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千殺閉上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一片陰影,越發顯得他面目英挺。他忍耐得沉默了數息,輕輕挪開了孟七七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
孟七七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心裡也如手中一般,空蕩蕩得透着風。
“戰神大人,你現下都知道了。”孟七七忍住喉頭的哽咽,“我沒有想要分你的兵權,也沒有想要轄制你。我是這麼做的了,但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忍着,不敢讓你知曉。只是因爲我怕會有這一天——你究竟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爹?”
上官千殺閉着眼睛,喉頭攢動,卻仍是不肯開口。
孟七七凝望着他,肆無忌憚地,“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就沒有必要再瞞着你了——事實上,我瞞得很辛苦,心裡很煎熬。我派人去柳州查賬,牽扯出當初我爹給定州運糧的舊事……”她看到上官千殺的睫毛劇烈顫動了一下,不禁一顆心也跟着猛跳了幾拍,“可是那人後來查實,並不是運糧之事。那麼究竟是什麼事?”
上官千殺倏然睜開雙眼,那一望無際的墨色眸子中彷彿射出兩柄利刃來,寒冰一樣涼。
孟七七不由自主地雙臂環抱住自己,她哀婉道:“戰神大人,你再給我三日光景。我手下的人便能將真相送到我這裡來……”
上官千殺淡聲問道:“如若不然呢?”
孟七七咬住下脣,“如若不然……”她靜靜望着上官千殺,無法說出下面的話。
上官千殺垂眸看向她,安靜問道:“如果不然,你城外的六萬大軍便要殺將進來,是也不是?”
是了,這就是她苦心經營這麼久,贏來的籌碼。當然還有旁的,但現在最明顯能看到的就是這六萬人馬。
說是讓上官千殺再等三日就好,可是兩個人彼此都知道。若是三日後,這個矛盾解不開;她城外的人馬一樣不會撤退。他要報仇,她要保住家人性命。
這是個死局。
孟七七輕輕道:“戰神大人,你相信我。我爹做不出你認爲的那種事情……他沒有那樣的心,更沒有那樣的能力。這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上官千殺只是沉默得看着她。
孟七七也知道自己這番話有多可笑,她替自己的父親辯白,這樣的話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你是他的女兒,你當然會這樣講,你當然會這樣認爲。”她安靜下來,仰望着上官千殺絲毫不動容的樣子,不禁灰心難過,酸澀道:“你不肯信我,那也不奇怪……”
上官千殺見她面現哀色,本不欲多話,終是不忍見她傷心,仍是淡淡說了一句:“人是有很多幅樣子的。你只是看過他作爲父親的一面。”
而兩人討論的中心人物歸元帝,這會兒已經在將軍府單獨的一處院落裡了。
孟狄獲和李賢華兩人被關在一處乾淨空蕩的屋子裡,窗戶倒是開着——好方便外面守着的高志遠等人查看裡面的情形。萬一帝后二人想不開,自縊了,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高志遠倚着牆根,想着自家少將軍堅持留在那山洞裡,爲了什麼自然是一目瞭然。他不放心地瞅了瞅窗口方向,裡面那二位最後是會被除掉,還是會成爲他家少將軍的岳父岳母——還真是說不準的事兒,總不要怠慢了。他正想着呢,就聽孟狄獲出聲喚他過去。
高志遠恭敬應了一聲,站直身子,走到窗戶底下道:“您吩咐。”
孟狄獲憂心忡忡道:“朕沒什麼吩咐的,只是想問問你京中現下是個什麼狀況?朕的幾個兒女……”他看了同樣擔憂的李賢華一眼,“尤其是安陽公主,都可還好?”
高志遠道:“京中現下都以爲您跟家人不幸罹難了。如今是原來靜王的兒子孟如珍要做皇帝,局勢不穩,一切從簡,登基大典估摸着在一個月之後就舉行了。”
孟狄獲應了一聲,他還不知道靜王與胡太妃之事,本人權力之心很淡,倒覺得侄子做皇帝也沒什麼不好。
高志遠又道:“您放心,兩位皇子與兩位公主都好好的。大公主殿下還在姜家,一點風波沒受;兩位皇子與安陽公主殿下該是在一處的。”他雖然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孟七七蹤影了,但心裡總覺得這位公主殿是下不會出事的。況且眼前歸元帝問這話,也不過想求個安心,他何苦讓人更添擔憂?
