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高闕牆頭。
看着關牆外,已經徹底冰封,且被大霧完全籠罩的河面,匈奴右大將乎延當屠的臉上,不由掛上了一抹淡淡的不安。
作爲匈奴八庭柱當中,隸屬右賢王伊稚斜的‘右四柱’之一,呼延部族的新生代武力擔當,呼延當屠的戰場嗅覺,自是比習慣了主動出擊,卻幾乎根本沒有‘漢人可能會打來’之概念的其他頭人、貴族要敏銳。
事實上,去年的河套-馬邑一戰,呼延當屠便是彼時,第一個在單于庭軍議當中,提出馬邑可能有變的貴族。
只可惜彼時,軍臣單于仍迷信於漢人只會守城,根本不會在野外應戰,更不可能主動出塞作戰的過往經驗。
再加上彼時,右賢王伊稚斜纔剛經歷朝那塞之‘敗’不久。
對於伊稚斜猛攻朝那塞而不能下,匈奴單于庭至今爲止,都仍舊爲‘什麼垃圾玩意兒,我上就不會這樣’‘如果換作我,頂多三天就能達到漢都長安’之類的誇張言論所充斥。
自然,因作戰不力而被整個單于庭鄙視的伊稚斜,在彼時幾乎沒剩下多少話語權了。
作爲右四柱之一的呼延當屠,也不免受此影響,而失去了最後提醒單于庭的機會。
後來,漢人果然自北地踏足河套,呼延當屠的戰略預判隨之得到驗證。
結果第一時間,單于庭仍舊沒有提起足夠的重視。
因爲在當時的絕大多數匈奴貴族、頭人看來,這,不過是漢人的‘圍魏救趙’之計,看似是在攻打、謀奪河套,實際上,卻是以這樣的方式解馬邑之圍。
最讓呼延當屠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得出漢人是在圍魏救趙、圍河套而救馬邑之後,匈奴單于庭最終,居然做出了繼續強攻馬邑的戰場決斷!
因爲在他們看來,漢人既然沒有直接來支援馬邑,那就是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阻礙,讓漢人無法增兵馬邑。
而向來逆來順受,總是喜歡藏在城牆內的漢人,居然都被‘逼’的主動出塞,從北地向高闕、從低地勢向高地勢主動發起攻擊,這隻能說明:馬邑岌岌可危,漢人急了!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鼓作氣,拿下馬邑,而後馳騁代北!
這一錯誤決策所造成的最終結果,天下人都知道了。
——匈奴人,失去了整個草原上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一塊寶地。
而漢人,也在飽受戰馬奇缺、耕牛奇缺、養馬之地奇缺等困頓,長達五十多年後,一舉獲得了這塊名爲‘河套’的史詩級豐美草場!
從此,匈奴人失去了過冬時的最佳選擇,失去了最爲豐美,同時又隔斷漢地和河西的戰略要地。
漢人則擁有了養馬地,更具備了直面慕南草原、河西地區,並對這兩片區域直接造成軍事威脅的能力。
此消彼長之下,漢匈雙方本各有千秋、各有所長,且綜合實力由匈奴人稍勝一籌的戰略格局,也隨之發生了肉眼可見的微妙變化。
——漢人,越來越強大了,並且強大自身的速度還在不斷加快。
等再過幾年,河套地區徹底被漢人消化,最後一個限制漢人軍隊的物資短板:戰馬,也將隨之消失不見。
到了那時,漢匈雙方的綜合國力,便會顯現出天差地別的巨大差距。
漢人無論是人口、財富,還是軍事實力、後勤保障能力,都將全方位無死角的碾壓曾經,馳騁於漢北邊境,如入無人之境的匈奴勇士們。
漢人的弓,比草原上的弓射程更遠、威力更大;
漢人的各類制式弩,草原上也只以‘大秦長城軍團的饋贈’的方式存在,且大都無法修理、維護,壞一件少一件。
短兵器方面,漢人多以青銅利器爲主,而草原上的勇士們,則多以骨器、石器質地的鈍器爲主。
即便偶有青銅利器,也同樣是秦長城軍團意外的饋贈,以及過往這些年,從漢地少量流到草原上的。
遠近兵器,漢人都具備壓倒性的優勢。
過去這些年,匈奴能在雙方戰略爭鬥過程中佔據上風,最核心,同時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騎兵集羣對步兵軍團的降維打擊。
而現在,隨着漢人佔據河套,這最後的一項關鍵優勢,匈奴人實際上也已經失去了。
——至少,那個名爲‘失去戰略優勢’的進度條,正隨着漢人在河套地區的掌控力愈發穩固,而逐漸趨於結束······
“那一戰,真的不應該······”
如是一聲感嘆呼延當屠搖頭嘆息間,目光仍死死鎖定在關牆外,那根本看不到輪廓的大河對岸方向。
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幾乎每一日,呼延當屠都會爲匈奴失去河套地區而感到惋惜。
與此同時,對於漢人在河套最北部、與高闕只隔大河而相望的沿岸地區,建造博望城這一軍事重鎮,呼延當屠看的也很明白。
如果對河套地區的統治、掌控順利,那博望城,便是漢人北渡大河,以謀高闕的戰略支點!
