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劉榮定下‘高闕之戰’的絕密計劃後不數日,河套便再度傳回消息。
——朔方太守博望侯程不識,率軍抵達休屠澤。
對於程不識所部的到來,休屠澤及周圍地區的新主人:混邪王及其部衆,表現出了十足的歡迎。
又是烹羊宰牛,又是飲酒作樂——連續三日,程不識都是被親兵擡回去休息的。
而後,程不識便代表漢家朝堂中央,對混邪部許下承諾:對於混邪部奪取休屠澤,並雙手奉上的舉動,漢家表示高度認可。
爲獎賞混邪部的勇敢,順帶着,也是爲了留出時間,給混邪部找一片真正的棲息地,漢家允許混邪部,在明年夏天之前佔據休屠澤,以休養生息。
至於明年夏天之後,漢家如何接手休屠澤,混邪部又遷往何處,換防又如何進行——悉數再議。
並且,程不識還以朔方太守兼朔方都尉的名義,向休屠澤周邊地區發出警告:混邪王,是俸漢天子之令,得漢天子恩賜,合法佔據休屠澤!
就連‘漢混邪王’的官方身份和印璽,也都在送來河西的路上!
往後,草原各部膽敢對混邪部不利,便等同於向漢室宣戰!
完成這一切,程不識便毫不眷戀的下令大軍開拔,原路向東返回了河套。
而在程不識所部離開之後,得償所願的混邪王也沒閒下來。
——幾乎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騎以休屠澤爲中心,朝西面八方飛散而去。
短短十數日,混邪部歸義漢室,得漢天子‘漢混邪王’敕封的消息,便傳遍了大半個河西。
對此,河西諸部自然是各懷鬼胎,心思各異。
思想保守點的,仍舊認爲匈奴單于庭,早晚會在河西地區重展雄風。
至於混邪部?
秋後的螞蚱——他蹦躂不了幾天!
稍微激進一些、活絡一些的,也有開始通過漢人商隊,來打探漢家對歸義部族的待遇,以及歸義方式和渠道的。
當然,絕大多數,還是在觀望。
觀望河西地區的未來,究竟會朝着哪個方向發展。
因爲在河套爲漢家所有之後,雙方的戰略形式,其實已經迅速達成了新的平衡。
如果說過去,除了長城就都是匈奴人的天下,那現在,雙方在河西、河套、幕南地界,達成了一種極爲微妙的平衡。
幕南地區,自然是匈奴人絕對的保留地;
河套,則是漢家新得到的寶貝疙瘩。
這兩塊區域,都屬於絕對意義上的領土,而且是戰略價值極高的邊境領土。
雙方以高闕爲界,不說是井水不犯河水,也起碼是誰也奈何不得誰。
——大河北邊的高闕,漢人肯定打不下來;
而大河南邊,漢人剛建成的博望城,也同樣將匈奴人堵在高闕,輕易不敢渡河南下。
漢匈雙方以大河爲界,各自擁有着幕南和河套,可謂是渭涇分明。
但河西,就有些微妙了。
河西和幕南之間,隔着後世的蒙古高原;
和河套之間,又隔着大河。
沒有類似高闕那樣的雄關,將河西與幕南、河套隔開。
只要願意,漢匈雙方隨時可以跨越高原/渡過大河,踏足河西大地。
只是雙方都有些投鼠忌器,都怕自己在河西動心思,會導致自己的大本營出問題。
比如匈奴人,一旦往河西地區派兵,那幕南就很可能不再萬無一失;
同樣的道理:漢家若往河西延伸實力,那河套地區就有可能不再安全。
沒看到程不識率軍前往休屠澤,都只帶了河套四成兵力,而且着急忙慌趕回去了嗎?
在這種情況下,河西地區的處境非常微妙。
即抵禦不了匈奴人,也抵抗不了漢人;
匈奴人來了,得跪下舔單于腳趾,漢人如果打來了,也照樣得跪下口呼陛下萬歲。
如此微妙的戰略處境,使得河西地區的局勢,愈發變得撲朔迷離,同時也愈發複雜。
有奉行‘跪誰不是跪?有奶便是娘’的躺平派;
有仍舊迷信匈奴人的武力,打定主意要給匈奴人當狗,爲匈奴單于庭守護河西地區的頑固派;
有兩頭搖擺,雙面接觸,同時向雙方要好處、要承諾,卻遲遲不下定決心的騎牆派。
甚至於,還有斷定漢家將崛起,臣服喊人準沒錯的激進派。
這就結束了嗎?