孟狄獲聽了這話,臉上憂色不減,沉默得點點頭,待高志遠走開,便從窗邊退回到牆角,扶着一把太師椅慢慢坐了下來。
李賢華被關押來此的路上,已經大略問過丈夫出了什麼事,這會兒便問道:“冤家,你當年到底做下了什麼事,惹得旁人要來殺你報仇?”一想到月餘未見的幾個子女,她這心裡真是滾油般的煎熬。
孟狄獲本是蠟黃着臉坐在太師椅上,聽妻子這樣問,長嘆一聲,將臉埋入雙手中,沉默了片刻,將這一段往事緩緩講來。
原來當年定州大戰之前,毓肅帝就決意要收回兵權;事實上,如果不是當時柴浪國大軍壓境,毓肅帝就打算上演一幕“杯酒釋兵權”了。在那之前,因爲南朝境內連年的戰爭——主要是在柔嘉皇太后幕後坐鎮下,朝廷與毓肅帝的幾個野心皇叔的戰爭,幾個大將軍及其所掌管的軍隊都有尾大不掉之勢態。
毓肅帝對這一點很沒有安全感,他不能容許聽命於旁人的軍隊數倍於他手中的護衛軍。當時的西北軍還不算太扎眼。毓肅帝當時的心中隱患乃是如日中天的上官軍。那會兒的上官精軍有十萬餘人之衆,且兵強馬壯,忠心不二——卻是隻對上官一家,簡直像是渾然不知世上還有朝廷,還有他毓肅帝。
然而當時柴浪國大軍壓境,毓肅帝不得不用上官軍,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流水價般供應着糧草銀餉,卻是爲上官軍養着一批數目衆多且戰鬥力極強的“家丁”。既要用,又要防,毓肅帝很是擔憂猜忌。他最擔心的一點就是,這一仗打完,徹底養壯了上官軍。蛇的身子長了,胃口自然會增長。到時候上官家的人想要皇位來坐一坐,他毓肅帝竟是束手無策。
這些隱憂毓肅帝無人可訴,連對御聖皇后、也就是孟狄獲的母后,也無法訴說。因爲御聖皇后秉性大氣,與毓肅帝時常有些幽暗心思不同,擅用陽謀,用人不疑。毓肅帝深知這一點,自然不會對御聖皇后吐露自己這點見不得人的猜忌,否則也只會招來一頓言語教訓罷了。然而他這點心思,卻被當時借了御聖皇后與親姑姑先皇后之勢而頻繁侍寢的胡淑妃窺得了。
胡淑妃便爲毓肅帝獻策,祭出了一味奇毒,名爲“蹉跎久”。此毒相傳爲大漠中央頦阿國的依託撒公主所制。百年前中原曾有一位騎白馬的俊美少年杜元俊遊蕩四方,歷經數年誤入頦阿國,與依託撒公主邂逅相戀。兩人共浴愛河數月之後,杜元俊說,他還有極北處的一國沒有去過,若是不去,只怕會終生遺憾。依託撒身爲頦阿國唯一的公主,不能離開故國,便與杜元俊約定三年爲期,盼他一定歸來。雖然杜元俊答應了,但是依託撒卻還是偷偷制了這味“蹉跎久”的毒,下在了愛人身上。此毒在人身上潛伏三年,平素無異,然而三年之期一到,若無解藥,便會迅速衰老而亡。
胡淑妃獻出世上僅存的一點“蹉跎久”之毒,正解了毓肅帝的心頭隱患。若將這味毒用在那上官父子身上,當下且用着他們,卻又不懼來日他們起了反心。三年之久,足夠他慢慢瓦解南朝各地軍閥收歸己用了;至少那會兒柴浪國大軍壓境的困局該會解開了。到那時候,他也就不用倚賴上官軍而致使其一家獨大了。
這世間最後一點“蹉跎久”的奇毒,便薰染在賜給上官千殺祖父與父親的官袍之上。
胡淑妃諫言毓肅帝,讓孟狄獲與孟狄韌押送軍糧之時,帶上這賞賜。帝妃二人這次行事,都瞞着御聖皇后,因知道她定然是看不慣的。但是在胡淑妃看來,此事做成了在毓肅帝面前乃是大功一件。她那會兒在宮中根基還不夠穩,不欲與御聖皇后起嫌隙,因此諫言讓孟狄獲——御聖皇后所出之子,來做這件事,也是事成分一半功勞與御聖皇后一系的意思。又加上靜王孟狄韌,卻是因爲胡淑妃知道孟狄獲性子綿軟恐其一個人畏縮,便尋了靜王這樣一個性情狠辣的來把關。
孟狄獲將十多年前的舊事徐徐道來,面上的糾結矛盾之色至今不減,“我知道實情後,良心難安……”
李賢華也記起當初的事情來,“莫不是你當初押運軍糧,卻在錦州耽擱了足足兩個月,惹得先皇大發雷霆那一次?”這也正是蔣虎彤在柳州查出來上報給孟七七,後來卻自己又否決了的事情。那時候耽擱軍糧一事,被御聖皇后攬下來擔了責任,倒是沒讓孟狄獲受什麼懲罰。
