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日已西斜,河面金光淋漓,省身齋的社團活動圓滿結束了。
同窗們神清氣爽地離開了河邊,歡聲笑語灑滿了歸途。
“那麼最後怎樣了?”蘇錄和林之鴻走在最後,依然談論着之前的話題。
“被捕的都掌蠻招認說是奢紫英的弟弟指使的,但奢紫英堅決不認,她弟弟也躲回了自家部族,再不肯露頭。”林之鴻道: “但這都無關大局了,奢賽花藉着這次抓內奸,把反對她的勢力抓的抓,殺的殺,攆的攆。那母子也被她軟禁了,她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樣啊……”蘇錄微微皺眉,既然敵對勢力還有殘黨,那安全起見,他父子依然不能現身邀功。
唉,還是別想好事了,徹底把那奢雲珞,從腦海中徹底抹掉吧……
~~ 上了官道後,大部分同學回鎮上,蘇錄四人則回了二郎灘。
一下午的放鬆,讓他們的疲勞一掃而空,四個年輕人又充滿了力量,僅用了兩刻就竄回了家。
此時太陽剛剛落山,依然紅霞滿天。蘇錄在家門口碰上了從社學回來的大哥。
“喲,蘇先生下課了?”蘇錄神采奕奕,聲音洪亮。
春哥兒卻一臉疲憊,只點點頭,話都不想說了。
蘇錄心說這才第五天,身上的班味怎麼就這麼重了? “怎麼了大哥?你這是上課了還是下地了?”蘇錄關切問道。
“沒啥。”蘇滿拖着沉重的腳步,一邊上樓一邊道:“就是一天處理了八回打架……”
“八回?!”蘇錄吃驚道。他在太平書院上了這麼長時間,還沒見過人打架呢。以至於都快忘記了,二郎灘是個什麼環境。
“你沒上過蒙學,所以沒見識過。”蘇滿說着苦澀一笑道:“其實我也沒見識過——早晨我還沒到,就已經先打了兩場;午休的時候四場;都放學了又打了兩場……”
“放學之後你就不用管了吧?”
“他們是上學時約的架……”蘇滿苦不堪言道:“當初光想着離家近還是個社學,卻沒想到蘇程兩族的矛盾,已經到這種程度。”
“是啊。”蘇錄點點頭,但其實是可以想象的。兩族積怨已久,蘇家一度被攆出了社學,現在終於殺回來,可不得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啊?
而站在程家人的立場上,他們在社學上得好好的,突然就闖進來一幫活土匪耀武揚威,心裡能不窩火?
兩邊都是火藥罐子,那可不一個火星子就爆炸?只是可憐的春哥兒,倒黴地承受了這一切……
“大哥打算怎麼辦?”蘇錄當然要爲兄分憂了。
“我能怎麼辦?”春哥兒苦着臉道:“我本來天真地以爲,可以靠着社學的章程管束學生,可咱們這大山裡,誰認那一套啊?怪不得兩族要分開唸書,因爲只有自家的長輩,靠宗族禮法能鎮得住他們。”
“是。”蘇錄點點頭,比方他們蘇氏的族學,那是老族長創辦的。哪個學生敢跟先生對着幹,他爹媽就得被拎到祠堂去罰跪。
程氏宗族顯然不會替大哥背書的,甚至在背後起鬨架秧子的可能性更大。
“昨天被我開除的學生,第二天就跟沒事人一樣來上課。我把他們攆出去,他們就在院子裡玩,還吵得別人沒法學習。”便聽大哥訴苦道:
“我讓他們把家裡人叫來,家裡人卻說一個破社學而已,那麼認真幹啥?”
“你的戒尺呢?打板子呀。”蘇錄抽出木棍比劃着。“混小子就是懶驢不拉磨——欠抽!”
“當然打了,但一個個家裡都跟你一樣想,早就把他們打得皮糙肉厚了。”春哥兒苦笑道:“我的板子打上去,就像給他們刮痧一樣,啥用也沒有。”
蘇錄看一眼大哥的小身板,根本不比自己壯多少,便建議道:“要不讓二哥給你去當打手?”
“別胡鬧,打出人命來怎麼辦?”蘇滿斷然拒絕道:“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慢慢想辦法。”
“唉,好吧。”蘇錄點點頭,甚至都沒勸大哥不行別去了, 因爲他知道,春哥兒的字典裡沒有‘放棄’……
~~ 到小叔房放下書箱,蘇錄便出來對大伯孃道:“嬢嬢,我中午吃撐了,晚上就不吃了。”
“不早說!”大伯孃罵罵咧咧道:“老孃多做的飯給誰吃?”
