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儒家,劉榮從個人情感上,自然是相當不喜。
因爲在劉榮看來,古華夏絕大多數苦難,幾乎都源自於後來,在歪路上越走越遠的儒學。
前世,劉榮曾聽人說,秦漢風骨,都是被滿口‘仁義道德’的儒學,給抽了個一乾二淨。
對這種說法,劉榮不置可否——談不上有多贊同,卻也沒覺得完全不對,只能說是有待商榷。
但歷史上的衍聖公家族世修降表,無疑是讓後世萬千華夏之民唾罵,也算是遺臭萬年了。
劉榮當然明白,祖宗的過錯不該由後人揹負,後人的過錯也不該由祖宗負責。
好比衍聖公家族世修降表,劉榮再怎麼不講道理,也不至於將其怪罪在孔夫子頭上。
但劉榮卻也認爲,衍聖公家族世修降表,以及後世的儒生們四肢不勤五穀不分,以至於鬧出頭皮太癢、水太涼的笑話,和儒學本身的特性,也有着相當程度的關聯。
——儒學,天然就是爲地主鄉紳,或者說是地方豪強勢力代言的政治學說。
在儒家的治國理念、執政哲學當中,隨處可見鄉紳地主的影子。
在儒家看來,一個國家最理想的狀況,必然是鄉紳地主做精神表率,以及實際意義上的代表、掌控者,帶領底層民衆扶持地方安定和運轉。
但歷史的教訓告訴劉榮:儒家理想中的‘鄉紳’,恐怕只存在於理想之中。
從歷史長河當中,劉榮看不到所謂的‘良紳’,看不到能做表率、榜樣的地主豪強。
劉榮看到的,只有無情壓迫、剝削底層民衆的萬惡地主。
這類人,在古今中外都存在。
而儒家的存在,卻讓這些卑劣之人,在古華夏大地,具備了最堅實的法理基礎。
——地主豪強壓迫民衆,原本是一目瞭然的錯誤;
但儒家的存在,卻讓這麼一個渾身上下,都流淌着貧苦民衆血海的惡劣羣體,披上了一層‘良紳’的皮。
單就這一點,劉榮就可以說一句:對於諸夏而言,儒學,是千古罪人!
是儒學的存在,讓古華夏的地主豪強,具備了合理合法,甚至合乎情理的剝削底層民衆的理論基礎。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劉榮從個人情感層面,對儒學的厭惡達到了極致,甚至到了‘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程度。
只不過,作爲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一個勉強算得上合格的青年天子,劉榮也同樣清楚:很多時候,政治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不取決於個人喜好,而是應該以客觀現實、宏大局勢爲基準。
先帝后三年,也就是劉榮太子監國那三年,劉榮從先帝身上學到的最寶貴的知識,也同樣是這一點。
先帝曾告訴劉榮:如果單憑個人喜好,就決定國家大事,那必然會釀成大禍。
因爲天子,本就代表着宗廟、社稷。
按照權責對等的邏輯,天子即富擁天下,也同樣要爲天下負責。
天子固然可以憑藉個人喜好,來做出影響天下的決策;
但天子的決策最終,卻不會引發隻影響天子個人的後果,而是會影響整個天下。
——天子做出正確的決策,不會只讓天子本人獲益,而是更會讓天下獲益;
同理,當天子做出錯誤的決策,受傷害的也絕不會只是天子個人,而會是整個天下。
所以,每當做出重大決策時,劉榮都會反覆提醒自己:事關天下安危,無論利弊,影響都會遍及天下,絕對不能只憑個人喜好做決策,甚至要儘可能不摻雜個人情感因素,而是應當以天下利弊的立場出發。
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因慍而致戰,便是類似的道理。
正是因此,劉榮對個人情感上無比厭惡,甚至堪稱‘仇恨’的儒家,纔會如此的寬容。
沒錯。
在劉榮看來,過去這些年,儒家所遭受的所謂‘不公正’待遇,非但不能算作是不公,反而還有些太寬容了。
畢竟按照劉榮個人情感上,對儒家的厭惡程度,儒家就是徹底失傳,都無法爲世修降表的衍聖公家族贖罪。
