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錄放學回到家,便見春哥兒站在樓梯口等自己。
“大哥。”蘇錄趕緊行禮如儀,唯恐被挑毛病。
“張嘴。”卻聽大哥道。
“啊?”蘇錄下意識張開了嘴。
春哥兒準確地將一枚高粱飴,投喂進他的嘴裡。
“哦?”蘇錄一邊吃糖,一邊含糊道:“真把我當金寶兒了。”
“獎你的。”春哥兒終於繃不住了,感激笑道:“多謝你爲我做的事兒。”
蘇錄恍然道:“哦,美猴王啊,大哥給他們講了?”
“嗯,效果非常好!”蘇滿緊緊攥拳道:“學生們現在把我當成菩提祖師了,我讓他們向孫悟空學習,尊師重道,一心向學。”
“噗……”蘇錄差點沒把那塊糖吐掉:“大哥啊,那猴兒可不興學啊。”
“咋了?”蘇滿一愣。
“也怨我沒給你往下講。”蘇錄苦笑道:“那貨兒是個飛揚浮躁的主,學了點本事就覺得自己了不起,結果把師父私下教他的本事瞎顯擺,讓菩提祖師坐了蠟,把他逐出了師門。”
“那確實不應該。”蘇滿道:“師兄弟會怪師父偏心的。”
“還沒完呢,他回去之後又仗着學的本事闖龍宮下地府,所到之處雞犬不寧,最後直接大鬧天宮,把玉帝老兒都攆到桌子底下躲着去了。”蘇錄不得不先給大哥來一個劇情概要。
“那怎麼能行?我可不能教一羣這樣的猴兒出來啊。”蘇滿一聽大驚,忙道:“秋哥兒,你把故事改改吧,讓那隻猴兒變成只溫良恭儉讓,爲天庭鞠躬盡瘁,一生忠忱的君子猴如何?”
“那怎麼能行?”蘇錄斷然搖頭道:“那猴兒之所以如此迷人,就是因爲他的這些劣跡。沒了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倒也是……”蘇滿想想也有道理,嘆口氣道:“就是沒法寓教於樂了。”
“大哥,咱講故事就好好講故事,非得來點兒教育意義膈應人,有意思嗎?”蘇錄嘆氣道:“娃兒們在學堂裡不是天天受教育嗎?你天天教都教不好,一個故事就能把他教好了?不能夠吧?”
“確實。”蘇滿搖搖頭。
“所以就讓他們單純聽個故事,開心一下不好嗎?”蘇錄道。
“……”蘇滿尋思良久,點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是我貪心了。”
“大哥從小就學‘滅人慾存天理’,這樣想很正常。”蘇錄輕聲道:“不像我,半道出家,啥都不信服。”
“那你信啥?”蘇滿也輕聲問。
“我哪知道?”蘇錄苦笑道:“我覺得朱子不對,但我還得靠他考科舉呢。總不能吃人家的飯,砸人家的鍋吧?所以先這麼着吧。”
“吾弟是有慧根的,日後多指點一下爲兄。”蘇滿忽然聲如蚊蚋道。
“什麼,我沒聽清,大哥你再說一遍?”蘇錄趕忙湊上前去,賤得讓人想抽他。
“好話不說第二遍,沒聽見拉倒。”蘇滿轉身就走。
蘇錄跟在他背後,笑問道:“不說就不說,那你說講到哪兒了吧,你明天的內容還有嗎,不會都講完了吧?”
“放心,爲兄沒那麼蠢。”春哥兒劍眉一挑道:“你昨晚給我講的內容,我準備給他們講十天。”
“那大哥你可夠狠的,我那是準備讓你講三天的。也不好把孩子們吊得太狠,太不人道了,他們會造反的……”蘇錄介紹成熟經驗道:“一天怎麼也得講一段完整的情節,然後留個鉤子勾着他們就行了。”
“明白了。”蘇滿虛心接受,又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道:“我不是擔心講完了沒得講嗎?”
“原來如此!”蘇錄哈哈大笑道:“大哥放心,大鬧天宮完了那猴兒就入編了……哦不,就要跟着唐玄奘西天取經了,路上還有九九八十一難呢,足夠你講到入冬的。”
說着嘿嘿一笑道:“到那時,那幫孩子還不早就手拿把攥了?”
“那就好。”蘇滿鬆了口氣,又奇怪道:“不過你這故事哪來的?我在鶴山書院讀過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那是一本很正常的遊記啊。”
“是嗎?忘了哪個同學借我一套話本,看過這個故事。”蘇錄只好含糊道:“本來打算講給金寶兒聽的,可惜她還太小了聽不懂。”
“你有心了。”蘇滿接受了這個說法,不再追問西遊記的來歷,尋思一會兒又道:“十天太長的話,那就講七天吧……”
“隨你。”蘇錄不禁同情孩子們,碰上這麼個擠牙膏更新的說書人。
~~ 晚飯後,蘇錄寫完作業,照例是老爹的聲律課。
蘇錄見老爹眉飛色舞,似有好事,便問道:“爹,有啥高興的事兒說來一起開心開心嘛。”
“下月十五不是你爺爺的壽辰嗎?”蘇有才忍了又忍,實在是沒忍住。
“對呀。”蘇錄點點頭,老爺子處處跟人各一調,生日都是中元節,人家燒紙他作壽,八字硬到離譜。問道:“要大操大辦嗎?”
