血漬,看着好不怕人。趁現在天色尚早,我也該回去換換不是?”
謝天涯沉吟了片刻:“那也使得,反正你在哪裡歇着都是一樣。既如此。你就先把藥吃了,回頭我叫小牛送你過去。”
姚織錦脆脆地答應了一聲,衝他咧嘴一笑。
在清心藥廬吃過早飯,她便回到了玉饌齋。
小牛將她護送到門口,賭氣似的掉頭就走,姚織錦原想喊他,回頭卻發現小飯館的門已經打開了。程清泉站在櫃檯後撥弄算盤,小蝶則正在掃地。唯獨不見方立的蹤影。
姚織錦含笑走進去招呼道:“呀,程掌櫃,我還琢磨着今天你們八成不會這麼早過來呢!”
程清泉一擡頭,朝她額頭上用布包扎的傷口望了望,也笑着道:“姚姑娘,真是抱歉,本來打算去謝大夫那兒瞧瞧你,一直也沒能騰出空來。你可大好了?”
“沒大礙,已經不那麼疼了。”姚織錦晃晃腦袋,“那位大爺似的神醫囑咐了,這兩天不讓我下廚乾重活,咱們的玉饌齋恐怕暫時沒法子做生意了。”
“這也急不得,你的身子要緊,旁的事,等你好些再說也不遲。”程清泉說着從櫃檯後頭拿出兩盒東西來,“這是昨晚上陶爺打發人送來的,我瞧了瞧,是上好的野山參,陶爺說給你補身子用的。”
姚織錦心裡暖了暖。不管陶善品和那個田芸香之間究竟孰是孰非,至少,他對自己這個連“師父”都不肯叫的小徒弟,的確很是關懷。
這當口,方立從後廚走了出來,身後還跟着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青年,身材瘦小,相貌也普通,唯獨那雙眼睛卻是圓碌碌亮閃閃的,活靈活現。
“這位是……”姚織錦遲疑地看向程清泉。好嘛,這幾個傢伙也當真不靠譜,趁着她受傷的功夫,把什麼人都帶來了啊!
“老闆,你是老闆吧?”那青年根本不等程清泉答話,早像個兔子似的蹦了過來,眉開眼笑道,“我就聽說咱們這兒老闆是個特好看的姑娘嘛!我是程掌櫃新招的廚子啊,他應承了一個月給我六百錢呢!”
“唔?”姚織錦皺了皺眉頭。
“嗬,是這麼回事。”程清泉忙笑着道,“我今天早上一來,就瞧見這位兄弟坐在玉饌齋門口打盹,把他叫醒一問才知道,他昨夜在咱們店門外看見了招聘的告示,生怕被人佔了先,索性候在這裡等了整整一夜。我問了他兩句,覺得他這人挺活泛的,以前也做過這一行,算是有點經驗吧,於是就做主把他留下了。這幾天姚姑娘你不能做事,有他在,至少還能頂着點兒。咱剛剛有了點名頭,可不能懈怠,得趁着這股子勁兒往前衝啊!”
姚織錦擡眼仔細瞧了瞧那青年。
他總有十六、七歲了,身上的衣裳灰撲撲的,還打着好些補丁。一張臉上堆滿了笑,那笑容看起來既不是討好也不是敷衍,只像是打從心眼裡散發出來的一樣。
這傢伙看起來雖不是那種老實巴交的,卻透着一股機靈勁兒,聰明人誰都喜歡不是嗎?
她點了點頭,開口問道:“你叫什麼?”
“嘿,回老闆,我叫盧盛,前天才從外地趕到京城。本來打算在城中隨便尋個養活自己的活計,沒成想,昨兒竟看見你這間飯館正在招廚子,真是造化啊!”青年嘴裡爆豆子似的道,“不瞞你說,我以前在我們那個地界兒就是個廚子,廚藝嘛說不上好,但也吃不死人。我聽程掌櫃說,你們這兒招廚子並不要求有多少經驗,我雖然本事粗淺。你讓我慢慢跟你學,行不?”
姚織錦聽他口齒清晰,好像一下子被他渾身的歡實勁兒感染了,也笑了起來:“你還挺實誠的,沒錯,經驗並不重要。在我看來。做廚子若經驗太豐厚,有時候反而往往會忘記食之本味。不過,話雖這樣說,我還是得考考你才行。這樣罷。你現在就去廚房,做一道你生平最得意的菜色端出來給我嚐嚐,若是過得去。你就留下來幫忙,如何?”
