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當年,燕王臧荼部將衛滿東渡,最終鳩佔鵲巢,竊取芥子朝鮮之國,建立衛滿朝鮮一事,漢家其實是多少有些不厚道的。
——因爲在漢五年,太祖高皇帝於汜水之畔承襲皇位後,朝鮮半島的芥子朝鮮、馬韓、真番等政權,便相繼送來了臣服漢家,請爲藩屬的國書。
太祖高皇帝也並沒有拒絕,允許了朝鮮各國向漢家象徵性朝貢,並承認漢家從此成爲朝鮮各國的宗主國,承諾庇佑成爲漢藩的朝鮮各國。
結果可倒好;
真到了出事兒的時候,漢家別說是搭把手,保護朝鮮半島的一種小弟了;
甚至就連鬧出禍端的衛滿,都是因爲政治鬥爭失敗,才從漢家逃去朝鮮半島的叛軍之將衛滿!
說漢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或許有些誇張。
但說漢家‘非但沒保護小弟,還給小弟添了麻煩,還害小弟忘了國’,卻是沒有半點毛病的。
只不過當年,漢家是在太窮,也太‘忙’。
太祖高皇帝僅存無多的精力和壽命,漢家僅存無多的戰爭潛力和資源,都投入到了平定異姓諸侯之亂,或者說是誅滅異姓諸侯割據勢力之上了。
燕王臧荼叛亂,太祖高皇帝能御駕親征,把臧荼打的兵敗身亡,燕地之亂平定,就已經很費時費力了。
至於臧荼手底下有什麼人,都跑去了哪裡,太祖高皇帝就多少有些顧不上了。
再者,對於衛滿東逃,得到芥子朝鮮收留,太祖高皇帝那也有話說的。
——有你這麼做小弟的嗎!
——我平定叛亂,逆賊手底下的卒子逃亡去你那兒,你不說把人殺了,或抓了給我送過來,居然還收留他?
——該!
——活該你亡國!
於是,漢家一方面無力幫忙,一方面又對芥子朝鮮收容衛滿感到不愉,最終便坐視了芥子朝鮮的滅亡,以及衛滿朝鮮拔地而起。
至於衛滿朝鮮,漢家的態度則一向比較曖昧。
嚴格意義上來講,衛滿朝鮮乃逆賊餘孽,燕王臧荼舊部衛滿所創,對於漢家而言,屬於絕對的逆賊、反叛勢力。
但從國家利益,以及文明發展進程的角度來講,衛滿朝鮮鳩佔鵲巢,竊國芥子朝鮮,對於華夏文明以及漢家而言,又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利好。
——除了草原之外,其他任何方向、任何地方的新服之地,對於華夏文明而言,最難得從來都不是打下來,而是消化、融合。
好比嶺南百越,看似是始皇帝當年排除五十萬徵南大軍,花了大力氣打下來的;
但實際上,始皇帝派軍隊征服嶺南,僅僅只是嶺南大地被納入華夏文明懷抱的過程中,難度相對較低的一環。
真正困難的,是早在春秋之時,嶺南百越就因吳、越二國的存在,而逐步接受華夏文明薰陶。
簡而言之,便是一塊新服之地、未化之民,需要華夏文明花費數十上百年,乃至數百年的時間,來進行文化滋潤、滋養。
滋養完成,真正讓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的民衆接受,並融入華夏文明的懷抱,纔是最後水到渠成的臨門一腳:武力征服。
嶺南百越如此,眼下的朝鮮半島,以及未來的西南諸夷,也同樣不例外。
——幾百年前開始滋潤、滋養的嶺南百越,在幾十年前才終於結出成熟的果實,讓始皇嬴政伸手摘下。
西南諸夷,也需要眼下的劉榮開始着手滋潤、滋養,好讓幾百年後的兒孫——甚至是下一個、下下一個王朝的帝王,摘下彼時成熟的果實。
而衛滿朝鮮鳩佔鵲巢,顛覆芥子朝鮮的舉動,對漢家而言之所以有利,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
文化滋潤、滋養,是有許多種方式的。
但無論是哪種方式,都有一個前提,便是開放。
很顯然,過去近千年的時間,朝鮮半島始終處於封閉的狀態,哪怕有殷商王室所創建的芥子朝鮮政權,也依舊如漂浮在河流中的鴨子般——半點沒有沾染華夏文明的雨露。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芥子朝鮮政權作爲華夏文明滋潤、滋養朝鮮半島的先頭部隊,顯然是不合格的、沒有完成任務的。
而在漢初,衛滿篡奪芥子朝鮮社稷,在彼時的長安朝堂看來,便是換了一個極有可能出色完成任務的文明先鋒,去接替芥子朝鮮滋潤、滋養朝鮮半島。
說白了,就是文化入侵,憑藉華夏文明得天獨厚的優越性,對朝鮮半島的原住民進行降維打擊,從而加速文化融合。
再有,便是自宗周以來,華夏統治者便開始產生一種未必正確,卻也絕對不是錯誤的觀念。
——肉攔在鍋裡,怎麼都好過給別人吃。
比如宗周,分封諸侯數百,雖然大都變成了割據自立的小山頭,但好歹都是諸夏之民所掌握的政權。
最終,始皇一統天下,宗周通過分封‘地圖開疆’的萬里江山,也確實成爲了華夏文明的沃土。
而在秦亡漢興之後,類似這樣的觀點,也同樣存在於漢室帝王——尤其是劉榮這個穿越者的認知當中。
劉榮甚至已經有了大致盤算!