反之,若是漢人對河套地區的統治、掌握遇到阻礙,稍顯吃力,那博望城,又會是漢人保護河套地區,阻止匈奴軍隊自高闕南渡大河,踏足河套的前線要塞。
事實上,即便是身爲匈奴單于庭單中,堪稱‘絕無僅有’的,認爲漢人正在越來越強大,同時也越來越大膽,將來必定會愈發頻繁的主動出塞作戰的貴族,呼延當屠也仍舊不相信:漢人會膽敢攻打高闕。
呼延當屠甚至想過,如果有一天,高闕告破,究竟會是個怎樣的過程。
最終,呼延當屠得出的結論是:漢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從上郡、雲中方向踏足草原,而後向西掃蕩,一路抵達右賢王部的匯聚處:南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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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池血戰一場,全殲,或至少重創右賢王部,並將慕南地區攪的天翻地覆,漢人才有機會從北向南、從慕南向高闕反向近逼,把高闕堵在大河沿岸,被動‘背水一戰’。
真到了那一步——真要是高闕北面,有才剛橫掃慕南的漢人軍隊,南面的大河對岸,又有河套地區的博望守軍,那呼延當屠或許真的會放棄抵抗。
但在呼延當屠看來,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如今漢家,即便在雙方大戰中頗有斬獲,先是力保朝那塞不失,而後又借匈奴單于庭主力盡出,猛攻馬邑的機會,趁機奪取了河套,但雙方之間的兵種剋制依舊存在。
再者,僅僅只是這兩場勝利,還遠不足以徹底扭轉雙方的戰略格局天平。
匈奴人依舊強大,甚至正處於草原遊牧政權從未有過的鼎盛時期!
在河西、在西域,乃至更爲遙遠的西方,匈奴人的控制力、影響力,都如日中天。
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失去河套,那如今的匈奴帝國,便會達到華夏封建王朝,都從不曾抵達過的巔峰。
反觀漢人,卻並非這一戰後便徹底強大起來,而是過往數十年的忍氣吞聲、暗中發展,讓他們逐漸具備了與匈奴軍隊分庭抗禮的能力。
對於這一點,呼延當屠也滿是無奈。
——在草原,一個部族要想強大,就只能通過不斷的戰爭,來吞併、征服周邊部族,來最終合併出一個強大的大部族。甚至即便是在強大起來之後,無論是想要更加強大,還是保留目前的強大實力和地位,也依舊需要不斷的征戰,不斷的搶掠。
反觀漢人,卻能在統一中原,甚至是統一中原某一部分之後,通過所謂的‘休養生息’而迅速強大起來。
什麼叫休養生息?
對於遊牧文明來說,就是什麼都不做!
