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時日,朕確是忙碌了些。”
“難得平陽侯入宮,竟是纔想起來,有些時日沒去平陽侯府了?”
未央宮,宣室正殿。
劉榮端坐上首,面帶微笑。
語氣平和的一語,便引得平陽侯曹時含笑低下頭。
原本還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也隨之安定了下來。
——對於漢家的貴族,尤其是徹侯羣體而言,天子登門做客的頻率,同樣是徹侯是否得天子親近的重要象徵。
越是得天子信重、親近的徹侯家族,就越能頻繁的接待登門做客的天子,也就越能得到朝堂內外,以及同屬於徹侯羣體的其他徹侯家族重視。
反之亦然。
其中,外戚恩封侯不必贅述——必然是每隔小半個月,就能等來一次天子登門的榮耀。
而除了外戚,其餘的徹侯家族,尤其是沒有在朝中履職、賦閒在家的徹侯,便像是在後宮翹首以盼的姬嬪一樣,只能伸長了脖子等着。
從太宗皇帝晚年開始,一直到吳楚七國之亂爆發之前,賦閒在家的弓高侯韓頹當,便長期期盼着太宗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能來自己家做客。
這一等,便等了十好幾年。
一連十好幾年,都沒有等到天子登門做客,搞得弓高侯家族,都被其他的徹侯,以及朝堂內外給忽視了。
結果一俟吳楚亂起,韓頹當掛印出徵,踏雪一擊奇襲淮泗口,成了太尉周亞夫之外,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最大功臣!
自那以後,先孝景皇帝,以及當時還只是太子儲君的當今劉榮,就基本把弓高侯府,給當成了尚冠裡的天子行宮。
每個月,先帝和當今劉榮蒞臨弓高侯府的次數,都穩定維持在三次以上。
於是,弓高侯家族從原先,朝堂內外視而無見,功侯之中無人問津的‘冷竈’,一舉成爲了朝堂內外炙手可熱的‘名門’。
之所以會有這樣奇怪的情況,則是因爲天子登門做客,並非單純意義上的上門出個飯。
莫說是天子——就連尋常貴族,到另外一門貴族家中做客,都是兩家情誼深厚、相交莫逆的象徵。
對於接待賓客的一方來說,對方能接受邀請,甚至主動遞上拜帖來做客,那是主動示好,乃至於表露‘想和你做朋友’的意圖!
所以,在客人登門的時候,接待一方往往會無所不用其極。
好酒好菜自不必贅述,席間禮數更必然周全。
若有必要,甚至就連嬌姬美妾,也同樣能成爲接待賓客的手段。
而且,對於賓客看上自家的姬妾,接待方非但不會感覺受到了冒犯,反而還會感到非常自豪。
——你瞧瞧!
——人家看得上我的女人,說明我眼光沒問題!
——而且人家不嫌棄我的女人髒!
若是客人受用,等客人吃飽喝足,打算告辭離去時,接待一方往往也會多嘴問上一句:昨晚的女人,可還順心?
若是不嫌棄,客人便帶回去吧,贈與客人了。
這與客人的身份、官職,以及手中權勢無關,並非是接待方獻媚的表現,而是單純的待客禮儀。
若是有人去別人家做客,得到這種程度的招待,也絕不會認爲對方這是在獻媚、賄賂自己,只會認爲對方待客禮數週全,把自己當成了‘客’。
尋常貴族之間尚且如此,那在雙方身份、地位有差距的時候,就更是令人瞠目結舌得了。
好比說,當朝丞相魏其侯竇嬰,去某個賦閒在家的閒散徹侯家中做客。
那麼,無論那位徹侯是否有求於竇嬰,都必然會在原有的待客禮儀上,將‘尊重’二字體現到極致。
尋常吃食已然上不得檯面。
能上竇嬰餐桌的,不是原材料珍貴的稀奇吃食,就必然是帶有地域特色的稀罕小吃;
能斟到竇嬰酒爵中的,更是非稀缺精釀不可。
至於女人——尋常歌、舞姬乃至侍妾,已然不足以表達對竇嬰的待客禮數了。
若是有心準備,主家大概率會提前買回一個容貌絕美,且針對性學習過貴族禮儀的美少女。
若準備的倉促了些,主家也未必不會從女性親屬,如侄女、侄孫女,亦或庶女當中,選一個乖巧懂事的,以作爲待客之用。
聽上去有點離譜,有點不拿人當人,然實則,卻是最有效的拉進雙方關係的手段。
——庶女也是女!