“又不是整壽,就不操辦了,全家人一起吃個飯便成。”蘇有才說着噗嗤一笑道:“你知道你沒回來的時候,你爺爺跟我說什麼?”
“說什麼?”
“你爺爺說誰也不請,就請你乾孃娘倆來就行了。”蘇有才樂得骨頭都輕了二兩。
“那是好事兒啊。”蘇錄一聽也很高興。“爺爺終於想開了,乾孃那麼好的人,哪能人家一來他就躲出去?弄得乾孃都不好意思上門了。”
“可不嘛。”蘇有才笑道:“可惜咱們說了沒用,還是你大爺爺和七叔公說話管用。”
“他們還說話了?”蘇錄小吃一驚,心說這是乾孃請的援兵?
“是。”蘇有才點頭道:“昨晚他倆過來串門子,勸了你爺爺好一陣,說什麼此誠存亡之秋,要顧全大局,跟合夥人搞好關係,把你幹娘牢牢綁在咱們蘇家這邊,千萬別讓她孃家再把她爭回去。”
“好傢伙。”蘇錄不禁暗歎,乾孃真是好手段啊,整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當時你爺爺挺不高興的,喊什麼我與‘程婢養’不共戴天!但你大爺爺多會來事兒啊,說正是如此,你纔要加倍的對他閨女好,把他閨女變成你閨女,你說難受的是誰?你爺爺就笑了。”蘇有才說着也笑道: “這不今天就這麼跟我說了。”
“爺爺那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蘇錄輕笑一聲道:“他要真不接受乾孃,當初就不會同意認這門親。之前不過是爲了堵上族人的悠悠衆口,給你們將來爭取空間罷了。”
“爭取什麼空間?”蘇有才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揣着明白裝糊塗。
“那你爲啥樂成這樣?”蘇錄都不惜當拆穿他。
“咳咳,快上課吧你,學得很明白了嗎,廢話越來越多。”蘇有才瞪他一眼,結束了這個讓他既喜且臊的話題。
~~ 一進入學習狀態,蘇錄就心無旁騖,專注地嚇人。
經過幾個月的學習,他的聲律訓練也進入了高級階段,蘇有才叫‘依譜填聲’,簡言之就是‘藉詞牌練聲律’。
“詩的格律雖然嚴謹,但終究翻來覆去就那麼幾種,對寫文幫助有限。這時候詞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至今尚存的詞牌就有七八百個,各種長短句式應有盡有,足夠你寫到天荒地老。”蘇有才介紹道。
“那爲什麼不直接從詞學起?”蘇錄不懂就問。
“廢話,沒學會走你就想跑?!”蘇有才沒好氣道:
“‘詩乃詞母、詞乃詩餘’懂不懂?詞脫胎於詩的格律,卻又在句式、押韻、節奏上更靈活。當然要先母而後子了,學會了詩的格律才能填詞。”
“明白了。”蘇錄點點頭。
“詞有定譜,如憶江南,起句‘平中仄’,結句必押平聲韻。”蘇有才展開一本詞譜,給蘇錄講解一番,翻到一個蒼梧謠的詞牌,道:“這首蒼梧謠,又名十六字令全詞十六字,三平韻,算是最短的詞,適合用來練手。”
說着吩咐蘇錄道:“你照着它的詞牌,填一首詞出來。”
蘇錄看那蒼梧謠的詞牌爲: ‘平(韻), 仄仄平平仄仄平(韻)。
平平仄, 平仄仄平平(韻)。’
他已經接受了嚴格的訓練,看到這首詞的格律,一首熟悉的小令便脫口而出: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
“哇,這詞填的厲害啊。”蘇有才聞之,不禁肅然起敬道:“豪邁奔放,大有乃祖風範啊!”
蘇錄心說那位老人家的詞不光浪漫,還革命呢……沒辦法,唐宋以後的詩詞,他能背過的,十有八九都是老人家的。
“這是我忘了從哪裡看的,可不是我做的。”他趕忙擺手道。
“我說嘛,你要是一上來就能填這樣的詞,我真以爲你是祖宗轉世了。”蘇有才鬆了口氣,又吩咐道:“你就以‘夏’爲題,自己填一個。”
蘇錄聞言道:“‘夏’是仄聲啊,不是以平聲起韻嗎?”
“你這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蘇有才笑道:“平聲起韻不假,但實際上,也有以仄聲領起、後接平韻的變格。此處‘夏’作領字,不算入韻。”
“原來如此。”蘇錄點點頭,就是文人不能自圓其說了,給打個補丁唄。
推敲了好一陣,他才提筆寫道:
‘夏,荷風送香過柳堤。蟬聲沸,晴日滿前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