等將來,打下草原的幕南,河西,以及更遙遠的幕北,還有嶺南、朝鮮半島等地,劉榮都打算通過分封,來最大限度提高掌控當地的速度。
這個邏輯很好理解。
好比河西——如果打下來後設郡縣,那管理當地的,便是領死工資的官僚。
雖然他們也有‘政績’這頂帽子壓着,但發展積極性終歸有限。
當然會有官兒迷,鉚足了勁兒搞建設,削尖了腦袋撈政績。
但也必然會有佛系的官員,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領一天俸祿點一天卯。
而分封,就沒有這個問題了。
——把這塊土地分封出去,那對於受封的諸侯王而言,這就是自家的領土和產業,就是自家傳給後世子孫的基業了。
那開發激情、發展積極性,幾乎是上不封頂,且趨於瘋狂的。
畢竟替人種地,和種自己家的地,那積極性是不一樣的。
換個更通俗易懂的說法,便是計件算工資,和計時間算工資,工人所表現出來的積極性,也絕對是兩種不同層面的概念。
而這種想法——這種‘以分封促進發展和建設,未來再通過郡縣提高中央對當地的掌控’的概念,便被劉榮理解爲:寧願肉爛在鍋裡。
好比嶺南的南越武王,或者說是自立爲‘南越武帝的’趙佗。
始皇尚在、嬴秦尚在之時,趙佗掌控下的嶺南,無疑是秦屬嶺南四郡。
而在秦亡漢興之後,趙佗割據自立,可謂是在嶺南佔山爲王。
從‘秦’的角度,以及‘漢’的角度,嶺南的趙佗無疑都不是好玩意兒。
——對秦而言,趙佗是坐視秦二世而亡,悖逆二世詔令,拒絕支援中原的背叛者;
對於漢家而言,趙佗更是前朝餘孽、割據勢力等諸多敵對因素的綜合體。
但毋庸置疑的是:拋開秦、漢的‘家天下’的概念,轉而從華夏文明的角度去看待,趙佗對嶺南的控制,無疑便是一大利好。
——趙佗割據也好,稱帝也罷,總歸是讓嶺南,爛在了這口名爲‘諸夏’的鍋裡,而不是被山林間的野人所掌控。
經過春秋開始的‘嶺南吳越化、諸夏化’,以及趙佗這大幾十年的統治,嶺南大地,本質上已經具備了做漢家、做華夏文明的郡縣——至少是諸侯國的現實條件。
早晚有一天,嶺南大地會真正融入華夏文明的懷抱,成爲後世人認知當中的兩湖兩廣。
劉榮也堅信,哪怕沒有自己的存在——哪怕沒有自己這個穿越者皇帝,來爲華夏文明排除錯誤選項,指出正確道路,華夏文明也早晚會將如今的河西,吸納爲未來的走廊;
早晚會將如今的幕南、幕北,吸納爲未來的內外蒙。
至於劉榮存在的意義,便是將這個進程加快,儘可能規避一些彎路。
當然,這都是遙遠未來的事。
眼下,劉榮要考慮的,是在打下河西、幕南,以及朝鮮半島等地後,分封幾個宗親諸侯,乃至異姓王過去。
至於以後,這些人是從外向內,發起針對漢室朝堂中央的叛亂,還是對外開拓,亦或是學趙佗割據自立,佔山爲王——劉榮不在乎。
把肉扒拉進鍋裡,是劉榮的首要目的。
至於這肉最終,是爛在鍋裡,還是被分食,更甚是毒死漢家,劉榮都不在乎。
——事實上,相較於尋常的土著皇帝,劉榮這個穿越者最大的不同,便是對‘家天下’‘我漢家’的概念看的沒那麼高。
土著皇帝如太祖劉邦、太宗劉恆,以及先孝景皇帝劉啓,在關乎國家的大事面前,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老劉家的天下如何如何’‘我老劉家的社稷如何如何’。