——你竇嬰能接受我的庶女,哪怕只是做個妾室,也至少得認我這個丈人泰山吧?
雖然禮法上,妾的父親算不得岳丈,但就咱倆這關係,我給足了你竇嬰面子,你不也得給我留點體面,把我當做半個岳丈來對待?
同樣作爲徹侯,實際地位卻一高一低的兩方之間,尚且能到如此地步,那天子和貴族之間,就更是離譜了。
就說太祖高皇帝,凡是開國元勳功侯,就沒有誰沒有招待過登門做客的太祖高皇帝。
其中,甚至不乏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惜將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毫無心理負擔的送到太祖高皇帝榻上——非但不以爲恥,反以爲榮。
太祖高皇帝也同樣沒有心理負擔,非但不覺得自己是曹賊,反而還覺得這個臣子真好,連妻子都願意和自己分享,實在是忠心可鑑。
明白了這些,再來看劉榮看似客套,實則更顯親近的一句‘很久沒去平陽侯府做客了’,也就不難明白平陽侯曹時,爲何會因此而心安了。
——作爲當今劉榮的大舅哥,曹時當然不會做出‘獻妻’這種毫無下限,且敗壞人倫的事。
但也就僅限於此。
作爲漢家數一數二的幾家頂級開國功侯之一,兼當朝後族外戚,平陽侯家族接待劉榮的禮數,向來都是上不封頂,只稍稍顧及人倫綱常的。
而且,曹時心裡非常清楚:劉榮之所以選擇平陽侯家族,來作爲自己的妻族外戚,圖的既不是平陽侯家族的豐厚底蘊,也不是曹時這個當代平陽侯的才能。
有如此自知之明,曹時在劉榮面前,便也很少以‘當代平陽侯’自居,只當自己是一個純粹的外戚家族話事人。
一如竇氏外戚當年的族老:南皮侯竇長君,以及如今的慄氏外戚家主慄賁。這就使得曹時在對待劉榮,或者說是在維繫劉榮與平陽侯家族的關係時,幾乎是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討好劉榮,以及親近劉榮之上的。
與此同時,作爲一位如假包換的頂級徹侯:食邑萬戶的當代平陽侯,朝堂內外近些時日的物論,曹時也不至於毫無知覺。
說實話,這些輿論,讓曹時感到強烈不安。
——皇長子降世,生母乃皇后陪嫁滕妾!
且天子明確表示皇長子不會成爲儲君,儲君必然會是皇嫡長子!
也就是說,皇庶長子、皇嫡長子,都會是當代皇后母族外戚:平陽侯家族的女人所生!
未來,平陽侯家族非但會成爲漢家的國丈,也會成爲一位幅員遼闊,國富民強的宗親諸侯的母族!
朝堂內外對此憂心忡忡,尤其再加上‘平陽侯家族’這個招牌,更是讓許多人寢食難安。
事實上,對於漢家的酇侯、留侯等頂級徹侯家族,在開國侯不久相繼因罪/絕嗣失國,朝堂內外都有個大概的數。
——盛極必衰。
漢家對地方豪強的遏制,最終目的是爲了避免門閥、世家的出現。
作爲戰國時期的楚國人,太祖高皇帝劉邦,對曾存在於戰國時期的楚國三戶:屈、景、昭三家,必然是瞭然於胸。
太祖高皇帝很清楚:這麼三家世家門閥的存在,對於國家、對於宗廟社稷而言,絕非好事!
所以,漢家纔有了陵邑制度,以割韭菜的方式,將地方豪強割走一茬又一茬,就是不允許他們成長爲門閥世家。
地方豪強尚且如此,自更別提社會地位更高、手中資源更豐厚的徹侯貴族了。
事實上,世人皆知陵邑制度,是把關東地方豪強強制遷移到關中,至當代天子的陵邑居住;
卻鮮有人注意到:徹侯階級,也同樣在陵邑制度的強制遷移之列!