那麼,既然明確自己不能受個人情感、好惡影響,從而對儒家做出不正確的判斷,劉榮自然要從客觀現實層面,去看待儒家在華夏學術、思想界,乃至學術、思想史上的地位。
遠的不說,就說如今漢室。
經過秦末漢初,那段百廢待興——非但窮困潦倒,而且短時間內還沒有能力復甦的特殊時期,黃老學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尤其是經過大半個文景之治,黃老學的特長展露無遺的同時,漢家也成功步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從原先,只能事事委曲求全,方方面面都只求發展、復甦的苟發育階段,進入劉榮這一朝的發力階段。
發育階段,黃老學的優越性是毋庸置疑的;
但發力階段,就不是黃老學所擅長的範疇了。
或者應該說:黃老學的‘無爲’之道,適合發育階段的封建政權,而發力階段,則需要黃老學發揮‘無所不爲’的側重。
只可惜,經過往昔幾十年的歌舞昇平,黃老學幾乎摒棄,或者說是遺忘了自己的其他特點,在政治方面,幾乎僅剩‘黃老無爲’這近乎本能的四個大字。
至於無爲,而又無所不爲,已經變成了黃老之士掛在嘴邊、藏在心底,卻絕不會付諸實踐的一句空話。
這也使得黃老學退出歷史舞臺,成爲了水到渠成的必然。
在黃老學完成歷史使命,即將推出歷史舞臺的時間節點,漢家,或者說是華夏文明,其實是來到了一個交叉路口。
前方不止一條道路,而是好幾條道路供漢家,或者說是華夏文明選擇。
如先帝年間,漢家便曾在先帝極爲冷靜的嘗試下,朝着法家‘變法圖強’的道路淺嘗遏止的走了幾步。
結果顯而易見。
——在必要時,法家變法革新,確實是能讓破敗的王朝起死回生;
但在非必要的時候,法家不顧必要性的強行變法,卻也會破壞王朝本有的和諧穩定。
用後世一句流傳甚廣的‘名言’句式來說,便是法家的道路,每每都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至於狂瀾爲何‘即倒’,大廈爲何‘將傾’,那你別多問。
好比春秋戰國之時,原本困苦、落後的秦,在商鞅變法之後迅速得以壯大,早在始皇一統天下前數十年,就已經成爲了天下公認的最強國。
在經過數十年的積累,這個曾經的最強國,最終甚至強大到了一己之力,便可一掃六合的程度!
雖然這其中,有外交、軍事、文化、商貿等各方面的謀劃,但秦國本身的強大實力,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但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原本困苦羸弱的秦,因商鞅變法而得以圖強;
一統天下,威震四海的秦朝,也同樣是在法家近乎偏執的變法精神下,在短短十數年內走向了滅亡。
故而,華夏文明從秦的滅亡中得出教訓:弱小,且幾乎沒有其他辦法快速圖強時,憑法家變法圖強,是最優解;
但在強大起來之後,繼續留着法家,卻又成了亡國之道。
簡而言之,便是越弱的時候,法家越有用;越強的時候,法家越有害。
至於先帝做出的嘗試,則是在漢家即不足夠強——至少沒強到可以討伐匈奴,也不夠弱——至少沒漢初那麼弱的微妙時間節點,來試一試法家的成色。
即:在國家即不夠強,也不太弱,介乎於強弱之間的時間節點,嘗試通過法家‘扭轉幹坤’的能力,來達成自身能力本不足以支撐的遠大目標。
具體而言,便是在漢家原本無力和所有宗親諸侯爲敵、與整個關東站在對立面的時間節點,試試看法家能不能起到什麼奇效。
最終得出的結果~
怎麼說呢……
很難評。
從事後諸葛亮的角度來看,晁錯一手《削藩策》,確實發揮出了法家在‘忠君奉上’方面的主觀能動性,爲漢家掃除尾大不掉的宗親諸侯格局實力,起到了不可磨滅的積極作用。
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先帝最不願意看到的‘和整個關東站在對立面’的結果,在晁錯一紙《削藩策》問世之後,終還是不可避免的出現了。