至於諸夏、華夏這個概念——不能怪他們沒有,而是這個時代,整個藍星都幾乎沒有任何一支文明,真正誕生民族意識。
也就是華夏文明模模糊糊間,提出了‘華夷之防’這一原始版本的民族意識覺醒,甚至僅僅只是徵兆、預兆。
但劉榮卻不同。
雖然這具身體是劉氏宗親,自己也確實是老劉家的天子,但在劉榮認知中的重要性排序中,老劉家,永遠都是擺在第二位的。
擺在第一位的,是諸夏,是華夏。
簡而言之便是:如果有一種措施,能讓華夏文明受益匪淺,卻會導致老劉家的‘家天下’損失慘重,甚至宗廟傾覆,那劉榮是絕對會認真考慮的。
而且之所以是‘考慮’,而非直接採取這一措施,也絕不是因爲此舉傷害了老劉家、傷害了漢家,而是考慮這個舉措的必要性和風險。
如果無風險,有必要,對華夏文明百利而無一害,那劉榮絲毫不介意自己,成爲漢家的亡國之君。
當然,這只是極端情況下的狀況,也是一種極端的表達方式。
事實上,根本不存在這樣一種措施,值得劉榮以葬送劉漢王朝爲代價,來爲華夏文明謀求長遠利益。
言歸正傳。
先帝元年,先帝老爺子召內外諸侯藩王入朝覲見,重點都放在了關東宗親諸侯身上。
劉榮卻注意到了彼時,應召入朝覲見的朝鮮諸國的使團,甚至是國軍本人。
——比如,朝鮮半島諸多零散政權中,對漢家最恭順、最友好的真番國,便是國君親自來到長安。
另外,還有馬韓、高句麗等幾國的國君,原本也打算親自過來,卻礙於半島與大陸板塊的連接處,幾乎全都被衛滿朝鮮所佔據;
得知這些國家的國君,打算去長安覲見漢天子,衛滿朝鮮自然是從中作梗,無所不用其極,就是不讓去。
真番王能順利抵達長安,都還是因爲真番國太小、太窮,真番王和尋常的朝鮮土著沒什麼兩樣;
——都是穿的破破爛爛,瘦的皮包骨頭的,搞得衛滿朝鮮想攔,都無法甄別出這位貨真價實的真番王,或者說是‘漢真番君’。
至於衛滿朝鮮爲什麼會甄別,而不是無差別扣留、阻攔各國使團,則是因爲衛滿朝鮮在內的整個朝鮮半島,都不抗拒和華夏中原通商。
沒辦法;
和貧瘠的草原一樣,朝鮮半島的物資,也同樣無比稀缺。
雖然有接連燕東地區的黑土地,但都是常年凍土,哪怕丟給當今漢室都種不明白,更別提當地那些還在穿動物皮毛,使用石器、骨器的‘史前人類’了。
當年那一番經歷,讓劉榮印象深刻。
因爲劉榮發現,凡是從朝鮮半島走出來的人,無論是國君還是使者,無論是官員、貴族,還是隨從奴隸,都是從上到下、由內而外透露出個‘窮’字兒。
貴族和奴隸唯一的區別,便是奴隸身上,都是看不出原本顏色,甚至看不出材質以及原本款式的布片;
往宣室殿一戰,儼然一副如假包換的乞兒打扮!
而貴族,也不過是身着一件勉強看得出原本顏色,以及大概能看出衣服模樣的奇裝異服,並在臉上塗抹各種白色顏料。
畫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還說這是他們最崇高的禮儀,只有在面見最尊貴的客人時,才捨得把這些‘珍貴’的顏料往臉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