孟狄獲沉重點頭,“正是那次。”他長嘆一聲,當初他在良心的煎熬中反覆掙扎,最終還是因爲性格懦弱,屈從與先皇的命令。在他離開定州的第三天,大戰就爆發了。
雖然上官千殺的父親與祖父都是直接死於那場戰爭,但是在他親自將染毒的官袍送出時,卻已經是決定了要做一個害人的幫兇。
孟狄獲爲人老實良善,如果他生在平常百姓中,絕不會是見義勇爲的人,因爲沒有那個勇氣;卻也不會是暗中害人的人,因爲心善性軟,做不來這樣事情。這件事壓在他心頭,十數年如一日,始終在那裡。只是上官千殺的祖父與父親既然已經去世了,當年知情之人也大半不在了——孟狄獲也萬萬沒想到上官千殺會知道真相。可是做了這樣的事情,在他內心深處,他永遠在隱隱不安,覺得會有東窗事發那一日。
當上官千殺在山洞中對他拔刀相向那一刻,孟狄獲心中一片雪亮,知道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雖然定州大戰是上官闔族慘死的直接原因,可是這並不能掩去他曾是一個“劊子手”,屠刀下還是忠臣功臣。
李賢華聽完,她自然是站在自己丈夫這一邊的,“你又何必這樣自責負疚,便是沒有你下毒在前。定州大戰,上官家一樣是逃不過去的。”她又道:“上官千殺因爲此事要找你報仇,在他的立場上看來,也算情有可原;只是你也實在不必引頸等死啊!”在她看來,孟狄獲固然行事不妥,但一來不是主謀,二來沒有真的造成什麼惡果,沒有償命的必要。
孟狄獲把臉埋在雙手中,長長吸氣又呼氣,只是搖頭道:“你不懂,我這心裡難受得緊,覺得着實對不住人家……”
其實就是他這個老實人,道德感太高。換個生性涼薄一點的,譬如說……譬如說南宮玉韜這樣的,揮揮摺扇就忘了這回事了,哪裡還會記掛這麼多年自我懲罰?
定州大戰之後,上官軍元氣大傷,最後只有上官千殺死裡逃生,帶了幾百人活了下來。毓肅帝見狀倒是徹底放下心來。這麼多年來,上官軍又才一點一點壯大到萬人之衆。前些年,朝中大臣諫言他收回上官千殺手中的兵權。孟狄獲卻是想到這些事情就心頭沉重,一拖再拖,只是不想面對自己內心的愧疚罷了。
孟狄獲與李賢華在被關押之處的這番對話,自然沒有第三人知曉。
孟七七還在山洞中與上官千殺僵持,她聽了上官千殺那淡淡一句,雖然簡短,卻還是能體會出底下的擔心撫慰之意。她鼻中一酸,再度攀住上官千殺的臂膀,含淚顫聲道:“我並非只是信我爹性情才說此中必有誤會。”
她仰望着上官千殺,盈盈淚珠在眼眶裡打轉,“我實在是不信,不信蒼天會如此狠心對你我二人。”
上官千殺心中大慟,他垂眸看着女孩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憐惜地爲她撫去眼角淚珠,口中卻是低低道:“七七,當年你父親送來的官袍,我父親與祖父穿上之後,在柴浪國大軍攻城前一刻,便已經暴斃身亡了。”
孟七七定在原地,眼中的淚都忘了流。
上官千殺憐惜得撫摸着女孩冰涼的臉頰,想要暖她,他彎下腰來,深深望入她清亮的眸中,“你父親已承認當年之事。所以……”他的聲音越發低沉,彷彿要這樣才能掩飾住其中的顫抖,他勾起脣角,露出一個像是要哭的笑臉,“老天爺有時候就是這樣殘忍。”
作者有話要說:捂臉,不敢看姑涼們等更的評論了。
對不住對不住,昨天開始碼字的時候太晚了,碼着碼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捂臉,我發完這章會繼續碼字的,但是不敢承諾什麼時候發了,總之會補全萬字的。大家不要等,明晚來看一定有的。
ps:究竟是誰把慢性毒藥換成烈性毒藥了呢?大家能猜出來麼?
謝謝我的白富美小天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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