若是發散思維‘遐想’一番,也不難得出一種未必準確的可能性:就算沒有《削藩策》,先帝通過其他方式料理宗親諸侯,最終結果再差,也不會比吳楚七國之亂差到哪裡去。
畢竟當時,整個關東,除了鎮守關東門戶的樑國,以及北方前線的燕、代之外,整個關東,幾乎就找不到又一個忠於長安、忠於宗廟社稷,可以讓先帝完全放心的宗藩了。
從這個方面來看,以及劉榮自己從先帝的感官中總結所得:先帝通過晁錯進行的這次實驗,其實是失敗的。
實驗的結論恐怕是:在王朝不強不弱的尷尬時間節點,法家能起到的積極作用,和負面作用不相向上。
結合秦的滅亡,所得出的‘越強的政權,用法家效果越差;越弱的政權,用法家效果越好’的結論,便不難發現:法家能起到的積極作用,真的是和政權本身的強弱,呈線性負相關。
政權越強,法家越壞;
政權越弱,法家越好;
政權不強不弱,法家不好不壞。
說好聽點是不好不壞,說難聽點,那就是卵用沒用……
具體到當今漢室,經過開國初的‘羸弱’期,以及文景年間的‘不強不弱’時期,到了當今劉榮這一朝,漢家已經開始全方位展露出強盛之態。
文景之治種下的因,即將結出一個無比強大的漢家,來作爲最終的果。
如此背景下,按照法家的作用,與政權強弱呈線性負相關的邏輯,劉榮這一朝,漢家若是重用法家,那無疑就要起到負面效果了。
到這裡,問題其實就顯而易見了。
——黃老學完成歷史使命,即將退出歷史舞臺,並朝着後世那個尋仙問道,神神叨叨的‘道家’發展;
法家則因自身特性,並不適用於如今愈發強盛的漢家。
可以說,如今漢室不需要通過法家變法圖強,也可以說,已經走在正確道路之上,正愈發強盛的漢家,不應該‘變法生亂’。
黃老淡退,法家不適用;
而其他諸學——楊朱肯定用不了。
太祖高皇帝早就有言:楊朱這個學說,天下唯一能研讀的,便是當代天子。
只有上一代天子駕崩,下一代天子才能夠染指,連太子儲君都不能觸碰!
這也很好理解。
畢竟任誰坐在皇位之上,看着一個整天唸叨‘楊朱唯我,不以物累’的太子儲君,後脖頸都得發涼。
墨家更是隻可用其‘魯班之術’,而不可用其治國之道——畢竟墨家的思想太過先進,甚至都和後世新時代的華夏近乎一致了;
對尚還處於封建文明初期的當今漢室,那都不是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蛋的問題,而是劈個叉都遠遠夠不到的程度。
沒了!
除了儒家之外,沒得選了!
和那些除儒家之外,根本無法選擇其他學說,只能吃儒家‘有教無類’的紅利,借儒家搭上‘讀書人’之順風車的文人一樣;
如今漢室,也同樣淪落到出儒家之外,再也沒有第二種選擇的境地!
這也就難怪歷史上的漢武大帝,能那麼果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了。
——哪怕不罷黜,百家也已經基本把自己玩兒絕傳了!
——哪怕不獨尊,儒家也已經掌握天下學術、思想界的話語權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漢武大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並非是主導了儒家獨尊,而僅僅只是從官方層面,承認了‘儒家已經獨尊’的客觀現實而已。
但現在,時間纔剛來到當今劉榮五年,歷史上的漢孝景帝十一年。
這個時間節點,歷史上的漢武大帝都才十一歲;
劉榮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壓制儒家,避免儒家在客觀事實層面,達成‘儒術獨尊’的既定事實;
而後再倒逼劉榮,和歷史上的漢武大帝一樣,承認這個客觀事實成立,並未‘儒術獨尊’揹負歷史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