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後,孟七七想起與柴浪國的那場戰爭來,還是會不由自主得輕顫,從髮梢涼到指尖。那場戰爭在戰神大人左臂留下了碗口大的傷疤——那是黑狼留下的猙獰咬痕。然而萬幸的是,這場實力懸殊的戰爭,最後以南朝的凱旋宣告了終章。
那是南宮玉韜攝政的第一年,史稱南宮元年。這年號是南宮玉韜隨口定下來的,馬虎到潦草。當時戰神大人才從古戰場歸來,餘毒未清,頗爲虛弱;而她剛知曉變態表哥英年早逝的命格,看每個人都隔着一層霧氣般——到處都是秘密。一切都搖搖欲墜。
還不來及整理收拾,就得到了柴浪國逼近京都的戰報。
三十萬柴浪國鐵騎,數不清的兇猛黑狼繞着城牆滴答着口水;而京都只有六萬西北軍、一萬上官軍、五千玉如軍,滿打滿算不到十萬人馬。京都全部人馬在上官千殺調動下,浴血奮戰,死守城門。
廝殺進行了三天三夜,護城河裡的流水都已被鮮血染紅。柴浪國兵力三倍於南朝,又有訓練有素的黑狼助威,到了第四日凌晨,已經攻破了城南的門牆。戴着灰色氈帽的柴浪國士兵潮水般涌了進來……
“你們送她走!”上官千殺從城牆上移動向南門,在嘈雜的箭雨聲與震天的喊殺聲中,命令高志遠與李強任護送孟七七逃離。
“你呢!”孟七七一把攥緊他的手腕,隔着冰涼的盔甲,她尖聲問道:“那你呢!”她已經從他緊皺的眉頭中讀懂了。他是打算死守的——與京都共存亡。
然而這已經是一場不可能贏的戰爭。南朝本身疏於防範準備,事發突然,柴浪國又是蓄謀已久——上官千殺本人還在極爲虛弱的狀態。眼下,柴浪國已經攻進城來!
孟七七死死抓住上官千殺的手腕,她知道,一旦放手,便是死別!
而這場看起來已經註定了結局的戰爭,最終竟是南朝勝利了。
千鈞一髮之際,一股怪風忽然吹來,將城牆外的柴浪國人馬捲起拋到了天上。黃沙漫天,風聲,哭聲,狼嚎聲,一時大作,宛如人間地獄。
這場在南朝歷史中被稱爲“丙申之戰”的戰役,竟藉着“神之天罡颶風”的威力,就地摔死掩埋了柴浪國剩餘近二十萬人馬。南朝民衆津津樂道於那場突如其來的颶風,他們相信是天上的神仙出手整治了柴浪國那些禽獸。
孟七七卻知道並非如此。
因爲起風之時,她是唯一在風眼中的人,看清了一切。
只是她打算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去。
丙申之戰結束後,孟七七與上官千殺便於仲春時節舉行了婚禮。上官千殺體內的焚情之毒還是沒有徹底清除,也許這一生都不太可能徹底清除了;好在有南宮玉韜。
南宮玉韜用藥物幫上官千殺壓制住體內的餘毒,讓其只在每月最後一天發作。所以每到月末,孟七七就會見到一個非常“神奇”的戰神大人。
原本私下勾結柴浪國的勢力隨着柴浪國的戰敗而瓦解。
馬慶忠死於丙申之戰,據說是流矢所傷;馬家從此一蹶不振。南宮元年的秋,馬慶茹帶着寡母,悄悄上了殷傾玉回太陽國的船隻。
張新敬來彙報的時候,孟七七想起那個寒冷的夜晚,騎在馬上的少年給她指出了通往藍色大門的路。“放她們去吧。”她最後這樣說着,挽住上官千殺的胳膊,“戰神大人,你同意嗎?”
當初的滅門慘案,已經查實是馬家與柴浪國勾結做下的事情。如今柴浪國苟延殘喘,而馬家已經無人承嗣。上官千殺垂眸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柔聲道:“如你所願。”
南宮二年的夏日,孟七七與上官千殺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一位異常嬌小脆弱的小女孩。上官千殺爲她取名做上官鈺,“鈺兒。”
孟七七睫毛一顫,無限憐愛得凝望着丈夫臂彎裡的小小女嬰,半響道:“小名就叫玫瑰吧。”
“玫瑰?”
“是呀,我來的那裡,玫瑰象徵着愛情。”
“你來的那裡?”上官千殺與孟七七一同望着安睡的女兒,“房州有這個說法麼?”
孟七七失笑,攀上他寬厚的脊背,賴在他身上含糊道:“也許是我記錯了……”
南宮五年,上官鈺有了弟弟。三歲的女娃已經伶牙俐齒。
孟七七找到女兒的時候,玫瑰正在書房外的垂絲海棠下與人說話。孟七七與侍女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就看到一團粉蒸霞暈的海棠花下,一身明黃的男人正蹲在小小的女娃前。
“他們說有了弟弟,爹和娘就不疼我啦。”小女孩的聲音像甜美的糖果,又嬌又嫩。
“哦?”