沒有。
還有草原上,最常見的一個‘流派’——自認爲可以漁翁得利,趁機統一河西,與漢、匈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的野心家。
各部族各懷鬼胎,思路各異,又犬牙交錯的分散於河西大地。
想投漢人的,提防着隔壁的匈奴單于庭世襲狗腿子;
想做牆頭草的,時刻防備隔壁妄圖統一河西的。
主打的就是一個亂中有序,各懷鬼胎。
針對這種情況,程不識也經過深入瞭解,給劉榮遞上了一封奏摺。
在奏摺中,程不識提到了河西各部的大致傾向。
比如誰誰誰可以爭取,誰誰誰可以嘗試,誰誰誰試都不用試,直接打準沒錯。
其中,程不識重點降到了那些誓死效忠匈奴單于庭的保守派。
在程不識看來,這些部族的存在,將對漢家未來在河西地區的圖謀,造成極爲嚴重的阻礙和負面影響。
要想更順利、更輕鬆的謀求河西,漢家首先需要解決的,就是這些愚忠匈奴單于庭,或者說是迷信匈奴人武力的老派部族。
這些部族數量倒是不多,大概五六個;
但也就是這五六個部族,卻能湊出足足八個萬騎,共計四萬八千兵馬!
如此數量級的騎兵集羣,哪怕是放在漢匈雙方決戰當中,也無疑可以引發一場中規模以上的戰役了。
更何況除了這四萬八千騎的單于庭死忠武裝,河西地區還有至少同等數量的騎牆派,以及只多不少的躺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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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來,一旦漢匈雙方爆發大戰,而漢家陷入劣勢,那這些兵馬必然會盡數站到匈奴單于庭一方。
一方面,是匈奴單于庭在草原的威懾曠日已久,早已在遊牧民族心中,形成了慣性極大的思維定式。另外一方面,同爲遊牧民族的輕微身份認同,也讓大部分草原部族更傾向於站匈奴單于庭,而非漢家。
若跟漢家,未來是種地還是放牧、是戰死還是餓死,一切都是未知。
跟匈奴單于庭,至少能預料到自己的結局——要麼仍舊以部族的形式存在,要麼被更大的部族侵吞。
最差的狀況,是被其他部族瓜分爲奴。
結局有好有壞,但起碼是確定的……
對於這些狀況,程不識的意見也是非常簡單粗暴。
——如果漢家有意在河西地區用兵,那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戮那些死忠單于庭的保守派。
將他們殺盡、殺怕,其餘的騎牆派、躺平派,便都會倒向漢家這一方。
有了這些牆頭草的加入,再去對付幕南地區——尤其是高闕的匈奴人,無論傷亡、兵力,還是戰鬥方式、兵種剋制方面的壓力,都將得到極大的緩解。
至於那些已經起了心思,想要找漢家問問歸義價碼的部族,程不識的意見則是:千金市馬骨。
花多少錢、耗費多少代價,都不重要。
只要能把這些部族忽悠到本方陣營,等將來匈奴單于庭西遷歐羅巴,那草原不還是漢家想怎麼搞就怎麼搞?
再有,便是除了河西地區的戰略局勢之外,程不識還提了一向戰略建議。
——效仿在高闕對岸的大河南岸,所築的博望城,在河套西部,與河西隔岸相望的區域,也建造一座軍事重鎮性質的城池,以作爲河套西部地區的戰略防守支點。
對這一建議,劉榮思慮再三,終究也還是答應了。
之所以沒有痛痛快快的答應,自然是因爲劉榮覺着這座城,漢家沒什麼太大的必要去建。
反正在劉榮看來,河西已經是囊中之物,什麼時候取回來,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既然河西已經被默認爲是‘漢家版圖’,那在河西和河套地區相連後,大河東、西兩岸,實際上就不需要有戰略支點存在了。
若不然,劉榮能忍到現在?
