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見到少府大匠:秦老匠時的場景。
當時,劉榮將一摞並不存在於這個時代的器械圖紙,交到了秦老匠的手中。
看到那一摞以絹布爲質地的‘圖紙’,秦老匠更曾腹誹劉榮,和每一個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一樣——極盡奢靡,半點都不知道節儉!
但在看到圖紙上的內容後,秦老匠卻是驚爲天人。
隨後,劉榮便開始憑藉一份又一份圖紙,逐漸在少府內部建立起威望。
——以至於獲封爲儲君時,長安坊間甚至有傳聞,是劉榮‘不務正業’,將來必定是一個木匠皇帝!
現如今,時移境遷,滄海桑田。
自劉榮獲立爲儲至今,短短五年的時間。
少府內部,卻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開始,是陶瓷器,讓劉榮爲少府新生了條財路的同時,初步得到了少府上下的認可。
而後,又是曬鹽法、高爐鍊鋼法等鹽鐵製取工藝,以及水車、三棱箭等各類器械,讓少府徹底拜倒在了劉榮‘超越時代’的科學、器械天賦之下。
期間,漢家先是官營糧米,使天下——至少是關中糧價徹底平抑,並幾乎再也沒有了大幅波動的可能。
糧價穩定,不貴不賤,底層民衆的基礎生活,得到了最爲堅實有力的保障。
再然後,便是前段時間的少府拆分,讓原本龐大、冗雜的漢少府,被強行拆解成了幾大部分。
——長安太倉,被劉榮劃給了新設立的九卿:大農。
作爲長安一帶,乃至於關中最大、儲糧能力最高,同時也是重要性最高的戰略級糧倉,太倉被劃歸大農,無疑是讓少府上下一陣心驚肉跳。
緊接着,便是與太倉配套的糧食官營,和鹽、鐵官營一起,被打包給了從另外一個新設立的九卿屬衙:主爵都尉。
至此,少府徹底失去了鹽、鐵、糧這三大國有壟斷行業和市場。
還沒完。
少府還失去了東、西織室,失去了自己過去幾十年來,最堅實、可靠的印鈔機。
沒錯。
在這個布匹稀缺、珍貴的時代,織布,便等同於印鈔。
失去了一個又一個入項,少府剩餘的部分,便也就此成爲了相對更偏專業性的中央儲蓄機構,以及輕工業生產機構。
而在這其中,貢獻最爲傑出的,便是劉榮在自己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所設立的非官方器械研究機構。
——魯班苑。
“想當年,朕欲設魯班苑,朝堂內外,可謂是羣情激奮。”
魯班苑外圍,博望苑羽林軍大營不遠處。
負手屹立於一片土丘之上,俯瞰着早已今非昔比的博望苑,劉榮如是一聲感嘆,惹得身旁的慄倉趕忙躬身上前一步。
便聞劉榮繼而道:“滿朝公卿百官,幾乎都在向父皇疾呼:不可讓太子近墨翟之學,不可讓奇淫巧技,污了大漢儲君的心智。”
“隆慮侯可還記得當年,父皇是如何應對百官公卿,又如何告誡於朕的?”
聞言,慄倉當即含笑低頭,應聲道:“先孝景皇帝告訴百官公卿:奇淫巧技,乃儒言。”
“自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我漢家便不曾以儒言治國。”
“而後,先帝便告誡陛下:墨翟之學,掘的是宗廟、社稷之根基,務必慎重!”
