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講完孟子,張先生便開始教授四書的最後一本——中庸。
講臺上,他用與教孟子時截然不同的語氣,緩緩講授道: “中庸相傳爲孔子之孫子思所作。宋以前並未單獨成書,而是作爲禮記的第三十一篇存在。但程朱都十分推崇此篇,朱子更是將其單獨抽出,與大學論語孟子合編爲‘四書’,並要求儒者在學完前三者之後,再研學此篇。”
“那麼這短短三千五百六十八個字,到底有何神奇之處,居然成爲四書的壓卷之作?”
“蓋因大學諸篇重外在之行,中庸則重心性之修與‘道’之體悟,探究如何在實踐中,抵達儒家至高的‘中和’之境。故必以前三篇爲基,方能明此篇‘中庸之道’的闡釋,而後融於日用言行與內心修養,達至內外兼修之至高境界也……”
簡言之,就是這一章探討的抽象哲學問題,怕你基礎不牢聽不懂,所以放在最後講。
這樣安排果然沒錯,學生們學起這段來果然費力。
哪怕之前,他們就已經聽蒙師講過四書了,也把四書章句背得滾瓜爛熟,依然對此中的玄學概念與義理辨析,感到雲山霧罩……
比方開篇第一句‘天命之謂性’,就難住了已經水平不淺的學生們。
他們雖知‘天命’關乎天道,‘性’指本性,卻難以參透二者之關聯。有學生困惑求教道: “請問先生,若性由天命所賦,那爲何世間有人行善有人作惡?難道天命有偏私?”
不少同窗也紛紛點頭,顯然也遇到了同樣的困惑。
張先生釋曰:“天命乃‘道之本源’,‘性’爲萬物稟賦——人之性本含善端,爲惡者後天習染所致也。此‘天命賦性’之本然與現實之混淆,使爾等於根源處誤解‘性’之內涵矣。”
學生們謹受教,趕忙記下講義。
但等先生下課一走,他們便面面相覷道:
“你聽懂了嗎?”
“似懂非懂。”
“略懂……”
“那就還是不懂。”
說完齊刷刷回頭,望向最後一排靠窗的那位:“哥,講講唄。”
蘇錄無語道:“你們怎麼知道我能聽懂?”
“哥是誰?要是以你的悟性還聽不懂,我們就回家種地得了。”同窗們朝夕相處快半年了,焉能不知蘇錄之神機穎悟,遠超同儕? “別這麼說,我也沒有完全參悟。”蘇錄謙虛笑笑,面對衆位‘義子’求知若渴的眼神,他只好點頭道:“那我們就探討一下吧。”
“好嘞!”呼啦一下,十七名同窗全都圍了上來,連林之鴻和喬楓也不例外。
~~ 其實蘇錄聽起中庸來還真不太費力。並不是說他的智力高過同窗多少,而是現代教育培養的辯證思維與中庸的核心智慧高度契合。
譬如中庸反對‘過’與‘不及’,強調‘時中’,根據情境動態調整分寸,這與現代辯證法中‘矛盾平衡’、‘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思維不謀而合。
而且後世的社會生活環境,也恰好與中庸形成了呼應。比如頻繁面臨工作與生活、個人與集體的平衡問題,人自然對‘適度”的價值有直觀體驗,更容易體會‘致中和’的意義所在。
所以蘇錄學中庸不說掌中觀紋,至少也不會像同窗們一樣霧裡看花。
在他看來,子思所謂的‘天命’,指的是宇宙間的根本法則——比如花會開、人會死,春去秋來、循環不止,這不是誰在背後指揮,而是自然本然的運行規律。
所以‘天命之謂性’,就是在說生命的本性,源於自然規律的賦予。
所以就像人有高矮美醜,人性也有善惡之分,這正是天命無偏無私的體現。
但這樣確實與孟子的‘性善論’不太兼容。這對蘇錄沒問題,因爲他本來就不相信‘人性本善’,當然也不認可荀子的‘性惡論’。反倒是認可子思這種‘天命賦性,無謂善惡’的自然之性。
所以在他看來,既有天生的好人,也有天生的壞人。但大部分人都是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就看其當時表現出的哪一面。
可他自己這樣理解不要緊,但不能跟同學們亂講,大家是要考科舉的,還得高舉‘性善論’的大旗不動搖。所以他得設法替他們,將子思和孟子的說法統一起來。
思考片刻,蘇錄緩緩對衆同窗道: “此理以物喻之可明——麥應夏而熟,谷遇霜而實,非人力而爲,乃其生而有此性,此即子思所謂‘天命’,爲天地萬物固有之本分,實乃自然之理,而非有某一主宰號令。”
“這樣啊!”同窗們恍然道:“這樣理解一下子就清楚了。”
“我還以爲天命爲神祇降旨,定富貴禍福呢。”李奇宇訕訕道:“天天老天爺老天爺的,叫習慣了。”