在遊牧民族看來,漢人通過休養生息強大自身,就等同於什麼都不做,便無緣無故強大了起來。
但作爲匈奴單于庭數一數二的頂級貴族,呼延當屠卻明白:這,便是中原農耕文明,面對草原遊牧文明時,所具備的天然優勢。
——遊牧文明想要強大自身,只能通過搶奪別人的牛羊牧畜,乃至馬匹、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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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牧畜羣自然增長,不過是錦上添花,卻絕不能作爲部族強大的主要手段。
而漢人卻不同。
他們只需要勤勤懇懇的種地,便能在短短半年的時間裡,種出足夠家人吃一整年的食物。
甚至在此基礎上,他們還能貢獻出一部分,交由國家,來作爲軍隊維持的費用。
這種天然的文明制度優勢,讓呼延當屠愈發感到悲哀,以及心煩意亂。
“如果一切都這樣發展下去,恐怕終會有一天,漢人,會強大到讓我遊牧之民無法直視的地步。”
“就像百十年前,讓遊牧之民不敢南下牧馬,見其旗幟便望風而逃的秦人······”
如是想着,呼延當屠緩緩擡起手,需握成拳,在牆頭輕輕砸下。
——這高闕,便是那些名爲‘秦人’的漢人分支所建造。
而草原遊牧之民,恐怕再過一百年,都建造不出這樣的雄偉關隘。
“右大將,難道是在擔心博望城內的漢人嗎?”
思慮間,身後傳來一聲略帶稚氣的低語,熱得呼延當屠循聲回過身。
見是不知道和自己是怎樣的親緣關係,只大約是侄子的呼延屠各,呼延當屠便緩緩搖了搖頭,再度妄想關牆外的冰面——或者說是無邊濃霧。
“阿各去過漢地。”
“對於漢人的陰險狡詐,阿各是很清楚的。”
“——如此寒冷的天氣,連我大匈奴的勇士們,都只能躲在氈帳裡瑟瑟發抖,漢人的老弱兵卒們,自然不可能走得出博望城。”
“但漢人,很喜歡在這種情況下,動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我們越覺得不可能發生的事,漢人便越會去做。”
“因爲這樣,可以讓我們毫無準備,可以讓漢人,取得可笑的優勢。”
嘴上說着,呼延當屠的目光仍死死鎖定在關牆外。
——不知道爲什麼,今日,呼延當屠總是一針莫名的不安。
真要說這天氣——每年冬天,高闕都多半是這樣的天氣。
大河冰封前後會有將近兩個月,其中大霧滿天的日子,也幾乎是每隔三五日便會有一次。
只是過去,呼延當屠從未有過如此不安。
就像是一隻脫離狼羣的獨狼,行走在自己從小棲息着的叢林間,明明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但就是感覺到了一股本能的危險。
在草原上,沒人會將這種對危險的本能預判,當作怯懦、小題大做。
很多時候,就是這沒有來的危險預知,讓遊牧之民躲過一場場爲難,並得以延續······
“阿各。”
“我近幾日,總是睡不踏實。”
呼延當屠話音落下,卻聞身旁,想起侄子屠各的輕笑聲。
“右大將,難道覺得我是因爲閒的沒事,又或是氈帳太熱,纔到這裡來吹寒風的嗎?”
至此一語,便惹得呼延當屠心中警鈴大作!
如果只有一個人感知到了危險,那或許還是意外。
但同一個地方,有不止一個人感知到了危險,那幾乎必然是真的有危險!
這是遊牧民族千百年來,用一個個血淋淋的教訓,最終總結出來,並刻入靈魂深處的本能。
“阿各親自去,看一看勇士們,是否有染病的。”
“——尤其是那些身上有不正常的顏色,或流膿的,一定要仔細看看!”
“去年冬天,草原剛遭了白災。”
“按照過去的慣例,今年,便會是瘟災······”
許是高闕的高牆後壁,以及漢室軍隊數十年如一日的‘怯戰不出’。
最終,呼延當屠還是將心中的不祥預感,從高闕外落回了高闕內。
只是在屠各離開後,呼延當屠又幾乎完全遵循着本能,向南池的右賢王部派出了一支輕騎。
——請求支援!
——高闕,可能會爆發瘟災!
呼延當屠此時當然不知道:這,是自己在未來這十數日當中,做出的唯一一個正確決定。
同一時間,被呼延當屠本能丟在腦後的冰面上,一道道身披白布的身影,卻已是在靠近高闕這一側的河岸上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