“即便要用,也只可用於匠作之術,而不用施於治國之道……”
話音落下,慄倉不忘擡眸瞟劉榮一眼,而後又再度躬下身,靜靜等候起劉榮的下文。
——在劉榮獲立爲儲君之後,作爲劉榮母族外戚的慄倉,先是被任命爲博望苑令。
而後不久,羽林、虎賁二校設立,慄倉又被劉榮兼任爲羽林校尉。
在後來,羽林、虎賁二校提格爲都尉,號羽林軍、虎賁軍;
同一時間,南軍只保留理論編制,事實上脫離禁軍序列,羽林軍和虎賁軍,則與兩支禁軍中剩下的北軍一起,並列爲長安三支禁軍武裝。
相較於擁有八部校尉,總共一萬六千超額編制的北軍,羽林、虎賁二校,無論是人員配置、編制,還是戰鬥經驗、軍隊歷史,無疑都還無比稚嫩。
時至今日,羽林軍,即羽林都尉部,下轄射聲、強弩、巨盾、輕騎、遂營五校。
虎賁軍,則下轄陌刀、甲盾、甲騎、遊騎、遂營五校。
和北軍一樣,皆爲超編校尉,各以四隊司馬組成兩千人的超大號校尉。
而慄倉,便是羽林、虎賁二軍,曾經的理論主將。
去年,漢匈河套-馬邑之戰,慄倉掛印出徵。
與此同時,隸屬於慄倉名下的虎賁、羽林二部,也各自派出遂營校尉參戰,並在河套戰場開啓的過程中,立下了極爲顯赫的功勳。
戰後,羽林軍遂營校尉、虎賁軍遂營校尉,皆授集體一等功。
兩名校尉各自封侯,食邑八百戶,副將、司馬獲封關內侯,邑百戶。
兩部遂營校尉共四千人,先得統一賜爵一級,後又以個人照貢獻爲準,賜爵一到三級不等。
以兵卒爲始,人人都得到五萬錢起步的犒賞,其中相當一部分,被折價爲少府出產的各式農具、布帛。
單就是這兩部校尉的戰後封賞,少府便調撥了價值高達一萬萬二千萬錢的錢、貨。
而作爲這兩部校尉理論上的主將,外戚慄倉,也算是軍功敕封+外戚恩封,得封爲隆慮侯,食邑四千一百二十六戶。
而今,慄倉更貴爲當朝主爵都尉,位列九卿!
雖然已不再是羽林軍、虎賁軍的主將,也不再是這上林博望苑的苑令、話事人,但當劉榮表示要視察博望苑時,慄倉還是當仁不讓的自請陪同。
——慄倉波瀾壯闊的人生,便是以這博望苑作爲開端。
未來如何,慄倉不知。
但至少現在,慄倉看着眼前的博望苑,只覺得眼下的榮華富貴,都源自於此。
將來,慄倉或許還會回到博望苑。
做個小官也好,亦或直接就是賦閒榮養也罷。
總之,上林博望苑,早已和隆慮侯慄倉,結下了千絲萬縷的命運羈絆……
“陛下,也是有些時日,沒來探望那老秦頭了。”
“若還是那火急火燎的性子,只怕老秦頭今日見了陛下,還要耍一耍老頑童的性子呢。”聽聞此言,劉榮目光仍落在廣闊無垠,一眼望不到頭的博望苑。
嘴上卻是戲謔道:“那老不死的,每每都要說朕幾句。”
“好似朕整日都閒來無事,想來這上林,便隨時都能來似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魯班苑設立,老秦頭先做了苑令,後又奉朕詔諭,廣招天下墨者入上林,竟也過去了兩年多。”
“老秦頭這個‘漢墨鉅子’,怕也抽不出空,責備朕沒有多來探望吧?”
聞言,慄倉卻是一陣搖頭失笑不止。
過了好一會兒,纔再道:“據說做了墨鉅子後,老秦頭,便很少回家了。”
“整日整日把自己鎖在魯班苑,動不動搞出個‘驚天動地’的動靜,卻愣是見不到人。”
“便是魯班苑那些個墨者,想要見見這位墨鉅子,都得是連日蹲守,外加運勢眷顧。”
“也不知這麼些日子,老秦頭又搗鼓出了什麼?”
聽着耳邊,慄倉對老秦頭的牢騷、嘀咕,劉榮的嘴角之上,卻不由翹起一抹由衷喜悅的弧度。
——在設立魯班苑之後,劉榮第一時間便攜禮登門,請求當時的秦老匠,來擔任魯班苑苑令。
第一次登門,被秦老匠以‘屬少府匠籍,得少府知遇,不敢不效命’爲由婉拒。
第二次登門,劉榮明確表示秦老匠可以兼任魯班苑令,並不影響原本的職務,卻又被秦老匠以‘老邁體弱,無暇兼顧’爲由,再次婉拒。
直到第三次登門,劉榮圖窮匕見,說是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實則,卻是點破了秦老匠的斜槓身份。
秦墨傳人,相里氏匠墨之後!