“可是若如蘇兄所言,草木有榮枯之性,禽畜有本能之守。人亦如是的話,孟子怎麼會有‘性善論’呢,應該是人性有善有惡纔對呀?”喬楓果然一下就問到點上了。
“問得好。”蘇錄笑道:“因爲‘性’非觀言行表象,乃天生善端,如草木向陽,本自純粹。”
“確實。”同學們深以爲然道:“雖是天性,草木天生就會向陽而生,而非相反。恰如人心向善……”
“其實也有一些喜陰的植物。”蘇錄談笑間替老孟打了個補丁:“但哲學研究的是一般規律和普遍性,而非個例和特殊性,孟子的性善論亦是如此。”
“好一個‘一般與個例’,‘普遍與特殊’!”喬楓拱手致謝心悅誠服道:“感謝兄長解我長久之疑惑,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賢弟誇張了,我這不過是在朱子的‘理一分殊’論和公孫龍的‘白馬非馬’基礎上,略作演繹而已。”蘇錄笑道。
“能在先賢的基礎上進一小步,也是我等無法想象的。”喬楓懂得比一般同學要多,自然更清楚蘇錄的厲害。
“那麼哥請問,既然性善是普遍,性惡是個別,爲何聖人常嘆人心不古,世道險惡呢?”這時林之鴻又饒有興致問道。
“是啊是啊,這個世界上的壞人,可不在少數了,不能簡單以特例而言。”同學們深以爲然,都望向蘇錄,等待他的解釋。
“好問題。”蘇錄笑眯眯看一眼林之鴻,心說我看你是難爲我胖虎。
好在蘇錄是學辯證法長大的孩子,略一思索便道:
“猶嘉苗生瘠土,爲莠草所蔽、蟲蟻所傷,其非苗之過。常人本有善根,後爲陋習所移,乃境遇之故。孟子言‘人性本善’,是說人人心裡都有顆善良的種子,作惡是後來被不良環境染污了,並非天生如此。”
說着他對林之鴻笑道:“聖人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就是在說這樣的環境讓人做不成好人了。”
“受教了。”林之鴻深深一揖道:“兄長真是高屋建瓴,辯才無礙!”
“後一個可不是什麼好詞兒。”蘇錄不禁笑道。
“沒事,是我有意刁難兄長在先的。”林之鴻也坦誠道,兩人相視大笑。
在蘇錄的講解下,同窗們終於明瞭了今天所學的內容,紛紛道謝不迭。
~~ 接下來的課程亦是如此,先生講的內容,他們多的能聽懂七八成,少的只能聽懂一半,全靠蘇錄下課補習,這纔沒有愈學愈罔。
好在中庸只有三千五百字,蘇錄這個免費助教,也不用當太久……
張先生起先還納悶,這一屆學生怎麼格外聰明?自己講中庸,他們居然還都能聽明白。要知道有些地方,他自己都不是特別的明白……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並非他不學無術,因爲中庸之抽象思辨與微言大義,不是熟稔朱注,或者常年浸淫此道就能悟透的。
跟‘道可道、非常道’,差不多一個意思。
所以他感覺很奇怪,難道這幫弟子都是天才?老師講不太明白,他們卻能聽明白?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原因,原來是蘇錄在課後給他們開小竈。
看着弟子們圍在自己的得意門生周圍,聽他講解自己上課的內容,張先生是既高興又害臊……
~~ 這天午休,張先生的特別輔導時間。
蘇錄進來備課耳房,卻見張先生給自己準備了一把椅子。
“坐。”張先生伸手相請。
“先生面前,弟子當侍立聽訓。”蘇錄忙道。
“讓你坐你就坐,難道要我陪你站着?”張硯秋道。
“是。”蘇錄只好坐下,不解問道:“先生這是所爲何事?”
“我要向你請教學問,當然不能無禮了。”張硯秋正色道。
“先生說笑了,請先生考校。”蘇錄忙道。
“不是說笑。我所見過的讀書人裡,能把中庸講明白的寥寥無幾,而且只是自圓其說,難以服衆。”張硯秋卻搖頭道:“就是山長,你讓他從頭到尾講一遍,肯定也有講不透的地方。”
“這是正常,微言大義就是這樣。”蘇錄理解地點頭道:“師父領進門,還得靠個人參悟。”
“但我問過幾個同學,你卻能把我教的部分講得清清楚楚。”張硯秋沉聲道:“我讓他們複述過你所講解的內容,既不出自朱注,也不出自鄭注,甚至不出自任何先哲文章,更像是你自己的理解。”
“……”蘇錄心說其實也是出自先哲,只不過是現在沒出生的先哲。但這事兒他講不清楚,只好含糊道:“同學間探討想到哪說到哪而已,作不得數。”
“那就更可怕了。”張硯秋瞠目結舌,說着起身拱手道:“好徒兒一定要教教爲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