“可是我纔不擔心。”玫瑰咯咯笑着,很是熟稔得爬到男人背上去,從他肩膀上探出頭。
孟七七身後的侍女大驚失色,好險捂住嘴巴壓下了呼喊聲。
“爲什麼不擔心呢?”身穿龍袍的男人卻是毫不在意的樣子,他伸手護在小女孩身後,以防她掉下去摔傷。
“因爲玫瑰知道皇帝舅舅最疼我啦!”玫瑰肆無忌憚地歪頭打量着他,“你是皇帝,全天下你最大,是不是?”
“唔……是。”
“那你下令,是不是所有人都要聽?”
“多數情況下,是。”
“那不就是啦。要是我爹孃偏心弟弟,你就下旨不許他們偏心,要他們疼我——我是不是很聰明?”玫瑰笑着轉轉眼珠,又道:“若是我爹孃還是偏心,我就找個大俠來疼我!”
“大俠?”
“對呀,就像我爹疼我娘那樣。”玫瑰被她娘灌輸了一腦袋的江湖兒女感情深,從小夢想能找到一個像她爹上官千殺那樣的大俠。
小孩子的心思變得很快。玫瑰從男人背上滑下來,隨手採了一瓣海棠花,蓋在男人一邊眼睛上,“你現在睜開眼睛,能看到粉色的太陽麼?”
南宮玉韜微笑着拂開眼簾上的海棠花,就看到身着櫻花色月華裙的女子娉娉婷婷走了過來,他緩緩擡頭,望見梳起婦人髮髻的孟七七。
“見過陛下。”孟七七淺淺一福,對着歪頭站在南宮玉韜旁邊的女兒伸出手去,“玫瑰,不許淘氣。”她呵斥着,聲音卻又輕又柔,實在是對女兒疼到了骨頭裡。
南宮玉韜站起身來,原本灑在他皇袍上的數片海棠花也悠悠飄落,“她很乖,並沒有淘氣。”
“對,我很乖的!”玫瑰見有人撐腰,頓時昂首挺胸,活似一隻驕傲的小鳥。
南宮玉韜笑着俯身對玫瑰道:“你娘小時候才淘氣呢。舅舅告訴你啊……”
“咳咳。”孟七七咳嗽兩聲,在對面一大一小的目光掃射中敗下陣來,只好讓侍女帶玫瑰去用午膳,“陛下,我也先告退了。”
南宮玉韜負手立在海棠花樹旁,忽然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什麼?”
“還政。”南宮玉韜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院中景緻,“你二哥還沒準備好?原說只要三個月,如今都已經五年了。宋家的勢力如今也算起來了。”
她二哥在丙申之戰後,迎娶了六品文官宋至言的女兒,次年便得一子,取名孟澗澈。
“如今南朝百廢待興,只怕除了你,旁人也擔不起這樣的基業。”孟七七低聲說,數十年動盪在丙申之戰的最後一擊下,南朝實在疲憊已極。
南宮玉韜笑起來,同少年時一樣,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沒辦法,畢竟你們都只是凡人。只好我來多受累了。”
“……”
南宮玉韜慢慢向外走去,他走出兩步,回首看一眼孟七七,“不送我嗎?好歹我也是皇帝。”
孟七七認命得跟上去。
“玫瑰很好。”南宮玉韜忽然蹦出這樣一句。
孟七七“唔”了一聲,從孩子想到成親,又想到最近大臣集體上書“椒房無主,中宮曠位”的事情來,不知道在這上面,她該不該說點什麼;猶豫間,她只是道:“玫瑰太淘氣了些……”
南宮玉韜輕輕笑起來,仰望着碧空中的浮雲,嘆了一聲,“像你小時候啊。”
史載南宮六年,南宮玉韜退位,禪讓帝位於孟如琦,而後隱入山林,不現於人世。
孟如琦繼位,尊父親孟狄獲爲太上皇,史稱乾元帝。同年,鎮國大將軍上官千殺攜妻子安陽公主,及一雙兒女,遠赴雲州。
乾元帝六年,皇長子孟澗澈冊立爲太子。孟七七與家人也趕往京都恭賀。
玫瑰今年已經快滿十一歲了,她趴在入京的馬車車窗上,望着與西北截然不同的紅花綠柳,興奮而好奇地問孟七七,“娘,京城好玩麼?我見了那個孟澗澈,該叫表哥,還是太子殿下呢?”六年前離開京都的時候,她還太小,只有四歲多一點;那時候的人,那時候的事,她都已經不再記得。
比如父親書房前的那株海棠花,比如海棠花下背過她的皇帝舅舅。
那人曾透過她手中的海棠花瓣,望見一輪粉色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