怕是早在河套戰役結束後,漢家的建築匠人就要‘雙線作戰’,同時開始鑄造河套北部的博望城,以及程不識所提議的,位於河套西部的城池了。
可既然如此,劉榮爲什麼還要答應呢?
一座城池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去建這麼一座可有可無的‘軍事重鎮’,浪費的錢糧物資可不是一點半點!!
爲此,朝中公卿百官之間,甚至還爆發了一場小規模的摩擦和爭論。
最終,劉榮仍舊決意乾坤獨斷,建造這麼一座保衛河套西部的城池。
至於原因?
當然不是劉榮改變了主意,覺得在河套西部建一座城很有必要。
而是爲了戰略欺騙。
這很好理解。
假如你是匈奴人,你對現在的漢人是什麼看法、有什麼擔憂?
——答案自然是:漢家的軍隊無比麻煩且棘手,任其發展壯大下去,早晚有一天,匈奴單于庭要被踩在地上摩擦。
所以,爲了遏制漢人的戰略擴張速度,匈奴一方除了要務必守住高闕之外,還要對河西地區施加一定的影響力;
以免漢家過早佔據河西,從而沒有了後顧之憂,轉過頭全力攻高闕,乃至於在幕南地區肆意馳騁。
倘若這種時候——單于庭上下都人心惶惶,幕南各部都覺得漢人要打來了、大家要死定了的時候,有人告訴你:漢人在河套西部地區建了一座城,以防備河西諸部?
那你只會說:漢人不行了~
去年還能勇奪河套呢,今年連河西諸部都惹不起了——明明沒有高闕這樣的必要條件,卻還是在河套西部起了城池。
匈奴單于庭極爲稀缺的有識之士,或許會看出來這座城,大概率是漢家放出來的煙霧彈。
老話說得好:人越是缺什麼,就越是愛顯擺什麼。
反之也是一樣的道理——要想秘密做一件事,那明面上,你和這件事最好不要沾上任何瓜葛。
好比年入百萬的水果攤主,永遠都會開着一輛金盃,而不是奔馳寶馬。
究其原因,便是爲了不刺激到顧客,同時也是保護、隱藏自己的個人經濟情況。
同樣的道理;
漢家要打高闕,就需要有這麼一個煙霧彈,來供漢家用實際行動告訴匈奴人:我不認識高闕,我對高闕不感興趣。
甚至於:我啥都想要,但打下河套實在是太費勁了,我沒力氣再去搞別的了。
別說高闕了——我連河西都怕,所以才建了這麼一座城,好守住艱難得來的河套。
匈奴人可能會上當,也可能不會;
但劉榮敢斷定:匈奴人,將會再次爲自己的驕傲、自大和愚蠢,而付出愈發慘重的代價。
上一次是河套;
這一次,不是河西,便是幕南……
城開始建了,自然就需要長安朝堂從少府匠人當中,挑出精幹的送過去。
這一下,糧草、輜重秘密輸送到河套北部前線,就不再是需要頭疼的問題了。
再者,這座城池,對於眼下擁有休屠澤的混邪部,無疑也有相當強烈的警告意味。
——別特麼以爲我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就你那點道行,我用膝蓋都能猜到你的小心思!
——老老實實給咱當狗,咱賞你一塊骨頭吃;
——若不然,連帶着骨頭,把你也給啃的一乾二淨,也不過是在便宜之內。
有了這座城,混邪部就會明白:自己那點小算盤,在漢人眼中,和考試時偷偷作弊,並傲慢的認爲‘老師看不見’的人沒什麼區別。
而且漢家,已經做好了通過純粹的武力,以大河爲界徐徐西進,佔據河西地區的準備。
你沒看他大前線重鎮、進攻牆頭堡都搞出來了嘛!
如此,當高闕之戰打響之後,河西地區即便有心在河套西部作亂,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畢竟就河西這些個部族,細胳膊瘦腿的,在草原局部地區稱王稱霸,倒還可以勉強理解。
但在已知世界唯二的兩個大塊頭:匈奴,以及漢家這兩頭怪獸面前,任何一個遊牧部族,都宛如土雞瓦犬爾。
可以說,草原上的匈奴部族,就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小國。
作爲小國,和漢、匈起摩擦甚至開戰?
能做出這種決定的人,不是蠢,就是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