“那你留着晚上我當宵夜吧。”蘇錄道。
“還吃宵夜?才上了幾天學就學了這臭毛病?”大伯孃總有角度呵斥他。
好在蘇錄早就已經免疫了,左耳進右耳出根本不入心,依然笑嘻嘻道:“我出去一趟。”
說完便一溜煙兒跑下吊腳樓,沿着狹長的街巷挨家吆喝自己的小夥伴,讓他們吃完飯來開會,地點就在他乾孃家的院子裡。
~~ 一刻後,羣賢畢至。
兩撥人涇渭分明,多的一撥是蘇淡、蘇浪還有七八個蘇家的少年,都是當初一起考書院的兄弟。
另外一撥只有三個人,是程萬堂、程萬範、程萬舟。
這會兒天已經擦黑,蘇錄點起了松明火把,對衆人笑道:“來得這麼快,都吃過了嗎?”
“哥召喚,還不得趕緊的?”蘇浪笑呵呵道。半年不見,他的臉都清減了一圈,顯然是下了苦功夫。
“大哥還記得兄弟,兄弟高興還來不及呢。”程萬堂明明跟蘇錄才一個月沒見,卻感覺恍若隔世了。
另外兩個貨更不消說,兩個時辰前還跟他一塊洗澡吃西瓜呢。
“哥有啥事你直說吧,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蘇家兄弟們大聲道。只是心裡未免嘀咕,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把程家人也叫來, “把你們找來,是因爲諸位都是我的摯愛親朋,手足兄弟。”蘇錄咳嗽一聲,對衆人道:“但你們之間存在些隔閡……我就想問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們能不能和平相處,與我共謀大事?”
“能!”蘇淡趕忙起頭道。
“當然能!”蘇浪和程三萬也大聲附和。其餘的蘇家兄弟見狀,也只好紛紛點頭:“沒問題!”
“好!”蘇錄重重點頭,提高聲調道:“這說明什麼?我們兩家沒有生死大仇,只需要一個契機,一條紐帶,就可以讓大家化干戈爲玉帛了。”
說着他笑道:“要是大家真有化不開的死仇,我的臉再大也沒用啊。”
“呵呵呵……”兩族少年們笑着點頭,表示認同他的觀點。有個叫蘇洋的敦實小夥問道:“哥還沒說,你要謀什麼大事兒呢!”
“事實上,我有一個夢想——化解兩大宗族的矛盾,讓我們蘇程兩族團結起來,一起衝出大山,爲我們的子孫後代打下一片新天地!”蘇錄的聲音愈發堅定,一雙眸子在暗沉的天光中閃閃發亮!
動員少年,措詞必須熱血中二,口氣越大,效果越好。這個道理蘇錄還是明白的。
“這就是我要謀的大事兒!”說着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沉聲問道:“誰願意跟我一起努力?!”
“我!”
“我!”蘇淡和程萬堂、程萬範、程萬舟第一時間響應,因爲一個月前,蘇錄就跟他們做過動員了! 反倒是蘇浪、蘇洋等本家兄弟有些懵,難道幹程家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嗎?爲啥哥突然說要和解? 蘇淡身爲蘇家人,肩負起向本家兄弟傳道的重任。便聽他昂然道: “就像哥說過的,大明有億萬百姓,生在二郎灘的才幾人?走出這片大山,到了瀘州,我們就是最親的老鄉親;出了四川,我們就是抱團闖天下的鐵桿鄉黨!”
“沒錯!”程萬範便撿起當初蘇淡的臺詞,重重點頭道:“我們要一起努力衝出大山,抱團闖世界,而不是在山溝溝裡窩裡鬥!”
程萬舟和程萬堂也各司其職,將一個月前的對話重複了一遍,聽得蘇家少年面紅耳赤,深深慚愧於自己的狹隘。
蘇洋羨慕道:“在書院念過書的,跟我們這些井底之蛙就是不一樣。”
“我的理想就是讓大家都跳出這口深井,到廣闊天地裡去!但想突破大山的束縛千難萬難,只靠一族的力量絕對不夠!何況另外一族還會不遺餘力地使絆子、拖後腿。到最後誰也出不去!只能一起在大山裡凋零腐爛……”
蘇錄說完,目光再次掃過‘羣賢’,這次他們的神情不再迷惑,眼中開始有火光在跳動! “我的話說完了,再問最後一遍,誰要跟我一起幹?!”
“我!”所有少年異口同聲,毫不猶豫。
他們的中二之魂被成功點燃,堅信自己在從事一項偉大而艱鉅的事業。
“好!就讓我們從今夜開始吧!”蘇錄把手一揮,動員完成。
“大哥不是說,等我們這一代人掌握了話語權,再把恩怨掀篇嗎?”但任何組織裡都有拖後腿的,比方程萬舟,他就擔心萬一鬧大了會不會捱揍。
“計劃有變,我們要提前動手了。”蘇錄沉聲道:“你們知道我的這個理想來自於誰嗎?”
“孔聖人?”羣賢問道。
“不是……”蘇錄咳嗽一聲道:“是我大哥,他從來就對兩族爭鬥很不感冒,希望能爲化解宗族矛盾出一份力!”