“得嘞,您就請好吧!”盧盛痛快地答應下來。轉身一溜煙跑進廚房裡。不多時,從裡面傳來一陣切切剁剁之聲。
姚織錦一轉眼,看見小蝶在旁邊偷笑,眉頭一皺,故作嚴厲地道:“喲喲,昨兒我被田芸香丟過來的石頭砸個正着,你也不說替我擋着點。這會子還有臉笑呢,你來跟我說說。什麼事那麼好笑?”
小蝶明知她是開玩笑,也不害怕,捂着嘴笑道:“姑娘可怨不着我,昨兒我是想替你擋災來着,可那塊大石來得實在太過突然,別說我了,就連那位凌公子,飛身撲過去也沒能替你擋下來。我瞅着他一舉手一投足,分明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他都無計可施,我一個小丫頭,能做什麼?”
“他替我擋來着?”姚織錦一陣詫異。當時環境混亂,她什麼都沒看清楚,就被砸了個暈頭轉向,根本沒來得及注意周遭的情況。這個凌十三,既然打算救她,又何必事後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死樣子?
“嗯,是真的呀!”小蝶使勁點頭,“唉,就差一絲絲呢!”
姚織錦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有些溫軟,彷彿心頭被一隻柔若無骨的手輕輕拂過。她暗罵自己沒出息,人家給這麼點恩惠,就迫不及待感動得一塌糊塗了!
她揉了揉鼻子,回頭若無其事地問道:“盧盛在幹什麼呢,這麼半天還不出來?”
”要不我去瞅瞅吧,省得他在後頭禍害東西。“方立說着,轉頭鑽進廚房。
又過了片刻,兩人一同從裡間走了出來,盧盛手中捧着個裝菜的陶碗,笑着道:“哎喲我娘,老闆,爲了做這道菜,我可費老勁了!”
姚織錦伸長脖子朝碗裡覷了覷,見裡面裝着的是用紅燒手法烹煮的鱔魚,便問道:“哦,怎麼說?”
“我方纔見老闆你額頭受了傷,心想,這可咋整?牛肉啊、雞肉啊啥的都是發物,你吃了對傷口不好的。轉頭瞥見地上有一水盆的鱔魚,個個兒肥嘟嘟,聽我們村裡人說,這鱔魚能補氣養血,還能消腫止疼,我尋摸着你現在吃挺合適,所以就自作主張拿它來做了個紅燒鱔筒。後來我在櫃子裡看見有一堆好藥材,就從裡面揀了一條人蔘切了兩片,也擱進去一起煮。嘿嘿,那啥,我手藝一般,老闆你勉強試試,對你傷有好處。”盧盛明顯帶着兩分忐忑之色,笑呵呵地道。
姚織錦聽他這樣說,心裡先有兩分喜歡了,用筷子拈起一條鱔魚送進嘴裡,只覺鮮香滿口。這紅燒鱔筒中除了花椒、老薑、大蒜等物,還特別加入了白酒、黃酒和三兩顆紅棗,去腥之餘,更將鱔魚本身的鮮味提了出來。雖然人蔘的味道重了點算是美中不足,但這盧盛說自己廚藝“一般”,顯然是有些自謙了。
她擱下筷子,衝盧盛笑了笑,道:“你別誠惶誠恐的,我看着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我問你,爲什麼要在菜里加人蔘?”
盧盛吐了吐舌頭:“咋的,是不是這樣做不對?我知道人蔘是大補之物,老闆你有傷,多補補總是沒壞處,所以……”
姚織錦記得,屠豔娘和陶善品曾不約而同告訴過她,做廚子得要學會爲食客着想。這盧盛腦子轉得快,知道用現成的材料做出一道好菜,又懂得根據客人的情況來具體操作,而且,手藝也還過得去,只要他能踏踏實實的,留在玉饌齋裡,也算是一個好幫手。
“嗯。”想到這裡,她便點了點頭,“這道菜藥味稍重,某些食客對此很反感,得拿捏好分寸才行。另外,不是所有菜裡面都能加藥材,弄得不好,很有可能會出亂子,你雖是好心,還是小心爲上,咱店裡有一位好大夫給開了單子,你認識字吧?往後依着那個來,就出不了錯。打今兒起,你就留下來在玉饌齋做廚子,照程掌櫃說的,一個月六百錢,等咱們生意穩定了,我會根據情況再給你們各人添加,如何?”
“老闆,你肯留下我?這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