被劉榮點破身份,秦老匠纔不再隱瞞,將自己的過往娓娓道來。
和劉榮的猜測大差不差:戰國之時,墨家三分,相里勤入秦少府爲大匠;
而後百年,秦相里氏之墨,便逐漸融進了秦少府上下。
及始皇一統天下,相里氏這一脈秦墨自認爲‘大道已成’,天下再也不會有戰火紛爭,於是爭相請辭,想要到天下各地幫助窮苦百姓。
只是最終,始皇嬴政威逼利誘,將這些人悉數留在了秦少府。
也是直到那時,相里氏之墨才終於明白:無論天下是否一統,無論戰爭是否結束,子墨子的學說、主張,都永遠不可能被掌權者所接受。
於是,當二世胡亥即立,天下戰火再起,秦廷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時,包括秦老匠在內的一衆相里氏之墨,一致決定脫離秦少府,以歸隱山林。
只是墨家學說的特殊性,使得他們的‘歸隱’,約等於光着身子上大街——生怕別人看不出自己的來頭。
因爲按照墨家的理念,墨者當身穿粗麻褐衣,赤腳或穿自編草鞋,以‘共天下之苦’;
與此同時,作爲諸子百家中,唯一一個具有高組織度、紀律性的學術組織,墨家內部,不允許任何一名成員——即墨者,擁有任何私人財富。
無論是種地種出來的盈餘,還是路上撿到的銅錢,墨者們都必須,也都樂意贈送給窮苦百姓,以改善其困頓的生活。
除此之外,墨者們還要在每一年當中,都抽出半個月到一個月時間,去和自己所能接觸到的最窮、最苦的人,同吃同住,同作同息。
幫人家種地、替人家擔水,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理。
最讓這些墨者‘無所遁形’的是:這半個月到一個月時間裡,他們還會竭盡所能的,解決這一村、一里的民生問題。
比如渠水淤泥了,就組織百姓去疏通;
比如有人生病了,便衆籌錢財抓藥、尋醫,甚至是親自上手去治。
有人離世了,則組織百姓一同弔唁、出殯。
總而言之一句話:爲這一村、一里,注入‘團結一致’的基因。
這樣一羣人——這樣一羣閒不住,且特立孤行、舉止辨識度極高的人,無論藏在再偏僻的窮鄉僻壤,也很難不被揪出來,並被認出其‘墨者’的身份。
於是,漢室鼎立後,這些‘歸隱’的相里氏之墨,又或主動或被動、或無辜或無奈的再次出山。
卻也並不都入了漢少府。
不想繼續待在關中,又或是不信任老劉家的,多半去了關東。
只可惜,正應了那句:橘生淮南則爲橘,橘生淮北則爲枳。
——去了齊地的墨者們,即便沒人教、沒人影響,也還是莫名其妙的成了‘雄辯之士’,續上了齊系相夫氏辯墨的學派傳承。
入了吳、楚的墨者,也同樣入鄉隨俗,很快就和當地豪俠打成一片,一口一個‘俠行天下’,卻也隨即沉淪於燒殺搶掠、醉生夢死之中。
到劉榮結識秦老匠的時候,留在漢少府的、明確其身份爲‘相里氏之墨’的匠人,包括秦老匠在內,就剩了一十四個。
其中,有十二人都是漢初,入漢少府的相里氏之墨的後人。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和秦老匠一樣,以‘秦’爲姓。
不是爲秦披麻戴孝,而是標榜其‘秦墨’的來由。
將這些秘聞悉數擺上檯面之後,秦老匠第三次拒絕了劉榮。
因爲在秦老匠看來,掌權者無法接受墨家學說,是早已得到歷史驗證的事實。
所以,劉榮與其再去招惹這些墨家——這些相里氏之墨最後殘存的碎渣,還不如任由他們,在歷史的洪流中自生自滅。
但劉榮卻明確表示:墨家,亡不了。
孤沒允許,墨家就亡不了。
而後,自便是魯班苑成立,秦老匠成了明面上的魯班苑令,以及暗地裡的‘太子親任秦墨鉅子’。
考慮到墨家三個分支當中,餘下的齊、楚兩支都已在事實上絕傳,劉榮也理所應當的,將秦老匠當做了當代墨家鉅子。
然後,神奇的事開始發生了。
——時至今日,短短五年時間,魯班苑內的墨者,便從最開始的十四人,大幅猛漲到了二百一十七人!
此外,還有數以倍計的學徒,也就是處於考察期的‘準墨者’,成爲了墨家的後備力量!
而在過去這五年時間,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埋身於魯班苑,爲劉榮推動着一個又一個國家級的絕密項目。
項目有多少,劉榮數不過來;
完成了多少、擱置了多少,劉榮也記不清了。
今日,劉榮來魯班苑,卻是爲了從魯班苑那數不清的項目當中,帶走一個未必成熟,卻必定能驚豔世人的項目。
當然,在把項目‘帶走’之前,劉榮還要好好考察一下項目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