只是不同於地方豪強,被地方官府以粗暴手段強制遷徙——徹侯階級,理論上並非‘強制遷移’至陵邑,而是在陵邑賜予宅邸一座。
至於住不住,理論上是隨便你;
事實上,就看你懂不懂事了。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導致原本不應該太難以治理的陵邑,變成了漢家絕無僅有——甚至比長安都還難以治理的燙手山芋。
比如:開國百四十七侯,凡是還沒有因罪/絕嗣除國的,便都被安置在了高皇帝的長陵邑。
孝惠皇帝年間恩封的幾家,則孤零零守着安陵邑。
太宗皇帝所封,在霸陵邑;先帝所封,則在陽陵邑。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徹侯家族,都分別常居於歷代先皇的陵邑。
——在朝中任職的,都常居長安尚冠裡。
外戚恩封侯,自然也常居長安。
還有一部分,或是得天子默許,或是有機會出任公卿的,也都賴在尚冠裡不走。
在過去,平陽侯家族,便屬於得天子默許,故而賴在尚冠裡——即不去長陵,也不去關東就國的情況;
現如今,則是以外戚侯的身份留在長安。
未來有朝一日——等當今皇后曹淑做了太后,並宮車晏駕,平陽侯家族的外戚時代落下帷幕,平陽侯家族就有可能會搬去長陵邑。
當然,只是有可能。
——作爲開國十八侯第二位的平陽侯,曹參的後代,大概率會長久存在於長安朝堂政治中樞附近。
而太宗皇帝的母族外戚薄氏,如今已經搬去了太宗皇帝的霸陵邑,以表明自己‘無心摻和朝堂’。
如今的竇老太后母族外戚竇氏——具體而言,便是外戚恩封侯:南皮侯、章武侯家族,未來也大概率會去霸陵邑紮根。
反觀魏其侯家族,嚴格意義上並非太宗皇帝年間的外戚恩封侯,而是先孝景皇帝年間的軍功侯。
所以,魏其侯家族的未來,大概會是在竇嬰故去後,其子孫後代在長安賴個一兩代,然後搬去陽陵邑,去給先孝景皇帝守靈。
從以上這些,就不難發現漢家,對於貴族、特權階級的防備,幾乎是全方位、無死角的。
——地方豪強,看似是陵邑制度針對的核心,實則,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徹侯、關內侯在內的貴族階級,也同樣在陵邑制度的壓制、監控範圍之內。
至於宗親諸侯,那就更別提了——陵邑制度雖然無力料理諸侯王,但漢家也有的是其他辦法。
比如削藩策。
再比如,相對溫和的推恩令。
而漢家對貴族階級的壓制、防備,最核心的目的,就是避免門閥、世家的出現。
很顯然,在如今的長安朝堂內外看來,平陽侯曹氏家族,已經具備了門閥世家的雛形。
——開國十八功侯第二位,真正與國同休的開國侯!
如今又成了後族外戚!
未來,非但能成爲太后家族外戚,還能有一個同樣認自家爲‘母族’的諸侯大藩保下限!
就這情況,別說是朝堂內外了——就連劉榮自己心裡,也免不得生出一陣本能的不安。
若換做先帝,怕是早就‘將隱患扼殺在搖籃之中’,不惜廢皇后,也要遏制平陽侯家族強勢崛起的進程。
而曹時今日主動入宮的舉動,以及劉榮頗顯親近之意的開場白,無疑是讓雙方都安下了心。
——平陽侯家族崛起的勢頭,不單讓劉榮、讓朝堂內外不安,也同樣讓平陽侯家族自己感到不安!
畢竟槍打出頭鳥。
而且,平陽侯家族在漢家的特殊性,實在是無與倫比。
現在好了。
平陽侯家族主動站出來,明顯是有意在一定程度上‘自廢武功’,以免成爲衆矢之的;
對此,劉榮也是龍顏大悅,委婉表示了自己對平陽侯家族仍舊親近如初。
那麼接下來,就該由曹時來說道說道:具體要如何‘自廢武功’,來打消朝堂內外的疑慮——尤其是劉榮心中,那源自帝王本能的隱隱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